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时光尽头的我们》

    “为什么?”夜里柳芷溪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记得不久前,她还沉浸在冷江温柔的告白里,还在为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冷江暗暗加油,怎么现在,他就成了林素锦的男朋友呢?难道,他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场欺骗,抑或是不需要负责的玩弄?她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可是从今天林素锦亲昵的动作看来,似乎又给了她肯定的回复。

    “嘀嘀嘀。”放在枕头旁的手机发出振动的声音,她的心忽然被提到了高空,有一种恐高的不安全感,却又伴随着紧张的快感和期待。她迅速划开界面,是苏淮传来的简讯,苏淮今天一个晚上都没有露面。从肯德基回到家,文利和苏前正在和男孩热切地拉家常,仿佛要把这十七年来缺失的爱,一次性补齐。男孩叫石月,简简单单的名字,像他的性格一样,沉默坚强如石头,干净谦逊若月光。

    石月穿着崭新的阿迪达斯外套,脸上是腼腆的笑容,而文利和苏前商量着,如何让初中就辍学、去煤窑拉矿的石月,重新返回校园。苏前建议让他去读职高,学习一门技术,到时候毕业了去自家公司上班。文利则主张还是让他去读高中,功课跟不上就花高价请家庭教师,尽量考上大学,不管是公立的还是民办的,重点大学还是野鸡大学,总算是有个大学文凭。

    柳芷溪的手机里显示了苏淮发来的信息——

    芷溪:

    我走了,感谢你两年多来的陪伴,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我喜欢你,这句话在我心里重复了千百遍,而现在,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说这句话。石月回来了,他可以为爸爸妈妈膝下承欢,而我也该走了。尽管我爱这里、思念这里,千百般地不愿离开,可是我不能那样自私,石月离开了我的父母,而我就该回去侍奉他们了。我知道,一旦做了这个决定,我的人生和命运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可是有些事情,就像手里套住的兔子,总是试图逃出我们的掌心,奔向未知的地方。对了,我在潭柘寺许的愿望,就是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知道,这将永远只是一个愿望了。我喜欢你,但仅此而已,我们不要再联系了,也不要再来往了,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吧。毕竟遗忘,或许是我现在最好的解药,而那段记忆,我就让它只出现于我的梦境吧。祝你安好。——苏淮。

    苏淮走了,彻底从柳芷溪的生活里消失了,他们的曾经,就像一个泡沫,曾在阳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彩,给她绚烂的美梦,却一触即破。她去了他亲生父母的家,那是一间位于破败的阴暗小巷尽头的一处危房。她和曾潇走到门口,一个化着劣质妆容的风尘女子,光脚站在潮湿的青苔上抽着香烟,看见他们两个青春少年,眼神里露出鄙夷,不屑地吐出烟雾。柳芷溪怯怯地问:“请问,苏淮是住在这里吗?”女子斜着眼睛,嘴里呼出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不禁轻轻咳嗽,女子的眼影没有涂抹均匀,在阳光下像是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曾潇见状,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离开。她的泪水,忽然就落下,她上前拉住女子的手,恳切地说道:“您认识他吗?如果认识,求求您告诉我,他在哪儿。”女子抽出了她涂着艳俗指甲油的手,砸吧着嘴,“我不认识什么苏淮,我只知道这儿曾经住了一个漂亮的男孩,我喜欢他,可他不爱我,他拒绝了我。”

    “他现在在哪儿?”柳芷溪忍不住哭喊道,“求求您告诉我,我可以给您钱。”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做工精美的皮夹,数了一千元,塞进女子的手里。女子却摆摆手,她以为是钱不够,把皮夹里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一股脑掏给女子。女子继续吐着烟圈,不紧不慢地看着她,像在观看一场精彩的表演,曾潇第一次看见柳芷溪如此惊慌失措,于心不忍,又碰了碰她的手臂。女子戏谑地看着他俩,柳芷溪却毫无知觉,此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项任务,就是找到苏淮,她像一个盲目的机器人,机械地重复着目标指令,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在郊区的煤矿,他爸爸很早就过世了,只剩下一个疯了的母亲。”末了,像是看够了热闹的表演,女子转身进屋,丢给柳芷溪一句话。

