第八章掸檐尘-《九灵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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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万里荫翳,但却日头毒人,不知不觉,冬天已经开始过去。

    估摸着时间,现在应该已经过了申时,这一天都过得很快,七叶趴在台子上静静地想着心事。难得没有困意,就那么发呆,从晌午到傍晚,这期间零零星星地来了些魂灵,都是刚刚来到烛巷里,有的更咽地讲着自己的故事,有的留下几个字便匆匆离去。

    这些人口中的故事大多雷同,七叶听着,但每每待他们走后却又相隔不久再度想起。长情短情,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这个字她听得太多,多到以为自己已经看破了世事。

    天不是一般的热,简直闷热得难受。七叶站起身,伸着懒腰,走出铺子,向巷子深处看过去,挺远的地方难得闪着花花绿绿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但看起来好像很热闹。

    那个位置,在七叶的记忆里应该是一座小戏楼,但因为门面朴素得像当铺一样,她之前在那门口绕了两回都没有想过要进去瞧一眼。今天倒是奇了,烛巷本就少有鲜艳的颜色,那一片五彩缤纷看起来很是扎眼,七叶不由得就起了好奇心,步子向那个方向迈了过去。

    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工夫,七叶终于看清了那戏楼门口原是挂起了五颜六色的彩带,两个巴掌宽的彩带从楼顶拉扯到地上,层层叠叠地交缠。门口站了两个小童,身段极好,见七叶望着他们,便上前见礼。

    七叶并没有打算进去,但被这一礼感觉不进去又不好意思,一时间有些尴尬,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面前的彩带间走过,清瘦的身形,带着温婉的笑容。

    “顾掌柜。”七叶忙叫住他。

    “你来看戏?”七叶有点儿吃惊,因为顾八两和她一样,一向不是什么喜欢热闹的人。

    八两笑道:“不只是看戏。”

    七叶挤挤眼,对着他提着的包袱努努嘴:“来卖茶叶?”

    八两又好气又好笑:“合着我一个堂堂茶楼掌柜在你这小帮工眼里就是个走街串巷卖茶叶的?”

    八两向戏楼里走去,七叶连忙跟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戏楼。

    从外面看,这是栋二层楼阁,真正进到里面才发现其实只有一层,不大,正中间搭着戏台子,不算整齐,但有序地摆放着椅桌。七叶环顾了一圈,发现内饰大多颜色清淡,以水墨为样,极雅致,看起来不像是能承下热闹戏的样子,倒像是那种燕南水乡温婉的格调。

    “你原是来思乡的。”

    八两在偏左的位置拣了一把椅子坐下,七叶也跟着他坐下,桌上摆放着小巧精致的青瓷茶具。

    “我家乡并不是燕南,”八两摇摇头,“风格也与此不同。”

    “常来这里?”七叶问着,眼却瞟着不远处款款走来的两个衣着清丽的姑娘。两个姑娘和门口小童一般是学徒的模样,上前与七叶和八两见礼。

    “并不是,只是与这里的男旦在茶楼中有过一面之缘,言语相投。”紧接着,八两笑着对两个姑娘温柔道,“今儿就暂且不喝茶了,要两坛好酒吧。”

    “你会喝酒?”七叶很是吃惊。

    “往日不喝,今儿破例。”八两眉眼弯着好看的弧度。

    两个姑娘低低应着退了下去。

    七叶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戏堂不大,约莫有二三十个位子,却只坐了不到一半的宾客。过了大概半炷香的工夫,之前的姑娘挑着两坛酒来了。八两为自己和七叶分别斟上,酒色稠重、晶莹,泛着些许黄,看起来应该是几十年的陈酿,酒香扑鼻。

    台上突然响起了咿咿呀呀的曲调,台前一溜青烛燃起,闪动着青昏色的光。

    要开始了。七叶抿了口酒,只是一小口,却是唇齿生香。正要脱口赞叹,只见从那清丽的山水暮色中款款走出一个绝美的身姿,袅袅婷婷,眉目带怯地四处张望,踱步到一处墨瓦飞檐的假景下,望着四下里,神色焦急。真的是绝美,美到七叶那声要脱口的赞叹愣是生生噎了回去。

