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定 风 波-《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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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点头:“是啊,朕和她也算是患难夫妻了。朕那时曾对她说,若有出头之日,定不相负。这些年她掌管后宫,朕从未干涉,凡她所请也无不依从。她倒好,把一个太子教成了这样!”
皇帝说起旧事时,王昭媛只是含笑倾听,等皇帝说到太子,王昭媛不能再无动于衷,她伏下身连声说道:“妾惶恐。”
皇帝失笑:“朕不是冲你发火,起来吧。”
王昭媛起身,坐回皇帝身边。皇帝却又叹道:“太子……朕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
王昭媛小心地说道:“太子毕竟年幼……”
“年幼?你看阿涣,他出居北府的时候才十二岁,比现在的太子还小三岁呢,怎么他就懂事了?”
王昭媛赔笑道:“晋王返京以来,确实为宫中人所称道。”
“哦?都说了些什么?”皇帝似是很随意地问。
王昭媛看了看皇帝脸色,才斟酌着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宫人们都道晋王性格沉稳、处事得体,像极了至尊。”
皇帝面容缓和,微微颔首:“阿涣这孩子确实像朕年轻的时候。”
王昭媛见皇帝似乎心情舒畅了些,陪他看了一会儿书后含笑问道:“至尊要不要进些酥酪再看书?”
皇帝想了想,放下书道:“不必了。朕前几日冲皇后发了火,怕她到现在都未释怀。朕……去看看她。你先回吧,不必等朕。”
王昭媛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了出去。
王昭媛回到殿中,近身的宫女香雪迎上来,向她使了个眼色。王昭媛会意,进了内室,只留下香雪伺候她晚妆。
香雪一边为她梳理鬓发,一边小声道:“郡君让人传信,说晋王命人送了翠云、金鸟锦各二十匹,水精帘十副到府上。”
王昭媛之父在朝中为官,其母受郡君诰封,与王昭媛偶有书信往来。
“也算难得之物了,”王昭媛一边仔仔细细地在面上、胸前扑粉一边道,“晋王出手倒是一向大方。一会儿替我研墨,总得给他些有用的消息,才好收他的财帛。”
香雪笑道:“昭媛在至尊面前替晋王美言,收他几匹织锦又算得了什么?”
“傻子!”王昭媛轻笑着点了下香雪的额头,“我看重的难道是这点东西?”
她放下丝绵所制的粉扑,再次看向镜中。她今年已二十九岁,虽然镜中的容颜依旧姣好,可她自己清楚,她也就还能再美上那么几年。皇帝渐渐上了年纪,若不早做打算,一旦皇帝崩逝,她这样无所出的嫔妃就只能落个无依无靠的下场了。太子虽然本性不坏,但从小养尊处优,且有皇后疼爱,未必会顾惜他父亲的妃嫔。晋王却不一样。若她能对晋王有所助力,他必会投桃报李,自己便有了依傍。
香雪却不知王昭媛这百转的心思。她陪着王昭媛写完书信,又服侍着她睡下,这才将屋内灯盏一一熄灭。退出去时,她隐隐听见寝帐内的王昭媛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为了老有所依罢了……”
香雪一怔,昭媛十五岁入宫,如今尚未满三十,却已在谋划晚年的生活了吗?她轻轻叹息,将纱帐放下后便默默退去了。
御驾一回京,太子便被皇帝狠狠地训斥了,并且被再次禁足于少阳院。
太子这次闭门思过,任何人都不得去东宫探望,便是皇后想打听一下太子在少阳院的景况都不可得。虽然太子常受皇帝处罚,但罚得这样严厉,却还是生平头一遭。
皇后在试图向皇帝求情时甚至得到了如此回答:“若非素日溺爱太过,太子何至如此?他也该受些教训了。”
