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冰冷的空间里,惨白的灯光下,她站在奶奶的身边,呆呆地看着蒙上白布的人,她甚至不敢掀开白布看一眼下面的面孔。 她终于哭了,眼泪糊了一脸,却没有发出声音,无声而悲恸。 他走上前,轻轻揽过她的身子,将她的头按在怀里,隔着毛衣,他都很快感觉到胸前一片湿润。 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肩膀耸动得非常厉害。 她哭了很久很久,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有这么多。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更咽着说:“这里很冷,你别待久了。” 她的眼睛红肿着,说话时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她仿佛不知道一般,也根本就不受她控制。 他伸手帮她擦去眼泪,“我不要紧。”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陪陪奶奶。” 他点点头。但很快,他又回来了,手中拿着她的外套,给她套在无菌服上,然后离开。 他出了太平间,并没有走远,而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安静地等待。 离他不远处,周知知静静站在那里,手中还提着饭盒,目光落在他微微垂首的脸上,神色哀伤。 她站了许久,最后,她将手中的饭盒丢到垃圾桶里,转身离开。 黄昏时分,朱旧走出太平间,看到傅云深,愣住了。 她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开口,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但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痛:“云深,我救了那么多的人,那么、那么多的人,可我却救不了我最亲的人。” 他想说,朱旧,这不是你的错,别自责。可他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那样悲伤、难过、痛苦、自责,无能为力。 他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奶奶的葬礼在三天后。 老人一生简朴,朱旧遵从她的心意,葬礼一切从简,但来殡仪馆送别她的人还是很多,梧桐巷的邻居们几乎全都来了,还有她住院期间认识的病友,有的身体不太好,还是坚持让家人护送着过来,只为送老太太最后一程。 葬礼结束后,朱旧带着奶奶的骨灰盒,独自坐车去了很远的郊外,那里有一座山,夏日里草木葱茏,儿时奶奶带她在山上挖过药草。山下还有一个小水库,因为很少有人去,所以水清澈透底,能看见水中游来游去的鱼。 她爬到山顶,迎着夕阳暮色,将奶奶的骨灰洒在秋天的晚风中。 这是奶奶的遗愿。 她从北方的村庄来,一生侍弄药草,爱大山大水、天地自然,性情豁达,不愿意困于小小的骨灰盒里。 “奶奶,这是什么药草啊?” “丫头,这啊,叫金银花,又名忍冬。是清热解毒的良药。” “那这个呢?” “这是紫苏叶,解表散寒,行气和胃,可用于治疗风寒感冒。” “这个呢?” “这个是薄荷,又叫银丹草。可用于治感冒、头痛、咽喉肿痛等,可以做薄荷茶,也可以入酒。” “薄荷,薄荷,它的名字真好听,味道也清清凉的,真好闻。奶奶,我以后小名叫薄荷,好不好呀?” “哈哈,你这丫头!薄荷的英文翻译读作mint,m、i、n、t,mint!你不是说长大了后要去国外念书吗,就用这个做英文名,怎么样?” “哇!奶奶,你真棒,你还会英语呢!” …… 她张开手指,将最后一点骨灰撒向风中,看着风将它们轻轻地卷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她张开的手指久久没有收回,一个挽留不舍的姿势。 她抬头看向天边,夕阳渐隐,很快,暮色就会降临,今日天气晴朗,夜空中一定会有星星。 奶奶,你告诉过我的,离去的人,并不会消失,而是会变成天上的星辰,亘古不变地陪伴守护着爱的人。 我抬头望,夜空中离我最近的那颗星星,一定是你,对吗? 奶奶,如果真有下辈子,我们还做亲人,好不好?如果真有下辈子,我希望您身体健健康康,不再受病痛之苦,活到寿终正寝,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 她坐在山上,等待天黑,等待夜空中一颗一颗星辰亮起。 她就那样在山顶坐了一整夜。 她回到家时,发现姑姑朱芸在院子里等她。 朱芸问她:“你一大早去哪里了?我等你好久了。”她很急切的样子。 她看了眼姑姑,见她眼睛也微微红肿,黑眼圈浓重,便柔声问:“姑姑,什么事啊?” 朱芸在院子里走了两步,说:“这个院子嘛,老太太临走前也没有一句话……” 朱旧震惊地看着朱芸,心里涌起一阵阵冷意,奶奶尸骨未寒,她竟然就动了这份心思,真是…… 朱芸撇撇嘴,那心思也毫不隐瞒:“朱旧,你看,你表弟念高中了,以后还要上大学,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这院子迟早要拆,那可是一大笔钱,我也不贪心,我只要一半。