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鬼公笠-《九灵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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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外面的戏本子里的他有多风流,眼前的人终究是年过半百之人了。
“本王没有让她看见。”楚王继续道,“我只是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看见我。”
“她应该不想看见本王。”
……
七叶站在原地没有接茬儿。
没有风,树干上干枯的残叶稳稳地挂着。
楚王突然皱了下眉头:“你们有没有法子能让王妃腹中的孩子提前生下来?”
哦?七叶眼中闪过鄙夷。
楚王道:“她真的好想见见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七叶神情缓和了些,但还是无奈:“没有办法。”
“好吧,你退下吧。”
七叶没有动。他本是个无情无义又懦弱可憎的人,但是这一低头,竟然好似之前公元临走时那种慌乱的神情。猛然想起公元,不知不觉地,七叶心中某一处忽然软了下来,目光扫过眼前人,他腰间那把绸扇引起了七叶的注意。一个不算什么主意的主意,进到了她脑子里。七叶叹了口气,开口道:“虽然孩子出世已经是不可能,但草民倒是有个法子,让王妃走的时候少些遗憾。”
楚王眼前一亮:“但求神婆一试。”
“其实这个法子很简单,只需要扎上两针,然后假意为她催产,然后借个孩童来,在王妃弥留之际告诉她,这是她的孩儿便行了。”
回到外堂,七叶走到桌子前,恭恭敬敬地对着布包鞠了一躬。
“扇兄,七叶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自己偷偷跑出来,而且还擅自多管闲事。”
“掌柜的,你就原谅我嘛。”
“扇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扇兄……”
语气软绵得和平时判若两人,一边的老婆婆终于看不过去了:“喂喂,尊重下老人好吗?我正在喝水啊,不要恶心我,可以吗?”
七叶鞠躬鞠得脖子都疼了,但还是不敢起身。老婆婆站起身,竹棍一挥,将那桌上布包一挑,整块包袱轻飘飘地一飞,又轻飘飘地落下,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的扇兄在那里呢!”老婆婆向她身后努努嘴。七叶哑然,一转头,眼前正出现一把张开的白扇。
那白扇铺天盖地扇过来,耳边传来稚嫩的童音:“五千两,五千两!为了五千两,连店都不要了!到时候都给本君交上来,少一文都不行!”
神婆二人为楚王妃熬了固本的汤药,谁知喝下去之后,楚王妃竟然突然腹痛不止。神婆一看这可了不得,是要生了的迹象啊,于是王府上下连忙开始准备给王妃接生。但是过了许久,楚王妃痛得晕了过去,孩子也迟迟生不下来。神婆二人将所有人都撵了出去。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只听到房中传来一声清晰的啼哭。
生了,是个小世子!整个府上都在传着这样的消息,众人都聚在门口等着看热闹。但两个神婆却说,房内血腥气太重,愣是将所有人包括王爷都拒之门外。
七叶和老婆婆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老婆婆拿出银针,在楚王妃身上刺了几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楚王妃悠悠转醒,七叶扶着楚王妃半坐起来。
“恭喜王妃,是个小世子。”老婆婆轻轻道。
楚王妃苍白的嘴唇颤动了下,眼眨了眨:“你们莫要哄我。”
七叶笑了笑,将老婆婆怀中的锦被接过,锦被里传来“咿咿呀呀”的细小嗓音。七叶便将孩子举到她眼前。那是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还未睁开,但嘴角却不住地上扬,像是要乐出来,很是惹人疼爱。
“我的孩子。”
“呀呀。”婴儿突然发出声音。
楚王妃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身子微微颤抖,呼吸也开始急促,七叶连忙重新扶她躺好。
楚王妃躺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七叶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她把孩子放到楚王妃的枕边。
楚王妃突然绽开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应该是……像……他……”
七叶和老婆婆走出楚王府的时候,府门口已经挂起了白纱,纱角都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是很久很久前就已经准备好的。曲风还没有醒,楚王送他们出门,就在府门马上要关上的一刹那,七叶隐隐听到了楚王呵斥属下把已经破旧的白纱换掉。
