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鬼公笠-《九灵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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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鬼节刚过完后的几天,白天来铺子里的魂灵很少,七叶就坐在铺子里浅浅地打盹儿,不自觉地头一歪,碰在桌子上,正压在一张画轴上。画上的人着黑袍,斗笠低低地垂下,遮住半张脸颊,只露出下巴上稀稀疏疏的黑青色胡楂儿。

    价值五千两白银,这个数字耀眼得简直难以想象,任谁都会感兴趣。

    七叶打着盹儿,时不时有魂灵从驿缘阁门口路过,探头向里面张望。一位拄着竹棍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到驿缘阁的铺子前,嘴里嘟嘟囔囔了几句,伸手撩起被七叶压住的画轴,认真地端详了许久,甚至还用形如枯槁的手指在画中人的脸上不断地勾画。

    “是他。”老妇人咂咂没牙的嘴,自言自语道。画卷的另一半被七叶压在身子下面,她轻轻扯了扯,没有扯动,她狠狠一拉,“嗖!”画终于完整地捧在了她的手里。

    七叶本就没有睡实,老妇人这一扯,让她整个人猛然清醒过来。

    “你是?”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撩了撩头发,仔细地端详眼前的老太太。

    老太太好像对她醒没醒过来并不感兴趣,她伸手捧着画卷踮起脚尖对着铺子上方的青烛灯笼,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五百?”

    “五千。”

    “五千两!”

    老太太脸色倏然大变,似是被吓了一跳,“咣当”就将拐杖甩了出去,脚下踩着碎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跌跌撞撞地险些栽倒。七叶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跑出去,扶住了她。老太太反身一把抓住七叶的手,混浊的眼珠直愣愣的,像是要晕过去一样,口中不利索地呼喊:“发,发,发财了!发财了啊!”

    七叶一脸茫然,就在她琢磨着老太太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那老婆婆攀上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姑娘想不想挣一千两银子?”

    七叶别扭地拧拧脖子:“一千两?”

    “嫌少?一千零一两。”老婆婆看着她的表情,急切接道。

    “算了。”七叶有点儿被吓到。

    “两千九百九十九两。”老婆婆“啪”地将画卷拍到台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你到底要干吗啊?”

    老婆婆见她有了兴趣,倏然一笑,拿起那张画轴抖到她的眼前:“我见过这个人,不,这个魂灵。”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虽然抓个通缉的魂灵挣赏金并不是什么不道义的事,但是老婆婆的另一句话却让七叶再次陷入了犹豫:“那个魂灵现在并不在烛巷,而是在阳间。”

    从烛巷往阳间的路只有一条,她在救嗟乎虫的时候走过一次。如果没有扇童,她一个凡人根本不可能通过,扇童又不可能答应她让她出巷。正当七叶想要拒绝的时候,那个奇怪的老妇人又说了句让七叶意想不到的话。老妇人知道烛巷通往阳间的另外一条路——天路。

    所谓的天路并不在天上,而是在水里——幽冥河。

    从烛巷到人间等于一个返阳的过程,乃是天道伦理大忌中的大忌。之前七叶走过的那条路,稍微一闪失就是灰飞烟灭,鬼都做不成的下场。但幽冥河却是不同,凡是被错抓的魂灵或是有其他什么原因要返阳的魂灵,都会在鬼差的押解下从那里潜游回到人间。换句话说,那是一条官方通道。

    扇童曾告诉她,幽冥河虽然是条回人间的路,但平时看上去只是一条浅浅的溪水而已,只有当冥界不得不送人回去的时候,幽冥河才会一夜间涨水千丈,变成看不见边界的大河,由此让冥界鬼差推断,是不是真的发生了冤案。

    幽冥河紧挨着烛巷,烛巷没听到风声,那冥界必然也没有大乱,幽冥河又怎么会涨呢?

