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她把自己的计划跟他讲了,李主任起身,在屋子里沉默地转来转去,最后叹口气说:“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失去你这个医生,是我们医院的损失,但医疗是不分地域也不分国界的,你在哪里服务,都是一样的。” “谢谢您。”朱旧由衷地道谢,在这家医院工作一年来,她得到他很多的照顾。 她离开的时候,李主任忽然又叫住她。 “朱旧,这句话,我是作为云深的世伯说的,你就这样离开了,你们俩以后更加没有可能在一起了吧?” 朱旧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奈而苦涩地笑了笑,沉默离去。 她拼命地努力,想要走到他身边去,可他呢,他对她很好,对她如亲人般关心、帮助、担忧,可却始终固守着心中的决定,将她阻隔在外,任凭她拼尽全力,也是无用的。 当初她因为奶奶与他而选择回国工作,而现在,这两个理由都不在了。 她到办公室收拾好东西,然后去找了陆江川。 她请他吃午餐,想一想,共事这么久,彼此都忙,两人竟然从没有一起吃过一顿饭,没想到第一顿饭竟是告别宴。 她订了一家口碑很好的湘菜馆,她知道陆江川最爱湘菜。 因为他还有工作要忙,一顿饭也吃得匆匆。 “陆医生,这一年来,多谢你。再见。”朱旧与他握手道别。 “你注意安全与身体。”他说。他是知道的,无国界医生所提供医疗服务的地区,不是战乱就是极度贫困疾病肆虐、有灾情的地方。 他为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目送她离开。她看着后视镜里的人站在餐馆门口挥着手,愈来愈远。 她收回目光,告别总是令人几许伤感。 晚上,朱旧约了姑姑朱芸见面。 回国后,她还是第一次去姑姑家,跟以前她去过的那个家不是同一个地方了。姑姑离婚后,带着表弟在外另租了一个房子,老式的一居室,是陈旧的安置小区,灰扑扑的楼房,垃圾就堆在楼房下面的小路旁,任苍蝇在残杂物上飞来飞去。奶奶曾多次提议让姑姑带着表弟搬回家里住,但脾气执拗的姑姑拒绝了。 朱旧到的时候,门是打开着的,朱芸正在做饭,老式厨房里的抽油烟机不太好,小小的厨房里油烟味浓重,朱芸吵着菜,被呛得不时咳嗽两声。 “姑姑。”她喊了一声朱芸,将带来的水果放在桌子上。 朱芸探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很不好地说:“哟,你总算舍得出现了!”她手中动作不停,将菜起锅,熄了火,端着菜放到桌子上,一边对着关着的卧室门扬声喊道:“坤坤,吃饭了!” 喊了两声里面没有应,朱芸火大地走过去重重敲门:“谢宁坤,喊你吃饭你没听到是不是!一天到晚就晓得玩游戏!你怎么不死在游戏上算了!” “知道啦!”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而后门被打开,一个十几岁的男生板着脸走出来,见到朱旧,微微一愣,叫了声“表姐”,就走到桌子边坐下。 朱芸去厨房拿了碗筷出来,三只碗三双筷子,她问朱旧:“吃过没?没吃就一起吃点,也没什么菜。”她口气依旧有点不耐烦,但朱旧心里微微一暖。 “嗯,好。”她在餐桌边坐下来。 就一荤一素两个菜,很简单,品相看起来也一般,但朱旧却吃得津津有味。虽然姑姑有时候过分了点,但她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仅有的亲人了。 吃完饭,等朱芸收拾好桌子,她从包里拿出一只大信封,递给姑姑。 “姑姑,这里面是家里院子的房产证书以及奶奶的身份证明等文件,现在交给你。那个院子,我不要。你跟坤坤可以搬那边去住,过两天我就离开中国了,以后估计也很少回来。” 朱芸看着那只信封,愣愣的,她没想到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么轻易就到手了,而且比预期的还多了一半。 她接过信封,紧紧地抱在怀里,过了会,才想起问:“你要去哪里?” 朱旧简单地回答:“我将去国外工作。” “哦!”朱芸点点头,“国外赚钱更容易,也赚得更多吧?”她想,难怪不稀罕一个小院子。她又朝正从厕所里走出来的儿子说:“坤坤啊,你别老一门心思打游戏,学学你朱旧姐姐,好好念书,将来也去国外留学,也在国外找份赚很多钱的工作,让我享享福!” “知道啦,啰嗦!”男生对妈妈没好气地说。 朱旧很快告辞,朱芸送她到楼梯口,看着她慢慢走下楼去的背影,她忽然扬声说了句:“一个人在外注意身体啊!” 朱旧转身看着姑姑,她鼻子微微发酸,用力地点头:“嗯!” 亲情是断不了的缘分,平日里再怎么冷眉冷眼,那也是你的亲人。 这一天里,她不停地在告别,告别,而明天,还有一场。 她在睡前给傅云深打电话。 “明天是周日,你不用上班吧?你说过,我什么时候想见你都可以,那么,傅先生,我想预约你明天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吗?”她一本正经地邀约。 