人总是失去了才记起活着的时候的万般好,七叶一边走着一边感慨着。
走过两条街巷,怀中光屁股的婴孩儿慢慢地恢复原身,变回三尺小童,七叶停下脚步,将他放到地上,蹲下身,想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去抱他,可是就在她蹲下身的一瞬间,一条白绫从她的眼前贴着额头擦过,七叶感觉鼻子一痒,腹上狠狠一痛,整个人被撞出了七八尺远,跌在了地上。她睁开眼,只见眼前出现了两个用白绫缠住眼睛的家伙,他们僵直着身子向七叶别扭地冲过来。没等七叶起身,一根竹棍已经“嗖”地丢了过来,正好打在那两个家伙的腿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摔倒,但是几乎是一瞬间,那二人就又像什么没发生一样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从四面八方的房顶上一下子凭空跳出来八九个同样以白绫遮眼的人。
扇童手中纸扇一摇:“驱!”狂风顿时掀起,所有的家伙被吹得一个个飞了出去,摔落在地上,但立刻又毫发无损地爬起来冲了上来。
老婆婆拾起自己的竹棍,腿脚也利索了,挡上前,迎了上去。
扇童的纸扇,扇叶快如最锋利的刀刃,老婆婆的竹棍舞得也是利索,七叶毫无悬念地拿这些打倒又爬起来的怪物毫无办法,她只能一味地躲闪。房顶上冲下来的怪物越来越多,七叶已渐渐地无处躲闪,眼看着那些怪物就要将她团团围住,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扯住她的衣领,将她猛然拎起,怪物扑了个空,她掉在了一边的空地上。
她转头一看,一瞬间所有的怪物像是被什么吸引了,都朝着刚刚她站的位置扑了过去。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婆婆得了空儿,一把拉起七叶,撒腿便跑,扇童飞身跟上。
就在他们已经看不见的身后,响起“啪啪啪”三声拍手的轻响,所有的怪物闻声而止。“啪啪啪”又是三声,所有以白绫遮眼的家伙争先恐后地向房上跳去,然后消失在了半空中。留下了一个脸色疲惫,显然已经要吃不消了的白衣男子站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是神族?”一个声音在半空中响起。
“是,那又怎样?”男子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不像。”那个声音无比嘲弄道。
男子直起身子,冷声道:“你是谁?”
“你猜。”
“没有兴趣。”公元冷冷一哼。
“那我便直接告诉你,”那声音一点儿都不生气,“听好了,我来自蜉蝣山。”
五
三天后,七叶、老婆婆,还有扇童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烛巷。
楚王赏了很多东西,理亏的七叶如实交给了扇童。
老婆婆带着鬼公笠的魂魄要去公廨换赏银,刚要走,就被七叶拦了下来。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七叶为了表示感谢,非要拉她去小撮一顿。老婆婆挣扎了很久终于同意,七叶请客从来都是在最高雅、最有格调、最容易赊账的地方,比如,斜对面顾八两的茶楼。
八两出门置办,不在楼里,看店的是慕容姑娘。慕容一贯温文尔雅,与人说话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对待熟人也是礼数半点儿都不会少,七叶与她的来往并不多,却也当她是个朋友。
她们去的时候是黄昏,茶楼里的客人并不多。慕容姑娘正坐在一边扒拉算盘,冷不防抬头看见七叶带着一个老婆婆走进来,连忙起身迎了过来,脸上是温婉的笑容。
“七叶姑娘。”
“慕容姑娘。”
“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不好不坏,糊涂度日罢了。”
慕容姑娘抿嘴一乐,向身后的伙计挥挥手,示意上茶。
“二位这边请吧。”
七叶扶着老婆婆去了一个好位置坐定,目光稍微一瞥,正瞥见那边一把盖着白布的椅子,没有人坐,那是之前被插了把长刀的那把椅子,看起来真的是没有人能将刀拔出来。
小伙计上了前来,七叶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记得之前曾经听你们掌柜的说过,这里有一种古法煎食的茶汤,倒是没尝过。”
小伙计呵呵一乐:“姑娘记性真好,是曾有过这么一种茶,叫夕朝,是用上好的观音香片加上香料和青盐煮食的,但因为当朝人多吃不惯,所以已经许久不做了。”
七叶咂咂嘴:“我倒是想念那个味道。”
小伙计笑道:“观音香片有,香料也不难凑齐,姑娘想吃,我便叫后边煮。”
七叶点头:“那就来一壶,多放青盐。”她特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对面坐着的老婆婆沉默不语。
“好嘞。”
“两碟福寿咸糕、一盆腌瓜,还有咸肉扁豆,还有……”
“够了,够了。”今天格外沉默的老婆婆突然开口,赔笑道,“这些就够了。”
“哎哟,婆婆吃这些怕是吃不饱的吧?”