    但此时,七叶想犹豫却是已经来不及了。那老婆婆不由分说,一把钳在她的腕上,手里拄的竹棍“砰砰砰”敲了三下地,瞬间卷起一阵狂风,整个巷子里瞬时黄沙漫天。

    “你放手!”七叶整个人都好像飘了起来,巷子里的亭铺阁楼、古槐草木、魂灵震惊哀号的脸,一一从她的眼前飞速掠过,未绾好的头发顺着狂风毫无方向地胡乱扬起。她挣扎着要脱开那只手,却怎么也挣不开。

    “哈哈!”风沙中传来得意的笑,无比邪魅。不过这笑声突然让七叶感到好生熟悉,她忽然就放松了警惕。风刮得更快了,眼前所有的建筑、草木和人影都不见了,视野变得一片开阔,耳边响起了水花拍打岩石的清脆响声。

    “到了。”老婆婆放开她的手,咂咂没牙的嘴。

    没人回应,老婆婆转头一看,七叶正呆呆地站在原地,口中喃喃道:“幽冥河。”

    是幽冥河啊,她走过大燕的太多地方,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宽阔的景致。整个天际都是如墨的漆黑,但远方河水与天界交接的地方却突然隔断了黑暗,散布着像霞光一样绚烂的卷曲云朵。即使没有风,但河水依旧不时地翻涌起水花。脚下的沙石闪动着奇异的晶莹的光亮,像小小的会发光的昆虫在脚下扭动。七叶转身四顾,一面水,两面沙石,背后是大幕一样看不透的黑暗。身侧的方向远远的有些人影攒动,有的甚至还会扭过头看向这边。

    “他们看不见这里。”老婆婆小声说。

    “幽冥河。”七叶慢慢地向河中走去,河水漫上脚踝,暖暖的,像是有体温一般。

    “幽冥河开,意味着冥界出了千古的奇冤,这逆天之事自盘古开天以来,千百万年也不过两三次而已,”老婆婆看着七叶,缓缓道,“最近的一次在两百一十多年前,冤案所涉的魂灵尚未全部归冥,所以河水到现在还没有退。”

    七叶道:“我只知人间自古冤而未决的悬案数不胜数,却没想到冥界居然也有。好在这幽冥河多少还能起点儿警示作用,人间纵然六月飞雪也不过被当作一时谈资,转身便忘了。话说其他经过这里的魂灵看不见这幽冥河吗?”

    老婆婆点点头:“无关人等,是看不见的。”

    七叶忽然就乐了:“那你我可是与这两百年前的事有关?”

    就算她体质特异,但也不过比平常人长个几十岁罢了,两百年前,她姥姥的姥姥怕是都还没出生,与她又能有何干系。

    老婆婆摇摇头,看着七叶:“你我自是不同。”

    七叶没有接话,她已经感觉到,眼前这个老婆婆肯定不是普通的魂灵。七叶不打算问她的来历,因为她已经发现:如果一个人专门找上她来却不自报家门,她问也肯定是问不出的。就算强行问了,也是要撒谎,七叶也无法分辨,比如公元。

    想起公元,七叶感觉心里有些堵得慌。

    这个神族,长着一张正经的脸,莫名其妙地就闯进她的生活,偶尔对她好,又莫名其妙、三番五次地想要杀了她。她上次在他的脑海里看到了那样的记忆,让她确信簪子不过是借口,他的目的只是接近她,让她放松警惕,然后借机杀掉她。或许神族都是仇视凡人的,比如蜉蝣山,比如公元。

    “时间不早了,早去早回,银子不等人啊!”

    七叶只觉得后腰上被狠狠地一推:“走你!”

    她整个人一下子就飞了出去,“啪”地掉进了河里。和想象中的落水不同,没有喘不上气,没有眼前一抹黑的感觉,像是直接就穿过了一层水帘,“砰”,她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哎哎,你丫的找死呢?”马蹄声混着鞭打声和喊叫声,眼前一辆马车擦着七叶的脊背急速飞驰而过,溅起一片尘土,呛得她一个劲儿地咳嗽。

    “哎哟,姑娘啊。”没等她回过神儿,一只手已把她拉了起来。身边瞬间围过来一大帮人。熟悉的烈日当空,竟然是一眨眼就到了阳间。七叶麻利地站起身,赔着笑脸:“没事,没事,多谢,多谢。”