    台上升起低婉的唱腔,语调哀婉,极是忧伤。

    “这戏名字就叫作掸檐尘。”八两嘬了口酒,低低地说与七叶。

    “掸檐尘?”七叶眨眨眼,她曾经听说过这个词,应该是燕南那边的某种民俗,大概指的是在腊月末里,家家户户为了在新年之前把前年的尘土都带着晦气扫走而做的大扫除,扫去屋檐上的尘土,辞旧迎新给自家讨好彩头。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缘悭,无情而……”

    此乃邻国传来的本子,从《长生殿》中引出,燕南最好的戏楼云乐楼当初就是凭借这部戏名震四方,十年后的如今,也将在这《满江红》的曲调中悠然结束。

    杨贵妃自绝马嵬坡,精致的妆容,眉眼间真情流露的愁苦,花赞坠地,东楼婀娜的身影从台幕下缓缓隐去。走下台,他微微垂下眼帘,轻叹了口气。不及换掉身上厚重的戏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姿款款地从离宾客位置不远的小过道穿行而过。

    说是众目睽睽,其实不过七八个人而已,戏楼曾经的鼎盛已经一去不复返,东楼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到大门口,双手用力将大门向外推开,阳光洒了进来。他站在门槛旁边,脚下丢着一根绑着山鸡毛的大拂尘。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按照风俗是掸檐尘的日子,一定是绾儿不小心忘在那里的,她那人性子怯懦,又有些粗心大意,她是这戏楼的楼主,是自己师父花正叶——燕南最好的男旦的独女。

    东楼出身何处连他自己也不知,有人说他两三岁时当街被拐子拐了去,卖给了当时还只是草台班子的云乐楼。楼主花正叶见他眼梢微吊,面容清秀,是个难得的旦角苗苗,疼爱不已,收入门下不久就认作了义子。

    东楼也的确是个极争气的孩子,模样出落得好,戏唱得更是出神入化,八岁登台,日后的神形已经大概有了样子。后来草台班子变成了戏楼,十三岁的东楼搭着师父花正叶第一次出演《长生殿》,惊艳了整个戏楼,自此一举成名天下知,到如今已经过了数年。两年前师父花正叶染了重疾去了,临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绾儿,绾儿天生不能言语,东楼含泪答应义父,会一辈子把绾儿当亲妹妹,不让她受一点儿苦。

    花正叶走了之后整个戏楼都交给了东楼和绾儿两人,为了避免外人拿二人身份做文章,东楼坚决让绾儿做了楼主,自己一边在旁边帮衬,一边唱戏。花正叶一辈子只收过东楼一个正儿八经的徒弟,其他的戏子虽然也学戏、唱戏,但都是为攀着云乐楼这棵大树。

    花正叶一死,东楼最开始还勉强稳得住,后来纷争越来越多,他就力不从心了。东楼的性子过于柔了些,被那些坏人得了空子,其他的戏楼更是见缝插针,事态变得越来越恶劣,老主顾也都不再来戏楼看戏,来的人越来越少,难以维持下去的云乐楼开始遣散伙计,到了最近已经剩了没几个人,只能勉强够凑上一出《长生殿》而已。

    “一掸晦气散。”东楼弯下腰拾起那根大拂尘,顺手向屋檐上挥了挥,口中不自觉地袅袅唱道,“二掸霉运拦。三掸啊,水不淹,不落旱,财神来与女儿亲……”

    东楼边唱边掸着尘,没有留意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那人叫汤。

    分明穿着当朝公子哥里最流行的华丽对襟长衣,却没有公子哥那种文弱的气质。肤色虽然白皙,但面容棱角分明,眉眼凌厉,反而使人一看过去就觉得杀气逼人,这是这几年最具代表性的一类人。他们本是世代习武的江湖人士出身,甚至有很多人背负着惊人的武功绝学,却不得不为了生存而隐姓埋名,远离江湖是非。虽然被压制,远离江湖,却过上了不愁吃穿的富家生活,汤家便是如此。

    汤武功天分极高,自小练了几年家传,悟性极高,之后几乎就是无师自通,加上本身性子又有点儿张扬,很是喜欢与人切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每次出门都会给老爹惹一屁股麻烦。最近的一次就在两天前,结果被人一顿狠揍,揍完了就是监禁。挨揍汤擅长,但是监禁却是忍不了,他拆坏了窗棂逃了出来,顺便还拐走了一个发现他逃走的小仆从。