“吃得饱,吃得饱。”老婆婆不住地点头。
七叶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好吧,那就这些吧。”
“好嘞!”
没多大会儿,菜品齐了,茶也到了。七叶慢悠悠地掀开壶盖,一股浓烈的奇异香气扑鼻而来,她殷勤地将送过来的小茶盏推到一边,只将茶水倒在面前的大碗里,动作优雅地做了个请。
老婆婆干笑了声,拒绝道:“烫,烫。”
七叶微微眯起眼,放下茶汤,夹了一筷子咸糕:“婆婆吃糕,糕是凉的。”
“老身年纪大了,哎哟,吃不动了。”老婆婆突然弯下腰捂着肚子,起身就要走。
“别啊!”七叶拦住了老婆婆笑得阴阳怪气:“婆婆是怕吧?怕吃了掉毛。”
“哈哈哈。”老婆婆突然转过身俏笑,一直佝偻的背竟然慢慢直了起来。她转身看着七叶,原本沧桑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眸子里的阴鸷褪去,浅青的颜色犹如潮水般蔓延。
“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老婆婆伸手揽过七叶的腰,声线也变得妖媚。
七叶甩开她,冷声道:“好几天前就发现了,你的演技并不好。”
“分和谁比。”老婆婆的脸在白雾中消散、拉长,幻化出一张男子的脸来,盘起的发髻散落开,搭在肩上。
七叶知道他指的是谁,没有搭话。
“他应该也快回来了。”弼叹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他离开铺子了?”
“我什么都知道。”弼笑了笑道。
“那你知不知道……”七叶急切地问,弼打断她的话:“知道,但是不能告诉你。”
七叶彻底怒了,她对着弼狠狠说道:“那你不要在我眼前出现,赶紧滚!”
弼耸耸肩,眉眼依然带着笑,舔舔嘴唇:“倒是像老夫老妻吵架才说的话。”
七叶瞬间红了脸,气得要上去拧他的耳朵。
就在这时,原本昏暗的茶楼突然亮了起来,青浑的光洒满了每一个角落。又到了掌灯的时候,七叶脚下一顿,目光落在不远处,她这才注意到那边还有屏风隔起来的一小桌客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一幕,七叶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她放开弼,走到依旧在扒拉算盘的慕容姑娘面前。
“姑娘?”七叶轻唤,慕容姑娘抬起头。七叶对着那边的屏风努努嘴,做了个什么人的口型。
慕容姑娘愣了下,向那边看了一眼,神情一松:“他们啊,看衣着生前是些朝廷官员,最近两天总来这里喝茶。”
七叶眨眨眼,没有说话。慕容姑娘接着道:“听说前些日子和尚丞相病重,燕帝心绪不稳,他们恰巧撞了枪口,被燕帝发落了,这不,都在抱怨呢。”
和尚丞相,七叶略一沉吟,眉头微微皱起。
驿缘阁。
弼这人虽然轻佻,但一向很守承诺。鬼公价值五千两银子的魂灵还装在布袋里,身份被拆穿,弼便直接把他交给了七叶,让她自去讨赏。七叶心中有好多疑问想要问冥大人,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趁着这次倒要问个明白。别了弼,已经是清晨,趁着铺子里不忙,七叶自提着布袋去了公廨。
去公廨最大的麻烦就是得找门在哪里。七叶围着这座四面都是墙的二层楼阁转了大半天,终于在不远处的草地里发现了一块青石板,敲敲是空心的。她把暗门抬起,里面深不见底,吊着长长的绳梯,七叶硬着头皮拉扯着绳子,把自己一点点地放下去。
因为下面太黑暗,所以从上往下看,好像要爬很久,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深,没爬几下,她就感觉自己的脚沾了地,放开手,四周都是墙,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七叶轻轻地抚摩那些墙,大体上没有什么区别,只是……