    “苏淮!苏淮!”柳芷溪和曾潇去到了郊区的煤矿,那个女子告诉了他们煤矿的名称和地址。嘈杂不堪的环境,阴暗潮湿的住所,一群光着膀子的壮汉戴着安全帽,沿着狭长见不到底的巷道,深入井下劳作,不时有矿工推着载满原矿的运矿车来到地面。“嘭!”剧烈的爆破声让柳芷溪冷不丁吓了一跳,幸好有曾潇一直默默陪伴,她觉得此时曾潇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着最后可以握住的求生希望。

    她疯了一般冲入人群,一个个仔细辨认,矿工们的脸上都是黑漆漆的矿渣,他们诧异地望着这个女孩,甚至有人开起了荤段子玩笑,柳芷溪无暇顾及,她只是想找到苏淮,她明白他的爱和苦楚,纵使她对他早已没有恋人之情,但是她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家人。曾潇冲上前去,一把拉住她,沉声说:“芷溪,他已经走了,不在这里了,别找了!”柳芷溪忽然伏在他肩膀上,失声痛哭,他的手犹豫着想抱抱她,却还是只落在了她的长发上。“既然他不想让你找到他,你就照做吧,当作是对他最后的成全。”他柔声在她耳边低语道。

    “芷溪!来看看!”她一进家门,文利就迫不及待地叫住她。她望着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即使年纪已经不年轻,却仍旧有一种小女生的情怀。曾经,她是那样恨她,她把她独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大院门口,不守信用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可是现在她想,如果她没有遗弃她,她就不会遇上那么善良的父母,不会有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清贫而快乐的时光。她就也不会有机会认识苏淮,不会经历这样一段坎坷而难忘的时光,纵使现在仍旧是两手空空,可是她已经真切地体味过了幸运的滋味。

    柳芷溪循着文利的声音,进了衣帽间,文利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条波西米亚风长裙,在她面前笔划。“好看”,她有些敷衍地回答,“试试”,文利把裙子递给她,“给我的?”她扫了一眼裙子的标签,上面写着“4986rmb”,她不禁后退了一步推辞着。“没关系”,文利望了一眼客厅,苏前正和石月在看新闻节目,“你苏叔叔是好人,他不介意的。”“可是,”柳芷溪惨淡地一笑,“可是我介意。”

    苏淮走后,林素锦便很少再来苏家,有时候两家聚餐,气氛也不如从前。苏前很想活跃氛围,也想让石月融入他们的圈子,常常带着石月出席各种场合,而文利则一直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柳芷溪仍旧像一个局外人,仿佛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她学会了在聚餐时礼貌地微笑,学会了熟练地使用刀叉,学会了偶尔在聚会时弹弹吉他、清唱几首歌曲。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业主联谊会,柳芷溪站在窗前,听着屋外的鼎沸人声,轻轻拨动了放在墙脚已久、落了尘埃的乌克丽丽。她忽然听见屋外有歌声传入,仔细辨认,是那首《endless    road》,是冷江,她的心一紧。有人轻轻敲着她的窗户,她闭上眼睛,缱绻过往在脑海里回放,泪水像春日的雨帘,上演了一场春江花月夜。她没有应允,那敲击声越来越响,她索性打开窗户,冷江站在窗外,一段时间没见,他的脸部轮廓更加立体分明,下巴处冒出了青青的胡渣。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却在目光触及柳芷溪时,眼神瞬间活泛,变得炯炯有神。

    “芷溪。”他轻声唤道,声音略微沙哑。柳芷溪的心,像下了一夜的冷雨,潮湿而混乱,她别过脸去,不愿意看他。“芷溪,原谅我,好吗?”他压低声音诚恳地说。“无所谓原谅,冷江,”她淡淡地说,“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乎、从来没有计较过。”冷江的眼神像被冷水浇熄的火焰,他嗫嚅着双唇,想要表达了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冷江!”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是林素锦,“该我们上场了!”他拿起吉他,匆匆离开,留给柳芷溪一个匆忙的背影,可他不知道,这个背影,曾经撑起了她的整个世界。