按道理来讲,也有我的一半。” 朱旧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她咬了咬唇,极力隐忍着怒意,疲惫地说:“姑姑,我现在很累,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 她说完就要走进屋子,朱芸却一把拽住她:“迟早要说的事情,为什么要等以后?朱旧,还是说,你想要独吞!” 她深深呼吸,大力挣脱朱芸,她挣,她不肯放,拉扯间,她好不容易甩掉她的手,身体被惯性带着往后退了几步,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就往地上倒了下去…… 再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身在医院里,傅云深坐在病床边。 他问:“感觉好点了吗?” 她看着他,怔怔的,神色里几分恍惚,过了一会儿,才答:“头痛,全身都痛。”说话时才发现自己嗓子也沙哑得厉害,很疼。 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扶起她喝了点。 “是病毒性伤风感冒,你怎么搞的?” 她身体向来都很好,很少生病。 她没做声,在山顶坐了一夜,吹了一夜的风,不生病才怪。 “你怎么在这里?”她看向窗外,外面是浓黑的夜,自己竟然昏睡了一整天。 “你姑姑打电话给我的。”他之前嘱咐过朱芸,让她照顾点朱旧,有什么事情就给他电话。 哦,对,朱芸现在可是他公司旗下的员工。 “我有点累,还想睡。你回去吧,感冒不是什么大事,打了针,过几天就好了。”她疲惫地说,又躺下去。 他点点头,给她掖好被子,离开了输液室。 他走到护士台,跟值班的护士说:“麻烦你多照看点朱医生。” 小护士点头笑着说:“傅先生,不用您说,我们也会照顾好朱医生的。” 伤风感冒再怎么打针,前前后后也拖延了一个礼拜才好彻底。因为奶奶过世,李主任放了朱旧几天假,本想让她好好平复心情,哪知还是在医院里度过。 临上班前一天晚上,朱旧坐在灯下整理奶奶的遗物,老太太的东西不是很多,她最宝贵的,也就是她的药柜了,其余身外之物极少。一些衣服,几本中药医书,一副老花眼镜,一枚结婚时就戴在手上的金戒指,还有一个木头盒子。 她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些文件,房产证书、身份证、户口薄等,还有几张照片。一张是黑白的,非常陈旧了,照片微微泛黄,那是她跟朱旧未曾见过的爷爷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个人,都非常年轻,笑得璀璨。她的父亲很像爷爷。还有两张,是爷爷奶奶与父亲、姑姑的合影,照片里的父亲与姑姑分别是少年时代以及童年时代。还有一张,也是合影,奶奶与她的父母亲,以及被奶奶抱在膝盖上的婴儿时期的她,粉嫩嫩的一张小脸蛋,睁着黑漆漆好奇的大眼睛,头上戴着一顶老虎帽。剩下的照片,是她与奶奶的几张合影,十岁时、十五岁时、考上大学时…… 以及她在德国念书时拍下的照片。 她的指腹轻轻从那些照片上抚摸过去,嘴角带着笑,仿佛触摸着那些过去的岁月,那样温柔,那样美好。 她抱着那些照片,在奶奶的床上,睡了过去。 次日她回医院复工,李主任问她:“没问题了吗?可以安排手术给你?” 她点点头:“嗯。” 然而等过两天,当她进了手术室,刚拿起手术刀时,她的手就开始发抖,仿佛又看到奶奶在自己手中停止呼吸的场景,眼前鲜血模糊一片,刀“啪”地掉落。 试了几次,都是如此。 还好这台手术是个小手术,才做术前准备,还没开始,李主任立即换了另一个主刀医生来。 她坐在手术室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良久。 “朱旧,别太担心,这只是暂时现象。你心里有压力,我给你放个长假,你出去散散心,调解下。”李主任拍拍她的肩膀。 她茫然地点头,只是暂时的吗?会不会自己以后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了? 陆江川也跟李主任说一样的话。 他说:“我以前有个同学,他的情况跟你类似,因为有过一场手术阴影,之后就不能拿手术刀了,大概半年后,又恢复了。朱旧,你需要战胜你自己的心理障碍。你奶奶的离世,并不是你的错,我想她老人家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点点头:“谢谢你,陆医生。” 当天晚上,她买了一张飞旧金山的机票。 她在出发的机场给季司朗打电话时,他大概还在睡觉,声音迷蒙,听到她十几个小时后到旧金山时,他一下子睡意全无。 他问:“怎么这么突然?” 她却说:“现在那边是早上九点多,今天是工作日,你竟然在睡觉?” “哦,我昨天刚离职。” “离职?” “具体的你来了再告诉你。” “好。那你接下来有的是时间,正好我有事情要拜托你,见面说。” 她挂掉电话,给傅云深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离开一阵,不用担心她。她没有等他的回复,关掉了手机。 她在深夜抵达旧金山,季司朗的车已经等在机场外面。 “困死了,有什么话等我睡醒来再说。”