七叶微微眯起眼,心中有了计较,她对着其中一面墙狠狠地一推。“轰!”巨大的石板猛然转动起来,昏黄的光带着热浪扑面而来。入眼的是正堂,堂中供奉着一位拈花而笑的女菩萨。堂中的地上笼着一个超大的火盆,里面有不断蹿动的火苗。旁边有一个人正襟危坐,一身轻薄的紫色长衫,脸上带着平和的笑,看到七叶走来站起身,向她点头示意。
七叶回礼,未等她问出口,那人已经自我介绍道:“在下明官。”
声音很好听,有点儿燕南那种清脆温婉的音色。
七叶先是一愣,马上又重新行一大礼:“原来是明大人,失敬,失敬。”
这冥大人和明大人均是烛巷中的差使,巷中魂灵之事多为冥大人负责,明大人则负责将白山州那些游荡在外的魂灵驱赶到赤叶林中,使他们找到通往该去的地方的路。
“你是驿缘阁的老板娘。”明大人示意她坐,可是四周并没有椅子,七叶笑了笑,点头与他对坐在地上,“巷子里唯一的生人。”
“生人”这个称呼,七叶之前没有听过,但是一听倒也能明白。
明大人继续道:“你手上的布包里是锁魂之物。”
“噢。”七叶赶忙站起身,将布包交到明大人的手上。
“这里的魂灵是之前通缉令上的那位鬼公。”七叶解释道。
明大人没有说话,低头将布包解开,只是布包虽然看起来鼓鼓囊囊,但里面却只有三根银针。他动作微微顿了下,捻起银针来,对着火光细看,居然是猫涎。明大人的眉头皱了下,将三根银针对着眼前的地面狠狠一插,银针齐根没入青石板中。黑烟从针端溢出,渐渐地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黑色的长袍,戴着大大的斗笠,匍匐在火光下。看这光景,三魂六魄已经丢得只剩下一魂一魄。
逆天而为的下场,这个样子就算是再世投胎为人都不能够了,明大人叹惋地摇摇头。
七叶这时才第一次看见鬼公笠。
“他杀了十二个人。”明大人看着他。
“为什么?”七叶顺口就问了个极愚蠢的问题。
明大人摇头,他当然也不可能知道。
七叶走上前,轻轻地将鬼公头顶的斗笠掀起。斗笠下是他真实的模样,虽然因为魂魄几乎都失掉,面容模糊不清,但还是能隐隐看出五官的轮廓。眉眼不算好看,但是儒雅清秀。
七叶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双眼。或许我能帮到你,她在心中默念。
眼波流转,四目相对。
许久的,已经记不起的他前世的记忆在她的眼中流淌。
他曾经是家徒四壁的教书先生,将一座被废弃的破庙改成了私塾教书度日。
他的学生中有个很特殊的小丫头,那个小丫头是他在外面捡来的奄奄一息的小乞子。同是无家可归的两个人。他将她收留下,教她读书识字,一留就是八年。丫头逐渐长大,对抚养自己长大的先生暗生情愫,先生自然也有所知晓,但是书呆子的性格是改不了的,只能假装不知。后来为了逃避,无心仕途的先生干脆进京赶考,没想到一不小心就中了举人,但乐极生悲,在返途中被一伙强人劫杀。不知情的丫头以为先生抛下她再不肯回来,本就体弱的她一个人在破庙中不久也抑郁而终。
而先生横死,怨气冲天,魂魄失散,化作黑衣厉鬼,生前诸事皆忘,只记得要报仇,要回家,要去找寻自己心心念念的小丫头。
“他杀了十二个人,是害他丧命的十二个歹人。”七叶深深地埋下头,那些出现在她眼前的画面太过真实。
明大人看看七叶,若有所思,叹道:“天理轮回。”
七叶坐直起来:“那个小丫头?”
“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早已入了轮回。”明大人知道她要说什么。
七叶没有搭话。
“不过你一个生人居然能做到连我和冥官都做不到的事,”明大人道,“难怪你会为了躲避蜉蝣山的人而藏到烛巷里来。”
“只是几日前偶然发现的。”她起身笑笑道。
明大人挥了挥手,地上升起三根银针,伏倒的鬼公动了动,慢慢爬起来,自己向外面走去,模糊成一团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他现在已经没有了意识,不用鬼差引领,就会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过两日你在钱庄应该就可以提到银子了。”
七叶点点头,但是脚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还有事?”