    “我并不是什么都输给你了,柳芷溪。”晚上临睡前,柳芷溪收到了林素锦发来的消息,她有些讶异,她从未把自己与林素锦做过比较,而她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比试的范本。

    高考前的那个五一,文利和苏前带着石月和柳芷溪,去了云南旅游。当飞机落在昆明长水机场,柳芷溪看着满街的碧树繁花,久久压抑的心情颇感畅快。一出机场,就有手捧玫瑰的导游在等候,柳芷溪接过一支红玫瑰,娇艳欲滴的花瓣上还有晶莹剔透的露水。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芳香的味道令她神清气爽,袭人的气息缭绕于心,她忽然想起了曾经和苏淮讨论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苏淮的脸庞仿佛还是那样亲近,可是恍然间,她才发现那只是自己的记忆,伸手可以触碰的,只是一片虚无。

    导游撑着阳伞,领着他们向外走,果然是人间胜地春城,室外的温度不冷不热,阳光柔和而明媚,清凉的微风扫去了他们旅途的困顿。石月穿着“耐克”最新推出的t恤,新理的短发让他看起来干净又利落,他接受了文利的建议,请了全城口碑最好的家庭教师,正在铆足马力准备考试。柳芷溪用余光看了看,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她虽然思念苏淮,眷恋他的温存和陪伴,可是她并不排斥石月,相反对他有一种怜悯之情。她知道,他之前的日子都过得十分清苦,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他所受的精神上的关怀也相当匮乏。她有时候,甚至对他有一种抱歉的心理,因为如果不是医院的疏忽与失误,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遇见苏淮,而这种苦,却让石月来承担了。可是,当她联想到石月曾经的苦难,她的心里,就会增加万分痛苦,因为她知道,现在这一切,都压在苏淮肩头了。

    坐在凉爽的旅游巴士上,导游用悦耳的声音介绍着当地的风土人情,柳芷溪的目光望向车窗外,像一部相机般快速抓拍,把颇具地方特色的景致收纳于心。石月坐在她身旁,还在抽空背着英文单词,他忽然用笔尖碰了碰柳芷溪的胳膊,“姐,if    i    was    a    boy,    i    would    love    you,这句话语法正确吗?”柳芷溪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姐姐”,可其实,在她的心里,她早就承认了这个弟弟。

    “笨啊,这是虚拟语气……”话音刚落,她忽然怔住了,她想起了贾歆。那个自称为微胖界女神的女孩,因为喜欢苏淮而嫉妒柳芷溪,他们之间曾闹出过不愉快,而最后以她转学作为收场。她拿出手机,划出qq的界面,贾歆的头像没有再点亮过,可是柳芷溪发现,她更新了说说——失去即为得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巴车在宽阔的路面上行驶,街景从眼前一闪而过,像风尘仆仆的过客,仅仅停留在印象中。纵然绮丽的风景宛若惊鸿一瞥,投掷惊艳的倒影,它们的名字,却只悬挂在嘴角,无法清晰地吐字发声。柳芷溪百无聊赖地把眼光望向车窗外,导游拿出了刚买的新鲜凤梨,介绍说云南的凤梨味美汁甜,无需用盐水浸泡便可直接食用。柳芷溪尝了一口,饱满的果肉细腻甘甜,轻轻一咬,清爽香甜的汁液便充盈了整个口腔,唇齿留香、甜而不腻,令人回味无穷。

    她的思绪又被拉回了那年,她和苏淮、林素锦去泰国游玩,清莱的街头,随处可见售卖小菠萝的流动摊贩,一颗颗黄橙橙的菠萝还没有她的拳头大,她一看见那可爱袖珍的外形,便被吸引住了目光,停在摊铺前没有挪动脚步。他们惬意地站在街头,不时有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经过,他们一边用英语和他们打招呼,一边分享着美味的小菠萝,爽朗地笑着,天南海北、意气风发,仿佛生命中所有的纠葛、苦恼都与自己无关,只要尽情欣赏美景、享用美食,生命就如一条平坦的大道,随着欢乐的步伐不断延伸,直到看不见尽头的云端里,给人以无限向往的遐想。