    她推开众人,只见老婆婆已经蹒跚着步子向前面走去了。七叶拔腿追了上去:“婆婆,等我。”

    那老婆婆拄着根拐杖,一顿一顿地走得很慢,但七叶在后面跑着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七叶心中暗骂着,一连追了三条街,终于,在一家宾客盈门的馆子前,七叶和老婆婆撞了个满怀。老婆婆嫌弃地撇撇嘴,推开她,转身向馆子里面走去。

    “来四碟奶糕、两盅牛乳蒸蛋,再来两盘酱骨、一坛女儿红。”

    七叶吃惊地看着老婆婆。

    “我可没带银子。”七叶没有撒谎,她直接就被老婆婆从铺子里拉了出来,哪里有时间去取银子。

    “没事,我也没带。”

    “什么?”七叶差点儿跳起来。

    “吃完再说。”老婆婆安慰她。

    两人大快朵颐,很快便吃了个精光。老婆婆优雅地用手帕擦擦嘴角:“刚刚你说什么,没银子是吧?”“是啊。”七叶没好气地道。

    “那就赶紧跑啊。”老婆婆话音未落,七叶的手就被一把钳住,“嗖”的一下子,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瞬间整个酒馆狂风大作,身后响起噼里啪啦各种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

    “喂!”七叶的惊呼被噎进了喉咙里。不过一瞬间,她便又重新站稳了脚,环顾四周,两个人已经站在了一扇巨大的红色铁门前。远远的,有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向她们走来,老婆婆连忙拉着她走到对面的一个废弃的米铺的屋檐下。

    “对面就是楚王府。”老婆婆慈爱地拍拍七叶的肩,“我们今天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她示意七叶附耳过去。

    二

    白山州这件几乎要惊动到朝廷的邪乎事,还要从几天前说起,事关当今圣上的亲哥哥——楚王。

    楚王虽然仗着和当今圣上一奶同胞,得了不错的皮相,但心性品格与清心寡欲、隐忍谨慎的新燕帝大相径庭,为人不但好色,而且行为愚钝。在新燕帝篡位前,他同样也不受先帝的重视,唯唯诺诺地过着苟且的日子。等到新燕帝登了位,似乎是感觉等到了出头之日,他突然就阔了起来。虽然地处燕北,但楚王却愣是将自己的府邸打造成了燕南水乡园林庭院的风格,只为满满地营造一种恃才不放旷的多情王爷形象。可是最近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多情不敢当,事到如今只剩悲情罢了。”

    楚王说这话通常要手中攥着帕子敷在眼角,带些哭腔才算是成活儿。白天他饮酒唱诗,夜里自去最好的青楼里消遣,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楚王妃的病。

    楚王妃本是西域国的库伦赛公主,当年随众使者来大燕进贡,先帝设大宴时献舞一曲,惊艳了众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有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不曾鼓掌也不曾抬头看她一眼,这个人便是当年三十九岁的楚王。楚王的举动引起了公主的注意。库伦赛以为这个人是为了自己,就这样她下了宴席便没完没了地缠上了楚王。

    八个月后,库伦赛嫁给了楚王,西域和大燕时隔三百二十一年之后再度联姻,举国欢庆。

    楚王和库伦赛公主的情事被写成大大小小的戏本子,在那些戏本子里,楚王是风度翩翩、为人谦和、不易向人敞露心扉的多情公子,楚王妃是敢爱敢恨、活泼直率的西域佳人。管有的没的,总之一不小心成了绝世佳话。可是,这一次,世人既没猜中开始,也没猜中结局。“多情”有的时候也可以用成贬义词,比如用在楚王身上的时候。

    楚王本性好色,亲胞弟燕帝的登位让他渐渐忘掉了曾经那个胆怯的自己。似乎是要一种补偿,他变得狂放和暴力,好像除了这些,再没有什么能彰显他作为燕帝的亲哥哥的无上尊贵了。而且,楚王妃过门十二年不曾有孕,燕帝甚至在朝堂上“好心”提醒他,注意身体,早日延绵子嗣,这让他的尊贵大打折扣。