    分明有着能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功夫,却要隐姓埋名做普通商贩,汤心中烦闷,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坐。一主一仆两个人走街逛市,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吵吵闹闹。汤正要发脾气,却看到一处两层小楼,门前清静得很,没什么人来往,也没有人来招呼。

    云乐楼,汤走进去一看,竟然是座戏楼。偌大的戏楼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甚至连个吹奏打锣的都没有,只有一个旦角、两个小生在上面清唱,那旦角的身段真是绝美,汤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进去,找了个靠前面的位子随意坐下。

    “唱的是什么?”汤悄悄问一边的小跟班。

    “回少爷,唱的是……”小跟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快说!”汤催促,就在这时台上响起一声黄莺儿:“问双星,朝朝暮暮,真似我和卿。”

    小跟班闻言“啪”地一拍额头:“是……是缠绵戏。”

    “哦?”汤一愣,“你可知道名字?”

    小跟班汗珠子都快从额头掉进鼻子里了:“不知道,许就叫朝暮卿卿什么的。”

    “编你娘老子的屁。”汤又好气又好笑。

    那旦角唱了两三出就下台去了,换了一个年龄大些的老生来,咿咿呀呀,不知道是笑是哭,听得人心里烦躁。

    “刚才那角怎么不唱了?”汤瞥了一眼小跟班。

    “刚刚瞧着从场子那边下去直接出门去了,应该是戏份唱完了。”小跟班低声道。

    “那么好个人物就唱那两句,剩下的这都什么浑玩意儿,难怪这戏堂开不下去了。”汤扫兴地摇头,“走吧。”

    这一走就碰上了在门口掸檐灰的东楼。东楼一身戏服,饰的虽是贵妃,但仍是清丽的燕南风情,此刻妆未卸,身段又妖娆,那样一挥一挥地掸着土,别有一番风情韵味。汤目光痴痴,但嘴里吐出的却不是情话:“今儿我本是想寻个清净,却没想到整个地界连茶馆都人来人往吵闹得很,只有你们这戏楼最清净。”

    东楼停了下来,仰起头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哼了声,扭头就走。那一转身,极美,看得汤都呆住了,不想眼前人就这么走了,汤想要来点儿软话留她一留,但是话从嘴里出来就变了味:“哟,没人来的戏楼里扫土丫头的脾气都这么倔,难怪没生意,没生意不要紧,等这破楼子黄了,慕爷疼你。”

    东楼气得牙根儿痒痒,但是转念一想,他忽然就笑了。丫头,这呆瓜真的是把他当作女儿家了,言语如此轻浮。看来自己今天是应该逗他一逗,东楼袅袅婷婷地又把身子转回来,轻轻地做了个礼,压制下面上的怒色,换上副娇羞的模样:“原来是慕府的少爷,奴……奴失敬。”

    这娇软的话儿说得可是把汤的心都要甜化了,他不自觉脱口便说:“爷不怪你,爷且问你,叫什么名字?”

    东楼低声软语道:“奴姓哥,小名吴恩。”

    哥吴恩?

    “倒是个有趣的名字。”汤少爷伸手便要抚上眼前羞红的脸蛋儿。东楼不动声色地躲开,眼刻意飞快地瞟了汤一眼,眸中横波流转,万种风情,未等汤回过神,身一闪就从他身边绕走,三两步消失在了门内。

    “姑娘别走。姑娘,吴恩姑娘……”

    “少爷,少爷,那姑娘已经走得影儿都没了,您还看什么呢?”小跟班伸出手在汤的眼前晃晃。

    “哥吴恩。”汤痴痴地念叨。

    二

    一夜好睡,汤少爷大清早一睁眼,思绪中便闪过一抹清影,紧接着想的便是自己昨儿白天遇到的那个吴恩姑娘。

    “腿子。”汤扯脖子喊小跟班。

    之前腿子并不是他的亲信,但他此时还在监禁中,身边伺候的之前都被他用迷药放倒了,直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如今身边能用的也就只剩这个小跟班了。

    “我要出府去。”门外有老爹看着,想出府唯有走窗户。

    “哎哟,我的少爷啊!”小跟班一听汤又要出去,连忙阻止,“昨儿咱们是幸运,没被老爷发现,要是今天再出去,可就不见得那么走运了。”

    汤登时脸便阴下来,放下手中要穿的衣裳,搓着手指向小跟班走过去:“你是想说本少爷点儿背?”