太子的衣食素来由皇后亲自过问,这番幽禁也不知少阳院的宫人照料得是否周全,直急得皇后好几日寝食不安。绮素既担忧李承沛,又可怜皇后一番慈母心肠,只是连皇后都劝不转皇帝,她人微言轻,自然更不敢为太子说话。皇后身边的染香给她出主意,说王昭媛颇得至尊欢心,如今的情况,中宫不便求情,她若肯美言几句,兴许能为太子解围。
绮素细思之下,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皇后碍于身份,不好请王昭媛出面,她却无妨。她便寻了个机会去拜访王昭媛。
圣驾回京后,皇帝为太子之事烦心,政事又忙,便懒于敷衍后宫,王昭媛这些日子轻闲了许多。她虽在太子和晋王之间有所倾向,却不愿在姿态上表现得与他们中任何一人过于亲近,此时反倒有意保持着中立。就连晋王奏请皇帝泰山封禅,她也没多说一个字。她看得清楚,皇帝精明过人,表现得太热络反会让他起疑,倒不如置身事外,关键之时再推波助澜更好。
晋王明白王昭媛的想法,回京后也尽量避免和她接触。一连十数日,她除了晨昏定省,便在殿阁中弹筝、调香为乐。绮素来时,正巧碰上她在调筝。
听到香雪禀报,王昭媛微觉奇怪,这位皇后的养女是极少往嫔妃宫中走动的,也不知此次上门所为何事?她微一沉吟,便点头示意香雪领绮素进来,手上却并未停止拨弄筝弦。
绮素随香雪入内,一眼瞧见王昭媛坐在廊边。她这日不需伴驾,索性连髻也不梳,只用白色丝带束住了满头青丝。她身着黄色衣裙,外搭莲青披风,坐在廊下随意地拨动着筝弦。深秋疏淡的天色下,庭中红叶飘落于廊上,与神情慵懒的美人侧影相映,如在画中。
绮素虽常见王昭媛出入皇后殿阁,但那时的她总是低眉敛目,这样的风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时看得出了神。中宫虽然端庄高贵,与王昭媛相较却欠缺了一点风情。绮素忽然明白了在帝后情意如此笃厚的情况下,王昭媛依然能在后宫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了。
王昭媛一曲奏毕,才放下筝微笑着问绮素:“小娘子此来有何见教?”
绮素被她唤回心神,连称不敢。
二人寒暄数句,绮素想起自己来意,试探着说道:“中宫回京后,时觉胸口烦闷,夜不能寐,又不愿传召医正。奴想起至尊凡有不适,常请昭媛伴驾,故来向昭媛请教,可有法子减轻中宫的烦恼?”
王昭媛笑道:“你倒是肯尽心。”
“中宫于绮素有养育之恩,绮素理当尽孝。”绮素语气平和,“何况太子禁足东宫,无法侍奉中宫左右,绮素更不敢疏忽。”
绮素有意将话题往太子身上引,不想王昭媛却不接她的话头,反而细细问了皇后的症状,略加思索后问她:“皇后殿中可常焚香?”
绮素不解她何以有此一问,又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只得答道:“中宫不擅香道,常焚的不过是苏合香,有时也用龙脑。”
王昭媛一笑:“不懂香道无妨,只要中宫有焚香习惯就好办多了。”
绮素越发困惑,眨了眨眼睛才道:“还请昭媛明示。”
“既然中宫不愿就医,不妨从香事着手。我知道几个醒脑宁神的香方,你拿去照方合香,让中宫日常使用,再辅以推拿之法,当有些效果。”
虽然这并非自己真正来意,不过若真能缓解皇后的病症,倒也是意外之喜。绮素连忙起身向王昭媛敛衽而拜:“如此……绮素多谢昭媛指点。”
王昭媛一笑,指向书案:“那儿有笔墨,我念你写。”
绮素点头,摊开纸墨,示意就绪。
王昭媛微微一笑,缓缓念道:“苏合香油一两,安息香、麝香、沉香、丁香、白术、青木香各二两,香附子炒过去皮……”
绮素仔细地把几个香方记了下来,又看了一遍后才交给王昭媛过目。王昭媛看过,表示无误,又将方子递回给绮素。
绮素拿了方子,并没有立即告辞,反而欲言又止。
王昭媛自然也瞧出她的踌躇,温和地问道:“小娘子可是还有心事?”