    可怜的楚王妃成了牺牲品。半年前楚王妃突然身染风寒,且越来越重,竟然到了卧床不能起的地步。坊间开始有传闻,楚王嫌弃糟糠之妻,要从外面带个小的扶正,因此对楚王妃的病几乎不闻不问,也不请医师,这才导致她病入膏肓。这传闻自然也会传进楚王府。

    好像是故意做给人看,三个月前,楚王府大张旗鼓地请了白山州最好的医馆里的医师——医世堂的苍医师来为楚王妃医治。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却还是没有任何起色。不但没有起色,还连带着出了怪事,苍医师几天前突然在四角戏楼前遇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这一下坊间哗然,不出所料地又出了新的话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楚王妃的病可能已经有了起色,所以楚王府派人来打伤苍医师,好让楚王妃不得医治。这次不但传进了楚王府,还传进了朝堂。楚王府为了表明医治楚王妃的决心,连夜将苍医师做游医的师侄从燕东抓了回来,五花大绑地请进了楚王府为楚王妃好生医治,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八天。

    正月初四,楚王府。

    三根指头轻轻地搭在鲜红色的纱帐中一截如雪样的皓腕上。

    空气并不宁静,狭小的内室里,稀稀落落地守着几个婢女,其中两个模样出众的坐在方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糕饼,虚掩的门外不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恼人的私语声。

    “备纸。”曲风偏过头对着身后一直低着头的白衣小丫头唤了句,收回手,起身。

    一边坐着的眉眼轻佻的女子赶上来,声音娇软:“医师,这王妃的病情?”

    曲风假装没有看见她,径直走到长案前,拾起笔,略略思索了下,“唰唰”地写了几十个字,又将纸交给刚刚的白衣丫头:“按新方子抓药。”

    曲风一转身,身后已有另外的女子将白衣丫头手中的方子一把抢过。白衣丫头只得呆立在原地。曲风假装看不见,走回榻前,弯腰将那截手臂放回到纱帐中。

    透过血红色的纱帐,隐隐能看出一个瘦到脱相的异族女子的身形来,凹陷的双腮,双眼红肿,昏迷不醒。可怜当年一舞倾城的西域公主,如今却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

    “方子已经开好了,请曲医师用晚饭吧。”那让人看起来颇不顺眼的女婢再次上前,吩咐其他人,“送曲医师回房休息。”

    曲风瞥了她一眼,宽袖一甩,离开了。

    晚饭设在曲风住的小阁的偏堂里。

    “你们都下去吧。”曲风落座,对着一群垂手而立的女婢,摆摆手。

    “是。”婢女们应了声,转身一一散去,之前的白衣小丫头却没有走。楚王府中,女婢大多着紫衣,曲风曾经一度以为她身份不同,但后来一看,大概是此人太过弱小、受这府上他人欺负所致。

    “你……”没等曲风起身命她出去,小丫头已经款款上前,对着他甜甜一笑,软声道:“奴婢留下,与医师倒酒、布菜。”

    “我不喜欢别人伺候……”他拒绝的话还没说完,素手执壶高抬,清泉入盏,盈盈酒香扑鼻而来。曲风来到这王府,每日虽然好菜,但却从没有酒水,今日竟是不同,他忍不住就接过抿了一口,清甜不烈。

    “嗯!好酒。”曲风脱口称赞。

    小丫头一听这话笑得更甜了。他偏头看着她,竟发现她姿色不凡,尤其甜笑的时候,两个浅浅的酒窝很是醉人,有种别样风情,他竟然看得有些发愣。小丫头放下酒壶,又举起筷子来。曲风晃了晃神,伸手阻止她,轻声道:“布菜就不必了,我只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月茴。”小丫头娇羞地低下头。

    “噢?悔?”

    “不是悔,是茴。”小丫头抿起嘴唇,似娇似嗔道。

    “那姑娘,你是拒不悔改了?”曲风眉头一挑,猛然起身,厉声喝问,“说,谁派你来的?”