    小跟班腿一软,跪在地上“咣咣”磕头:“奴才胡说八道,少爷运气最好了,奴才错了!错了!”

    这人怎么一句话说不对付就磕头,好没趣。汤无奈地摆摆手:“起来,起来。”

    “谢少爷,谢少爷,少爷洪福齐天!红运齐天!”

    “行了,行了,”汤少爷感觉脑袋都快被他吵炸了,“听话就好。”

    汤虽然功夫不错,却是一个天生的路痴。为了找个安全的时候出门,两个人从清晨一直等到老爷睡午觉才敢行动。小跟班虽然不是路痴,但一向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找起这个府啊、那个楼啊也是费劲儿。

    就这样,两个人沿着所谓的记忆中的路线一路走着,从晌午一直走到傍晚天都要黑了,才勉强找到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包子铺。汤心中大喜,赶忙加快脚步,果然过了包子铺,不远处就是昨天进去过的那座冷清清的戏楼。只是,凑近一看,云乐楼的匾额虽然还在,但大门紧锁。

    吴恩姑娘?旁边铺子里的伙计看着汤期待的目光,都是一副看傻×的表情。

    “你这看起来模样楚楚的公子哥,竟然连云乐楼都不熟?”终于,在买了六十个包子之后,包子铺的小伙计向汤少爷道,“这云乐楼原是燕南戏活儿最好的花正叶花师父开起来的,可是花师父前两年去了,就传给了他的义子东楼和独女绾儿,后来就一直他们两个管着了。可惜啊,这么大的家业,这两个孩子并不善于经营,还总受楼里其他人的欺负,最近生意越来越不好,伙计都走了,不得不关门大吉喽!”

    “关门大吉?”汤少爷吃了一惊。

    “就今天晌午搬走的,听说是要回老家,细软装了半车都不到,可怜啊。”小伙计感叹。

    “唉。”汤少爷也叹气,难道真的是自己运气不好?

    因为迷路耽误了太多时间,回到家的时候,之前被迷倒的那些仆从都已经醒了过来,正满世界地找他们的少爷。汤老爷还以为是之前江湖上的仇人找上门来,正着急着,汤少爷和小跟班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回来了。

    一看见门口灯火通明,父亲正在焦急地走来走去,汤少爷拉起小跟班转头就跑,但还是被眼尖的老爹一眼发现:“你个孽子,你你你……”看他身着锦缎、满嘴流油地回来,肯定是偷跑出去野来着,亏得自己还担心那么久,汤老爷气得几乎要跳起来。

    “爹……”汤少爷扭捏着小步,一点点地赔着笑蹭上前。

    “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汤少爷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丫的一定又在跪着磕头了。

    “取家法来。”汤老爷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一听要取家法,汤少爷瞬间也蔫儿了,连忙跑上前,抱住汤老爷,一顿扭着耍赖:“爹,爹不要啊!”

    汤老爷正在气头上,如何都要打,就在这时,小跟班腿子突然就机灵了一回:“奴才有罪,少爷想吃包子,奴才应该阻止的。老爷只打奴才就好了,放过少爷,放过少爷。”

    汤老爷眼睛一眯:“等等,想吃包子?”

    腿子把怀里的包子一股脑儿地丢出来,堆在地上。

    “包子,包子。”汤少爷眼滴溜溜一转,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是啊,爹,你看你给我房里的那些奴才,一个个喝酒误事,醉了两天,儿子一顿饭都没吃上,饿得实在难受。”

    汤老爷拿眼睛瞟过身边站着的几个仆从,那些仆从皆是惊愕,分明是少爷赏大家伙儿酒喝,没想到他又突然倒打一耙。有几个人看向汤少爷,汤少爷把眼狠狠一瞪,激得他们浑身一凛,一个个扑通通地跪下:“是,是……奴才们的错。”