她说完这句,就拉上衣服后面的帽子,蜷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 她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这一觉睡了足足十个小时,睁开眼,窗外阳光大盛。 她走出房间,看到季司朗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她一边往洗手间里走,一边说:“咖啡,两片烤吐司,如果有水果的话切一盘。谢谢。” 他从手机上抬头,只来得及看见她的背影,她身上穿着睡衣,短发乱糟糟的,用懒洋洋的声音问他要早餐吃。 他忽然就有点走神,看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大片阳光,把木地板晒得微微发烫,她穿着家居服、揉着睡乱的头发,走进洗手间去洗漱。 这样的画面,让人心里发软。 水声响起来,他醒了醒神,起身为她准备早餐。很快,咖啡香弥漫屋子,面包机“叮”一声,吐司烤得黄黄的、香喷喷的。他把苹果、猕猴桃、香蕉切得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 朱旧在餐桌前坐下,喝一口咖啡,熟悉中的味道,她说:“你这个煮咖啡的手艺,不去开咖啡馆真的有点可惜了。” “有些事情是私人喜好,如果做太多了,估计就变味了。”他笑笑,说:“说吧,怎么忽然跑过来了?不是很忙吗?” 她垂着眼睛,慢慢咬一口吐司,轻声说:“司朗,我奶奶去世了。她欠你的那顿酒,再也喝不了了。” 他一愣,太突然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很久才说:“怎么没有告诉我?” “我奶奶在我为她做手术时死亡……之后忙葬礼,我又病了。” 她简单的一句话解释,听得他却无比难受与心疼。作为主刀医生,任何一个病人在自己手术中死亡,都会很难过,更何况那人是她最亲的人,该有多痛苦与慌乱。 她转移话题,问他:“你好好的怎么忽然离职了?” 他说:“家里老是逼婚,心烦。我打算离开旧金山。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重返无国界医生组织工作,我已经提交了申请书,现在在等待被派遣。” 朱旧点点头,说:“你陪我去一趟利比里亚吧。不会太久,大概四五天。” 他吃惊地说:“利比里亚?去那里干什么?” 这个西非国家,之前经历了长达十几年的内乱,人民饱受战火之苦,直至几年前才结束内战。如今就算结束了战争,境内也是很不安全的。 “我跟你讲过吧,我父母在我几岁时因事故去世了,直至前不久,我奶奶才告诉我,当年我父母并不是飞机失事,而是死于利比里亚的战火中。他们当年参加了无国界医生在利比里亚的救援项目,后来遭到武装分子劫持,被杀害了……”她深深吸一口气,捂着脸,无法继续说下去。 奶奶之所以骗她,是怕那时候幼年的她心里害怕,留下阴影。 他们在一个礼拜后赴利比里亚,飞到首都蒙罗维亚。这个饱受战乱的国家,首都破败贫瘠如一个小县城,四处都可窥见战争留下的遗祸。入夜后,城里仍然不安全。联合国的维和部队,在战争结束后,也始终没有撤离这里。 她来,只是想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隔着遥远的岁月,缅怀一下父母。她不觉得害怕,她以他们为荣。 晚上,他们不敢随便到街上走动,就在入住的酒店里吃晚餐,一份简单的蔬菜,价格都很昂贵。这是个贫穷的国家,物价却出奇地高。 她用勺子将盘子里最后一点番茄与汤汁扒拉到自己的碗里,伴着米饭吃,舍不得浪费一点。 放下碗,她对季司朗说:“我也向无国界医生写了工作申请邮件。” 季司朗对此似乎没有一点惊讶,他伸出手,与她相握:“希望这次我们能继续在一起并肩作战。” 他们没有在利比里亚逗留太久,第三天便离开了,季司朗回旧金山,朱旧则飞回了国内,她需要办理离职手续,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做。 朱旧抵达国内依旧是晚上,下了飞机,打开手机,跳出无数条信息,都是未接电话与未读短信。一些来自姑姑朱芸,更多的,则是傅云深。 她走出机场,给傅云深回电话,才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起来,仿佛时刻在等待这通电话一般。 “朱旧,你去哪里了?没事吧?”他急切的语调里全是担心。 她说:“我没事,出国了一趟。刚刚回国,等过两天,我去找你,我们见一面。” 她回到家,洗漱后,倒头就睡。这是自奶奶离开后,她在这个家里,第一次睡得踏实。梦里,不再看见手术台上鲜血淋漓停止呼吸与心跳的奶奶的模样,她看见的,都是关于奶奶温暖又美好的片段。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床,去巷子口那家早餐店里吃豆浆油条,然后步行去公交车站,坐车去医院。 李主任见到她,有点吃惊:“朱旧,我放你一个月假,你怎么就回来了?” 她歉意地说:“主任,对不起,我想辞职。” “辞职?”李主任震惊地看着她,随即了然道:“怎么?你还是不能克服心理障碍?这没有关系,你可以继续休假,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何必辞职。” 她摇摇头:“不是的,我能拿起手术刀了,我只是有别的事情要去做。”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