    小丫头满脸羞红,浑身战栗,惊魂未定。

    “说!”曲风再次厉声道。

    “月茴未曾想加害公子。”小丫头哆嗦着嘴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月茴死不足惜,但求公子救我家公主一命。”言罢伏地,泣不成声。

    午夜。

    眼看着不几日便要到正月十五,街上卖花灯的商铺、小摊已经多了起来,但楚王府门前的街道上却是并没有什么花灯的影子。都道是楚王妃病重,王爷“内心悲痛”,不许门口有小贩贩灯火,使得整条街黑得像鬼巷一样。

    “咣咣咣。”三声铁环撞击大门的声音,在死寂的雪夜里炸开。随即,门缝中传来了微弱的烛光。

    “三子、兵子,你们他娘的不睡觉了,大半夜敲个鬼……”门刚刚开出一条缝儿来,话还没说完,一个壮硕的身影忽然一下子就挤了进来,一脚踩在他脚上,“啊……”

    那人甩起肥胖的身子,地动山摇地就向府上的正房跑去。开门的侍卫又痛又蒙,连忙高喊:“你谁啊?抓抓抓,抓人!”他喊话的工夫,那人已经消失得没影儿了。

    听见侍卫的喊声,各个房中继而亮起灯来,跑出来不少人。

    “人,人去了哪里?”

    “往王爷房里去了。”

    “王爷房里?”

    “去你娘的,别他妈废话,快追!”

    “追追,这边,这边啊!”

    一窝蜂的人抄起能够得到的家伙就向正房里冲去。七拐八拐,眼看着快到了,那个肥胖的身影突然出现,对着一大群追他的人直直冲了过去,稀里哗啦撞倒了一大片人,两三下就蹦跳着没了身影。

    刚刚他冲过来的方向是王爷的房间。一伙人心中惶恐,砸开门就撞了进去:“王爷,王爷。”

    “啊……”房中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们干什么?造反吗?”

    “王爷,王爷,外面有……”

    门外又传来喊叫:“往后面厢房去了,往王妃的房里去了。”

    “快追!”等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赶到王妃住的后厢,门口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围了很多的女婢、侍卫,而那个被追赶的贼人则站在房内的中央空地上。大家伙儿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从头到脚只有两只手臂露在外面,上半身臃肿,披着一件脏兮兮的斗篷,脸上被厚布遮住,只留一道小小的缝隙,下半身是一条长的裙子,看不出材质,只是感觉特别厚重。

    这时候楚王也已经穿好衣裳,被人搀着,气喘吁吁地赶了来。

    “抓,抓,怪人。”楚王上气不接下气地命令。

    几个人得了命令就要上前,可那怪人突然蹦了起来,张牙舞爪,口中发出威胁的叫喊声。

    伤了王妃,他这个王爷在外面的形象可就全毁了,故而楚王连忙又制止他们:“别动,别动。”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盯着那个怪人。那怪人看向众人,眼睛滴溜溜地转,一步一步地挪到床榻旁边。有人又要上前,怪人马上发出了威胁的嘶吼,吓得所有人又退了回去。那怪人猛然回身,“唰”地将整个幔帐撕下,扬手一丢,幔帐就盖在了昏迷的王妃身上。

    “啊,你!”楚王突然发出一声大叫,两眼一白,险些晕过去。

    “王爷,王爷。”众人上前扶住他。

    窗前一声巨响,那个巨大的人影忽然破窗翻了出去。

    “追!追!”所有人一起冲了上去。

    “别,别……”楚王吃力地拉住身边人,“叫,叫医师来,王妃受惊了。”

    过了半晌,几个人慌慌张张回来报:“曲医师不见了。”

    三

    黑夜中,一阵马蹄和着长啸,幽灵般的马车飞快地从没有灯火的街道驰过,路过楚王府时,稍微减慢速度,一个硕大的身影“嗖”地蹦了进去,马车猛然加速,消失在了午夜的死寂中。

    “没有。”扯下脸上厚厚的棉布条,七叶深深地喘了口气,如释重负。看着老婆婆一脸的嫌弃,她无奈地把故意搞脏的斗篷从车窗外丢了出去。

    “不可能,不在楚王府?你确定没有看走眼?”老婆婆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思着问道。