    “当真?”汤老爷瞥了汤少爷一眼。

    “真是包子,不撒谎。”腿子低头小声道。

    汤老爷虽然将信将疑,语气还是松了些:“奴才误事,各罚三个月月钱。你小子,爹今天不打你,但是你给我再关一月,从今往后,吃的东西你爹我亲自给你端上楼去,看你再耍滑头,哼!”说完,汤老爷甩袖离去。

    “呼……”汤少爷紧绷的神经蓦然松弛,长长地吐出口气。

    算上之前没关完的禁闭,一共一个半月,汤少爷没有迈出门一步。汤老爷每日三顿换着馅儿给儿子送包子,吃到最后,汤少爷一见包子就哇哇地吐,等到能出门的那一天,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拖着虚得要飘起来的步子,汤少爷出门便直奔饭馆,陪着他的依旧是小跟班腿子。两人大吃特吃了一顿,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点精气神。

    古人云:“温饱思淫欲。”汤少爷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曼妙的身姿。想着再去那云乐楼看一遍,没准儿他们就搬回来了呢。这一次找的时间更久,几乎是到了夜里,两个人才找到了那座戏楼,原本的戏楼已经换了主儿,云乐楼的匾额换成了“春来抱”,之前清淡的装饰也变成姹紫嫣红。

    守着两个长得实在不怎么样的姑娘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汤少爷见到了这座青楼的主子。那主子告诉汤少爷,之前戏楼的人曾说过是他的老乡,应该是回了成梧州的商南城老家。

    成梧州离这里并不远,马快的话,两三天就可一个来回。汤少爷叫小跟班去买快马,自己则随意和老爹撒了个出门会友的谎,并且指天指地地割指头发毒誓,说自己一定不多管闲事,一定不招惹江湖是非,等回来就娶个大户小姐,然后接管家里钱庄的生意。

    三天之后,汤少爷和小跟班终于到了成梧州的商南城。商南城更接近燕南水乡的风情,到处是精巧别致的黑瓦白墙。但这么大的城,想找一人并不容易。

    对于“她”,他只知道大名叫哥吴恩,艺名应该是叫绾儿。

    其实东楼在整个燕南的戏子堆里都是最出名的,但汤少爷偏偏倒霉催的就以为之前见到的是个貌美女子,所以只道之前见到的是东楼的义妹——绾儿。

    再说东楼和绾儿两个人,关了云乐楼,回到了绾儿的老家,凑了凑银子,再想开一家戏楼已是不容易,只能立个四处走动的草堂班子,买上几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戏子,凭借之前的名气再收些小徒,勉强组建起来。最开始的时候上午大多只能是东楼唱些独角戏挣些银子,下午在落脚的地方教其他人唱戏、练身段,日子艰难,糊口度日。

    有钱人容易出名,太穷困也容易出名,时间长了,商南城几乎都知道了有这么个戏班子,为首的东楼是当年花正叶的徒弟,现在卖艺谋生。这话听得多了,自然传出去的也就多了,在汤到商南城后的八九天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和小跟班两人连忙去找。第一次去扑了空,第二次去扑了空,第三次去依旧扑空,终于在第四次的时候,汤在街头见到了这个戏班子。

    说是街头,其实也是受人银两做戏,似乎是为一位年龄蛮大的老太太做寿,老太太家并不富裕,只是儿女孝顺,想着高寿难得,广请邻里街坊,又请了戏班子乐和乐和。

    汤赶到的时候,台上唱戏的是个特别小的小娃娃,声色还稚嫩,但表情模样可爱,逗得底下人哈哈笑,气氛很是不错。但挤进人堆里,他却没看见想看见的那个身影。猜想吴恩姑娘八成是在后面休息上妆的地方,于是他叫小跟班在外边边听戏边等他,自己则七拐八拐偷偷溜进了那做寿老太太的宅子里。

    正房、厢房是给客人预备的,戏子上妆只能是在暖阁里,好在几乎所有人都在外面,或者忙里忙外,或者看热闹,他便把暖阁挨个儿偷看了遍,一直看到宅子里最小的一间,只见珠帘遮蔽,但从缝隙里隐隐能看出戏服大致的轮廓来。

    找了这么久,可算找到了。汤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换衣裳,直直地就掀帘子走了进去,扑上去就要抱住。

    “呜……”一声含糊的呜咽声。似是被吓了一跳,眼前人缩了缩脖,将戏服从面前挪开。

    眼前是一张没有上妆的脸,五官不是很精致,也没有很不协调,总之是一张相貌平平的脸。原来不上妆的她是长这个样子的。

    “你是绾儿?”汤依旧在心里怀着一丝希望。

    绾儿眨眨眼,点点头,眼前人虽然行为粗莽,但模样却算得上俊俏,让人少了几分敌意。

    “你真的是绾儿?”