“没有。”七叶想了想,转身准备离开。
明大人叫住她:“但说无妨。”
七叶转回头:“大人可知公元他……”
话一说出来,七叶居然不知道要问什么了。
“本官只知道,他并不是蜉蝣山的人,如果真的是,十个扇童也保不住你。”明大人慢慢说,“不过……你在慌。”明大人的笑容里有一点儿玩味。
七叶挑了挑眉,抿嘴不语。明大人从袖中掏出一根鹅黄的玉穗,递给七叶。七叶接过,握在手上只觉得一片冰凉,她连忙抖开细看,只见那根玉穗上面并不单单是普通的丝线缠绕成股,更细细点缀着无数的小玉珠。
“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至于最后的结果,其实早就注定了。”
“我懂。”七叶表情平淡地点点头。
“这玉穗送给你。”
“谢大人。”
六
终究还是来到了这一天。
四月二十一日。
黎明,天还未明。皇恩寺急报,住持病重。燕帝罢朝出宫,不及驱车前往,策马疾驰。他到了皇恩寺的时候,住持还未咽气,但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禅房的门口跪了一地的太医,为首的一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头都不敢抬。燕帝看太医的样子,一切都已经很明白了。
“所有人都下去。”燕帝阴着脸摆手。
“是。”不到半刻,禅房中已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和尚。”燕帝轻声唤他。
道悯和尚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眼。
“你这和尚,装睡否?”燕帝俯身望着他,想替他将被角掖好,手指伸进被里却无意间碰到他身上穿的衣裳,手感有些粗糙,燕帝向那袖口瞥了眼,洁净的青灰色的粗布僧衣。
燕帝顺手将被子掀起一个角,土黄的袈裟露了出来,果然他已经将自己穿戴整齐。
燕帝喃喃了句听不清的话,摇摇头,看向四周。地下桌上堆得满是书简,说是禅房,看起来却更像书房,只是太过凌乱,让人看不过眼。燕帝随手在地上拾起来几部,摞好放到一边桌案上。
书很多,燕帝收拾了一个多时辰,才差不多让禅房大体上看起来没那么乱了。燕帝放下最后一本,转过身看着床榻上躺着的和尚:“和尚?”
道悯和尚依旧没有搭话,只是眼珠在转动。
“和尚?”燕帝慢慢地上前两步。
“和尚啊。”他边念叨着,边将禅房的大门推开,门外已经大亮,晨光铺天盖地地洒落进来,洒落在他一身的明黄之上。
和尚的眼珠不再转动。
敞开的大门,空荡荡的厅堂,耳边恍惚间飘过一个声音,恭敬又略带调笑:“南宁王慢走,贫僧不送。”
丞相病逝,举国大哀。
石堂是石头姑娘的石堂。
轻轻地推开暗门,潮湿的水汽和透骨的阴冷扑面而来,四壁是石头,地上堆放的也都是石头,她捡起其中的一颗放在耳边听了听,放下,又拾起另外一颗。
石头在讲故事,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摇摇头,道若从怀中掏出一块墨色的砚石。
只有这一块是她自己的故事,可是和她一起演戏的人已经走了,故事也就要到此结束了。
道若把砚石放在地上,轻轻地躺下,耳朵压在石头上面,慢慢闭上了眼。
正是阳气最盛的晌午,巷子里几乎没有鬼魅出来游走,七叶斜倚着门,晒着看不见太阳的阳光。青色的衣裙,腰间点缀着鹅黄色的玉穗,及腰长发的上半用一根普通的檀木簪简单绾起,下半散搭在背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姑娘这日远看起来好生清雅恬静,与往日或冷漠或毒舌的模样倒是不同啊!”一个调笑的娇音传来。
七叶睁开眼,看清眼前的脸,依旧英气:“道若。”
道若亦笑。
七叶转身走进铺子里,在一个青瓷大罐里取出一个陶土小罐和两个小小的酒盏。
道若认得,依旧是两年前的那些。
“以茶会友,以酒辞行。”七叶摇头晃脑,边说边将小盏斟满。
“你怎知道我就是来辞行的?”
“宴罢终有别,曲终人须散。”
“我的戏是演完了,只是还有一段戏,我想看到最后。”
“嗯?”七叶抿了一口酒,这是她来烛巷前路过一家酒窖,从里面盗来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烈而不呛,品质相当好。
“你。”道若把玩着酒杯,看着七叶。
七叶放下酒盏,眯起眼:“我?”
道若点点头,这两年虽然只是化身一方砚石,但却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想知道当这场戏落幕时,每个人会何去何从。
“前面的路太长。”道若看着空荡荡的大街,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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