    “不会看走眼的,只能说你老人家情报有误。”七叶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

    老婆婆不再说话,皱起眉头,马车里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就在天快亮的时候,马车停了。七叶搀着老婆婆从车上下来。环顾四周,这里是萧县,往左边就是烛巷的一条出口——看不见头的百亩赤叶林。

    “咦?”不经意的一转头,七叶竟在赤叶林中看见了一点儿灯光。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赤叶林中只有鬼魅,又怎么会在大半夜地亮起灯火?再看那火光橙黄,分明是阳火无疑。

    “婆婆你在这里等我。”七叶随口道了句,拔腿追了过去。

    是一个人,身穿浅色的衣衫,背上背着一个小小的篓筐。七叶悄悄地跟上,一个普通人居然敢夜闯赤叶林,看来那些鬼怪传说普及得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那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时不时低头用灯照照地下的杂草,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跟了几步,眼看着他就要走到林子里危险的地方,七叶想了想决定叫住他:“年轻人?”

    那人猛地一回头,表情狰狞,脸都煞白,显然被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定下神来一看,见是个穿着青色棉布衣裙的女孩子,就松了口气。

    “采药。”他打量了七叶一番,不等问便答道。

    “年轻人,我劝你不要往前走了。”七叶好心提醒,“这里不安全。”

    那人脚下没有再走,而是问道:“你也是来采药的?”

    七叶摇摇头。

    “噢。”那人浅浅地回应了声,就没再说话,蹲下身子,举着灯在身边的草地里翻找着。

    赤叶林中的确有不少的珍稀药材,但知道的人极少,真正敢来采药的更少。

    “虽然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那人道,“但如果你在这里看到一种红色叶子开着白花的植物,可以挖下来给我,记得不要伤根。”

    “霍黄?”七叶略一沉吟,脱口道。

    “你也懂药材?”那人站起身,一脸吃惊地看着七叶。

    七叶谦虚道:“懂一点儿。只是霍黄药性燥热猛烈,一般只是给久病垂危的人吊命用的。”

    “是啊。”那人叹了口气,“前两日还好,这两日脉息又减弱了不少,真的是要垂危了,一尸两命,医世堂的牌子要砸在我的手里了。”

    医世堂?这两天到处都是楚王府的八卦,其中谈得最多的就有医世堂。

    “你是楚王妃……”

    “嘘。”曲风点点头,又摇摇头。

    七叶急切地问:“那你必知楚王妃是否曾经醒来,她醒来都说过什么?”

    曲风听她这么问,有点儿吃惊,随后摇摇头:“不曾醒来,师叔之前在的时候,王妃还偶尔醒来说两句话,都是自言自语、神志不清的话,但后来有了身孕,就再没醒来了,现在……”

    “等等,你说有了身孕?楚王妃有了身孕?”七叶突然打断他。

    “是有了身孕,不过……”那人突然觉得不对,直起身,有点儿警惕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七叶一时语塞,找不出什么借口。这时背后响起了老婆婆拄着竹棍蹚过杂草地的声音。七叶忽然灵机一动,上前一把直接扯过她的胳膊,拉到两人中间:“其实我是……我是她的孙女,她是我们村里的神婆,如今到处传说楚王妃久病不愈,婆婆便问天起卦,结果发现……”

    “发现什么?”

    七叶假装神秘兮兮地招他附耳过来道:“发现楚王妃病重乃是房中有妖邪作祟。”

    “噗。”曲风的眼都直了。

    老婆婆吃惊地看着七叶,没想到七叶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不过只是一瞬间,曲风便眼神平淡了下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他每每施药,楚王府里的人都会依量减去五分,楚王妃已经大限将至,他试过的所有方法也不过是为了能让她撑到胎相稳固,好告知王爷,使王爷为她尽心医治而已。

    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看着眼前人沉默不语,七叶眯起眼,她知道他应该是有些相信她说的话了。