    绾儿用力地点点头。

    “我叫汤。”汤脸上挂着笑,但心里早已闪过失望。

    绾儿用手比画着做了几个动作,汤摇摇头表示不懂。绾儿指指后面的屏风,她直觉这个人应该是来找哥哥的,但汤还是不明白。

    汤心里虽然失望,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为了避免再像上次那样言不达意,汤脸上带着笑容,轻轻地拾起地上的戏服,为绾儿轻轻披上:“虽然入了春,但是天气还是冷的,切莫着凉。”

    绾儿姑娘对这突来的殷勤毫无抵抗力,瞬间羞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

    就在这时,换好了衣裳的东楼从屏风后面闪出。一打眼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正搭在自己妹妹的肩上,再定睛一看,那个男人有点儿眼熟。做戏子这门生计,很少能遇到暖心的人,遇到的大多是变态,再结合他现在的动作,东楼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之前在哪里轻浮过的男子。东楼冷冷一笑,两步上前,将那人的手狠狠地推开,闪身将绾儿护在身后。

    “你是谁?”东楼此刻已经是男装,所以嗓音也较平时粗了几分,但唱戏的调子是再改不来的,听起来依旧温婉细腻。

    “你是,你是……”看着眼前人,汤脑子“嗡”地一下,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虽然多了几分英气,但是他不会认错,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女子。憋了半天,“是”之后怎么也没说出来了。汤脑子一昏,开口道:“你是,你是,我是之前在云乐楼门前,门前,对,云乐楼。”

    云乐楼?东楼想了起来,他便是掸檐尘那天出言不逊的那个人,东楼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起来。但是汤却激动得要命:“吴恩姑娘,终于又见面了!”

    东楼嫌弃地看着他,看他这样子是专程找来的?当初一句戏弄的话,只想着折磨他几日,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找来了。不知道他如果知道自己是个男子会是什么反应。

    “吴恩姑娘……”

    “我叫东楼。”东楼无奈道。

    “你为何要离开面儿州,为什么戏楼不开了?”汤急切道。

    “欠债,没钱。”东楼不想再和他聊下去,转身拉起绾儿就要出门。

    “如果有了银子你就愿意回面儿州继续唱戏了?”汤拦住他们。

    东楼想都不想就嗯了一声。云乐楼是师父留下来的,如今迫不得已卖了,他整个人都背负着巨大的罪恶感,如果有银子当然是要赎回来的。

    “咳,银子我可以借给你啊。”汤站在他们面前,张开双手。

    “你?”东楼停下脚步。

    汤以为有门儿,接了句:“对,我。”

    东楼陷入了沉默,其实在把云乐楼的房契交出去的一刹那,他简直痛彻心扉。那刻,如果真的有一大笔银子能将师父的云乐楼买回来,他真的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交换。可是现在云乐楼的失去已经成了事实,戏班子里的所有人都仰仗着他一个人撑起来,每一个决定都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转过头看着身后拉着衣角的绾儿,心中有些难过,自己本就不是一个多么强大的人,但奈何身后却只有比自己更弱的。她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但他知道她心底里是希望云乐楼能回来的。当初在云乐楼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在师父过世后看着她轻轻地抚摩着墙壁,对着柱梁上刻着的小小纹路发呆,那些都是师父一点一点地亲手刻上去的。