他也一本正经郑重地回答说:“当然可以,那么,朱小姐,你想做什么呢?” “我查看了天气预报,明天天气晴,微风4级,空气质量优。秋高气爽,正是秋游野炊的好时节。” 他微怔:“野炊?” 她兴冲冲地说:“对啊,野炊啊,就是找一块风景优美的草地,铺一块布,摆上带去的便当,然后坐在阳光下面吃呀。” 他听着忍不住笑了:“朱旧,这似乎是小学生最喜欢干的事情吧?” “谁规定的啊?”她切了声,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我小时候没做过嘛,后来上了中学,每次春游秋游我都没参加,你知道的啊,整个中学时代就是在念书念书念书……” “好的,朱旧小朋友,明天我们去秋游,野炊!”他心里浮起一丝心酸,这是她以前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吧,虽然他觉得去公园野炊有点傻兮兮的,但他愿意陪她偿还心愿。 第二天果然是个好天气,天很蓝,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空气清冽。傅云深让司机把车停在巷子口等待,他带着梧桐步行走进小巷。 “梧桐,还记得吗,你来过这里的。” 岁月倏忽,一晃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刚出生没多久受了伤的小狗,已经步态苍老。而当年并肩走在这条巷子里的他们,再回首看,仿若前世。 从初次遇见,他们竟已经相识十五年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呢?更何况,这十五年,是人一生当中,最黄金最美好的岁月。他忽然觉得,就算不在一起,这一辈子,他们都已是彼此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梧桐忽然奔跑起来,他知道,它一定是循着记忆中熟悉的气味朝她奔跑而去。 他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她清脆爽朗的声音,她正抱着梧桐头碰头在说话。 真好,她已经走过最煎熬痛苦的时刻,那个坚强的她,回来了。 “我们去超市买吃的吧,我家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酒。”她扬了扬手中的袋子,里面装着几瓶薄荷酒,神色微暗:“这是最后的薄荷酒了,以后……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我们好好喝。”他接过她手中的袋子,说:“不用去超市了,我都准备好了。” “你去买了?” “我做了一些便当,糕点与水果也有。” “哇!这么棒!”她想起什么,瞅了眼他的脸,果然看见他眼周有淡淡的黑眼圈,“你熬夜了吧?” “没有太久,晚上烤了糕点,便当是早晨做的。” 她笑道:“我怎么有一种家长为小朋友准备秋游的食物的感觉呢。” 他也笑,“那么,你今天就当一回小朋友吧。” “谢谢你,云深。” 谢谢你愿意满足我孩子气的心愿,陪我做你口中小学生才热爱做的事情。 他们开车去了莲城一个新规划的公园游乐场,因为离市区远,又才开放,所以游人还比较少,只有一些家长带着孩子来玩水上乐园。 “全是小朋友,这下当真是名符其实的小朋友秋游了。”往湖边公园一路走去,朱旧看到身前身后的都是些小朋友们,忍不住笑着感慨。 傅云深摆出一本正经的家长脸:“朱旧小朋友,这个游乐场很大,你要乖乖的,不要乱跑。” 朱旧拍了拍走在她身边的梧桐的大脑袋,也一本正经:“听到了没有,梧桐,乖乖的,不要乱跑!” 梧桐“汪汪”两声,用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在海德堡,两人一狗,在黄昏的内卡河边这样慢慢散步,说一些有的没的。 旧时光啊。 他们将蓝格子布铺在草地上,朱旧将食物一一取出来,保鲜饭盒里,装着他亲手做的便当。有金枪鱼寿司、蔬菜卷、牛肉糯米丸子、炸得金黄的鳗鱼、杯装小蛋糕、颜色漂亮的马卡龙、芒果布丁,以及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拼盘。 她捏起一个糯米丸子扔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熟悉的味道,久违了。 “宝刀未老!”她将每种食物都尝了尝,笑嘻嘻地赞道。 他慢慢喝着薄荷酒,微笑不语。 自从那年与她分开,回国这几年,他再也没有做过饭,也没有再碰过烤箱。 美食与爱,不可分割。 而他这一生,只为她洗手作羹汤过,也只愿为她。 她说来秋游,可吃饱喝足了她却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哪儿也不想去,闭着眼晒太阳,她不戴墨镜,甚至连防晒霜都没擦,就让脸上的皮肤赤裸裸地迎着阳光。 他坐在她身边,慢慢饮薄荷酒,梧桐趴在她另一侧。 两人一狗,就这样静默地晒着晚秋温暖的阳光,一直到黄昏。 “起来吧,天要黑了,草地上湿气重,会着凉的。”他拉起她。 “怎么这么快就天黑了呀!”她撇了撇嘴,神情里有淡淡不舍与留恋,真像个玩得不亦乐乎不想回家的小朋友。 他失笑:“朱旧小朋友,我们换个地方玩。” 他们开车去了江边,当朱旧看到司机从后备厢里搬出一箱箱烟花时,她的眼睛“唰”地变得好亮。 夜幕降临,江堤两岸灯火点点如繁星,璀璨的焰火升入夜空中,映着江面波光粼粼。 他们站的地方,是偏僻的江河下游,几乎没有人来。 朱旧肆无忌惮地甩着手中的焰火,围绕着梧桐转圈圈,大笑着看它害怕又想亲近的样子。 他站在不远处,微笑看着她开怀大笑的模样。她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好吃的菜,好喝的酒,甜蜜的糕点,小孩子爱玩的焰火……她就可以很快乐。 他送她回家时,夜已深。 她预约他一整天的时间,真的没有浪费一点。 车子停在朱家院子门外,她俯身,伸手抚摸梧桐的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久,梧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湿漉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伸出舌头,舔她的手背,温柔又依恋。 她不忍与它对视,坐起身。 她侧头看他,他也正望着她。 她忽然凑过去,嘴唇覆在他的嘴唇上,凉凉的触感,熟悉的味道。那个吻轻浅却持久,她没有动,他也没有。 直至她退开,然后开门下车。 她站在车外,微笑着朝他挥手:“云深,再见。梧桐,再见。” “好好休息。”他说,声音有点喑哑。 他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让司机开车。 她站在门口,一直目送车子渐渐消失,嘴角的微笑褪去,眼眸中浮起淡淡的雾气。她又站了会,才转身进了院子。 她洗漱后,才开始整理行李。依旧是当初回国时的那只大行李箱,衣物、书籍、一些生活用品,然后还有奶奶的小木盒。对她来说,人这一生,值得必须随身携带的外物实在不太多,最宝贵的,始终是记忆。 收拾好行李,她在窗边的书桌前坐下来,拧开台灯,展开信纸写信。 笔迹沙沙,夜一点点深了。 她将信纸折叠好,放进信封里,封口。 她抬头,从窗口望出去,月亮不知不觉已移到窗外这方天空,明亮、莹白、清冷,静静地俯视着这苍茫夜色,也俯视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当傅云深收到朱旧的那封信时,她已经坐在飞往叙利亚大马士革的飞机上。 云深: 抱歉,没能跟你当面告别。最近这些日子,我人生最大的主题好像就是一直在告别,承担得太多,我怕我会哭,怕把你当作最后的依恋,舍不得放手。我知道,这会让你为难。 当我站在我父母当年出事的那个地方,那片满目疮痍,充满着暴力、贫瘠、苦难却仍然坚韧的土地上,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也许不应该再强求你,强求你非要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非要让我们在一起。 我想,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爱,它应该是愉悦的,不给对方负担与压力,尊重对方的意愿。 你还记得我曾读过的一本书上的句子吗,我念给你听过:什么是能够去爱呢?就是拥有自我的完整性,拥有其“力量”,不是为了取乐,或者出于过分的自恋,而正好相反,是为了有能力做出馈赠,没有匮乏与保留,也没有懈怠,甚至缺陷。 我想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涵义。 云深,你是知道的,我从未停止爱你,我知道你也是。但我已不强求我们必须在一起,只要我们好好地活着,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各自平安地活着,这就够了。 我们彼此相爱,不管远隔千山万水,我的心始终与你同在。 因为心中有想念,不诉离殇。 我会给你写信的。 祝好。 朱旧 他握着信纸,怔了许久。 他才恍然,那一整天的时光,那个吻,她站在车窗外,跟他挥手说再见,已是告别。 而他,因为那个吻,心里起了波澜,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甚至催促司机将车快点开走。 如此的匆匆,甚至都没有好好说一句再见。 他将信纸轻轻放在桌子上,与它并排的,是一份最新的身体诊断报告书。他的身体状况又变得差了一点,原定的那场手术,再次推迟了,预计在明年秋天,而结果会怎样,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闭了闭眼。 心中有想念,不诉离殇。 也许,这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