    天色蒙蒙亮,幸好,那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似乎有所忌惮,所以只在赤叶林边儿上拔了些草药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七叶和老婆婆走出赤叶林,找了块有大石头的地方,靠着歇息。

    “有了身孕……难怪你在房里找不到他。”老婆婆呵呵一笑。

    “这下子更麻烦了啊。”七叶无奈道。

    “看来我们还要再进王府一趟喽。”老婆婆用竹棍敲着地。

    七叶看看身上仅剩的一身棉衣,白了她一眼:“婆婆自己去吧,我可已经没有衣裳再挥霍了。”

    “这次我们正大光明地进去。”老婆婆嘴一咧,笑得诡异。

    到了楚王府所在的郾城,两个人下了马车。马车停在热闹的集市,人来人往,吆喝声遍地。七叶暗叫不好,果不其然,一眼没看住,老婆婆已经拄着她的竹棍左拐右拐地挤进了人群中。七叶没办法,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走了几步便是一家包子铺,热腾腾的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二十个包子。”颤巍巍的口音。

    周围无数看热闹的眼睛瞬间盯了过来,七叶想要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好嘞!”铺子里是个爽利的燕北汉子,三下五除二,几乎是将所有蒸笼里的包子都捡了出来,用纸包包成整整两摞,老婆婆抱起一半往七叶怀里一揣。

    “你哪里来的钱?”四周都是目光,七叶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和她咬耳朵。老婆婆假装没听见,抱起剩下的包子,转身就走。卖包子的汉子一脸笑眯眯,挥挥手:“下次再来啊。”

    七叶简直要惊呆了,但转眼老婆婆又不见了踪影,她只得抱着包子,又追了上去。前面还有卖油饼的、卖煮羹的……她眼睁睁地看着老婆婆一文钱没出,一路上白吃白喝,直吃到王府门口那条冷冷清清的街上,这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

    王府门口守卫森严。老婆婆两三下从怀里扯出块破破烂烂的花布来,抖开一看,竟然是张带着些乱符的旌旗,她把旌旗穿到自己的竹棍上,三两步上前,“砰砰砰”,敲得那大铁门震天响。

    左右守着的侍卫不由分说就去拉她:“哎,老太太,干吗呢?”

    侍卫语气很是粗鲁,其中两个人还带着兵器,说着话就要往她身上招呼。

    七叶看着势头不对,连忙快步要上去帮忙。就在这时,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老婆婆的眼中闪过一点浅青色之光。

    “这是楚王府,你……”话说到一半,其中离老婆婆最近的一个侍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人啊。”

    紧接着,像是中了邪一样,所有的侍卫都噼里啪啦地丢掉手中的兵器,跪地高呼,更有甚者眼泪都涌上眼眶。

    “王爷要找的高人来了,高人来了,王妃的病有救了。”

    “王妃有救了。”

    “王妃有救了,快去请王爷。”

    “嘘。”老婆婆拈着兰花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嘘。”侍卫们从地上接二连三地爬起来,点头哈腰,也学着她噤声。老婆婆满意地拍拍其中一个侍卫的脸蛋儿,宽袖一甩,举步向王府里面走去。七叶虽然看得目瞪口呆,意犹未尽,但还是赶紧跟了上去。

    进了楚王府,老婆婆拉着七叶一路快跑,一路摸到了之前七叶来过的楚王妃住的小厢房。

    小厢房在隐蔽的花园里,周围堆着没人清扫的积雪,放眼望去没有半个侍卫,和门口那边截然不同。

    老婆婆在一旁的假山后蹲下来,小心地和七叶耳语了两句。七叶点点头,看着四下无人,推门进去。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方桌和一张长案,桌上摆着一壶热茶和一个歪倒的茶盏。七叶伸手探了探茶盏里残留的茶水,尚温。看来就在他们来的前一刻这里还是有人的。

    七叶走上前,轻轻撩起幔帐。一个盖着锦被、面色红润却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生气的女子躺在那里。高耸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唇色鲜红欲滴,很明显是被精心化好了妆,只是憔悴得让人不忍细看,妆容显出了她西域女子的气质和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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