    “毕竟是家,总要回的。”汤的一句话扭转了他的念头。

    东楼呆立在了当场,这一瞬间四目相对。

    东楼答应了。

    不知道汤是怎么撒娇耍赖,连哭带号地说服了自己的老爹,反正又过了十天,东楼、绾儿和几个愿意跟上他们的小徒坐上了回面儿州的马车。

    云乐楼的匾额再一次挂了回去。

    东楼虽然戏唱得好,但是不善于经营,所以汤干脆亲自出马去为“她”摆平那些繁杂的事务。汤在做生意这方面真的是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虽然一看见东楼就脑子抽筋,但和其他人谈起事情来却是头头是道,再加上武功底子极好,私底下教训那些不配合的人也是得力。所以云乐楼的第二次重生比东楼预想的要顺利太多,他依旧是每日唱戏、教徒,剩下的都由汤全权处理。

    随着两人接触越来越多,东楼开始意识到云乐楼如果想一直开下去,就不能失掉汤这座靠山。而汤之所以愿意帮他,完全是误以为他是个女子。一旦被发现了男儿身,那便是灾难的开始,于是乎东楼在细细思索了几日后,决定把这件事一直瞒下去。毕竟接触少隐患也就少,每每汤离他太近或者来往太频繁的时候,查账、报账什么的,东楼就会推些理由,然后让自己的妹妹绾儿去见他。

    绾儿最开始很是扭捏,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总是不好意思,但接触久了也就放开了些。

    汤变着法儿讨“两姐妹”开心,渐渐地,三个人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但还是有很多时候汤会私下里突然出现在东楼眼前,没奈何就要找“她”出去看花灯、放纸船,甚至买些金银首饰,东楼也只得女装相陪。

    就这样,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一年,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腊月二十三。

    又是一年掸檐尘的日子,这时的云乐楼已经走上了正轨,再没有之前的冷冷清清,戏堂内已经出徒的几个小旦咿咿呀呀地唱着。东楼看着台上,不禁感慨万千,他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大门口,似乎是巧合,门口依旧丢着一把拂尘,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他走上前去,拾起拿到手上。

    “一掸晦气散。”

    “二掸霉运拦。”

    “三掸……”

    “三掸啊,水不淹,不落旱,财神来与女儿亲,姑婆许你进好门。”身后有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汤少爷。

    东楼浅浅一笑,没有说话。汤少爷凑上前来,低低的语调擦过东楼的耳根:“我家门便是好门。”

    咳,“又来犯浑。”东楼斥道,别过头去。

    “为何不穿戏服?你穿《南风》第三出那身最好看。”汤少爷歪嘴一笑,显得有些痞样。在认识东楼之前汤少爷并不懂戏,但现在他已经能把好些个戏本子里东楼的词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他说的《南风》第三出,讲的是恶婆婆和病重的俏媳妇斗智斗勇的故事,是一身极清淡但纹路却很复杂的戏服,穿起来既给人病弱感,又很显身段、气质。

    “唉。”东楼是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头。

    这时是乾定二十一年,玉玺事件突然爆发。最开始不过是几个朝廷命官和江湖人士相互勾结半真半假地撒播说玉玺其实并不在燕帝手中之类的话,后来突然又冒出一些人声称玉玺在自己手里,甚至还说自己是当年先帝的亲信,先帝未死,而且还有玉玺在手。

    纵然燕帝不迷信,但拦不住迷信的国人,越来越多的人声称自己见过传国玉玺。燕帝向来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人,他的信条是宁愿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就这样,几乎是只要说自己见过传国玉玺的人,无论江湖术士、平头百姓,还是朝廷命官都难逃一劫,甚至一家老小都会受到牵连。那整整四个月的时间里,整个燕北血流成河。相比之下,燕南因为传言不多所以形势还算乐观,但还是有很多的人被牵连其中。

    曾经混迹江湖,而如今投靠朝廷的汤家也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因为发迹在燕北,所以汤家平日里和那边的亲朋有不少的联络。玉玺事件爆发之后,汤家之前的至交十有八九都被缉拿,而在他们家中搜出的来往书信也成了彼此交往甚密的罪证,但书信中也并没有什么关于玉玺的事情,倒也无所谓。

    但就在这时,凭着一口江湖义气,汤老爷突然出面保举挚友。这彻底激怒了燕帝,他本就对这些半路开始依附自己的江湖人士不甚信任,如今更是心生疑窦。未等汤家有所反应,州府的官差已经带人到了府门口,一日之间汤家所有铺子都关门大吉,汤老爷被带走。一时间府上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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