“蒙昭媛赐方,绮素感激不尽。”王昭媛如此善解人意,绮素便将自己来意直言相告,“不过……奴觉得中宫乃是心病……”
她言犹未尽,王昭媛已经明白过来:“莫非小娘子是为太子而来?”
绮素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绞了半天袖子才轻轻答了声“是”。
王照媛亲切地拉过她的手,柔声道:“太子幽禁,我也于心不忍,却始终不曾为他求情。小娘子可知是为了什么?”
绮素摇头。
“女子干政,向为君王大忌,何况至尊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我若是求恳,只怕不但于太子无益,反会引至尊起疑。”
绮素一愣,她倒是从未想过这一节,讷讷道:“这……是绮素思虑不周了……”
王昭媛怜爱地说道:“小娘子年纪还小,想不到也不奇怪。”
“难道……就没办法救太子了吗?”绮素想到太子还在受苦,免不了有些揪心。
王昭媛目光微微一沉:“太子禁足虽然可怜,却也是至尊的一番苦心。至尊是希望太子能好好思过,并不是要害他。待太子真心悔悟,至尊自然会放他出来。何言一个救字?小娘子出言,还是谨慎些为妙。”
绮素一惊,慌忙解释:“奴,奴不是那个意思。”
王昭媛这才重露笑容:“我知道小娘子没有恶意。这些话小娘子和我说说倒无妨,到了别有用心的人面前,保不定就会惹出祸事来。我也是当小娘子是自己人,方肯对小娘子说这些话。忠言逆耳,还请小娘子不要见怪。”
“绮素不敢,”绮素诚恳地说道,“绮素明白昭媛是出于好意才这样说的。”
“你明白就好。”王昭媛暗暗松了口气,如此一来绮素是不会对她起疑了。她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说起来,小娘子也快到定亲的年纪了,中宫可曾提过?”
绮素不意她忽有此问,顿时满面通红:“不,不曾……”
王昭媛轻笑道:“不知中宫是什么打算。我若有你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儿,定舍不得把你放在宫里……”
绮素有些吃惊地看向王昭媛。
王昭媛笑容渐散,末了一叹:“嫁到宫里可没什么好……”
绮素越发羞涩,头都快垂到胸前了:“昭媛的话,奴不明白。”
王昭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日后你会明白的。你这样通透的孩子,陷在宫中就可惜了……”
听王昭媛越说越离谱,绮素一阵心慌,她不敢再留,匆忙起身告辞。
绮素来访,香雪便退到了门外守候,此时见绮素逃似的走出殿阁,微微诧异,在她走远后入阁笑问:“那小娘子怎么了?脸红成了那样。”
王昭媛一声轻笑:“怕是春心动了。”
香雪回想,绮素可不就是那副模样?便笑道:“说起来,那小娘子也到说亲的年纪了。”
王昭媛掠了掠耳边的散发,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也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说起来……”她将绮素的来意向香雪说了一遍,又道:“她这次找上门,兴许是出自皇后的授意。你说我这样应对,可有破绽?”
香雪想了一会儿:“昭媛说得滴水不漏,想来就算是皇后的意思,她也挑不出毛病。”
“那就好。”王昭媛轻轻一叹,“晋王与太子胜负未分,得罪中宫没有好处。就算将来晋王即位,皇后也是嫡母。他若想要个仁孝的名声,就得奉养皇后。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和皇后翻脸。”
“昭媛说得是。”香雪道,“不过奴婢觉着还是晋王的赢面大些。”
“谁输谁赢还得看至尊的意思。话说回来,就算至尊不支持晋王,我看晋王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到那一日,可有得瞧了……”王昭媛转着腕上的金跳脱道。
她语气轻柔,却不知为何,竟让香雪生出了一股寒意,似乎阵阵腥风正迎面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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