    “苏淮,你在哪呢?我很想你。”柳芷溪在心底轻轻说,这句话她曾在心底重复过千万遍,可是却无法亲口对他说出,他就像一滴清晨的露珠,曾滋润过她干涸的心田,而今,他却混入了茫茫人海,她再也无法清晰准确地辨认哪一滴是他,只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街边一个担着扁担的小贩走过,身材高大而瘦弱,戴着一顶草帽,走路的姿态有些眼熟,柳芷溪的心猛地一震,盯着那个身影,汽车却飞驰而过,待她的目光再次追寻,那个人早已不见踪迹。“不可能的。”她惨然一笑,心中的悲凉如山洪暴发般,席卷了她的心,只剩下满目疮痍。

    一天的舟车劳顿后,他们抵达了官房酒店,酒店位于一片别墅群内,一家人住一户别墅,还配有管家和厨师。柳芷溪沐浴过后,穿着清凉的睡衣,回到卧室,卧室里被装扮得十分有情调,自动窗帘已经拉上,壁灯的光线十分柔和,空调温度刚好适宜,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姹紫嫣红的鲜花,散发出阵阵馥郁,就连干净整洁的床上,都用玫瑰花瓣拼凑了精美的图案。管家上楼来敲门,告诉她厨师已经准备好了宵夜,她用电吹风吹干了湿漉漉的头发,穿着文利送她的gucci拖鞋,下楼去了餐厅。他们三人已坐在餐桌前,却没有动筷子,显然是都在等她,文利的眼中,不再是以前害怕东窗事发、秘密被揭穿的惶恐和敌意,她的眼神里溢满了慈爱。文利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苏前的既往不咎和宽宏大量,让她真正体会到了爱的感觉,而今自己儿女双全、生活无忧,她安安心心做着快乐的妻子和母亲。只是她不曾联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都有不能深究的故事和难言之隐。

    厨师端上了热腾腾的过桥米线,还搭配有生姜、海带丝、云耳、榨菜等辅菜,荤素搭配、卖相诱人,柳芷溪愉快地大快朵颐,却仍旧注意着吃相的斯文,一碗米线下肚,吃得心满意足,她收拾好碗筷,和他们打了招呼,便拿起一本英文杂志,上楼去复习英语单词。虽然是外出旅游休闲,但是旅游减压的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应对高考,所以柳芷溪不敢也不愿意过度放松、落下功课。

    “芷溪,云南很美,它有湛蓝的天和碧绿的树,有植被茂盛的热带雨林西双版纳,有凉爽宜人的香格里拉,有极具特色的古城丽江,还有苍山洱海的壮丽大理。云南的玉石争奇斗艳,品种繁多、色泽动人,有黄龙玉、南红玛瑙和翡翠,在能工巧匠的精雕细琢下,它们造型精美、形态各异,晶莹欲滴、温润腻手,佩戴在身上可以乞求佛祖庇护,保佑平安健康、事事顺遂。”柳芷溪打开手机微博,看见暖阳私信了她,暖阳是她一位网络上未曾谋面的好友,有的时候,她会有一种错愕感,她觉得暖阳就像她生命中一位重要的人,他是那样地了解她、理解她。她有时候会希望,暖阳是苏淮,希望他仍然在不远不近地关注着她。她有时候,又暗暗希望他是冷江,因为她不能欺骗自己,她其实还爱着冷江,只是她不能说服自己。

    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滑动着界面,又把白天在七彩云南拍的照片发给了他。照片里,她一抹浅笑,站在金色的阳光下,干净的眼神像天使一样纯洁,一头秀发被随意地扎成马尾,就是一个邻家女孩。照片是文利给她拍的,很显然她遗传了文利的美貌,可是她却有些排斥这种亲近。她发自内心地爱文利,可是只是因为文利是她的生母,她觉得自己要乌鸦反哺。可如果撇开这层关系,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好感。她最怀念的,还是从十多年前,那个下午从院子里走出来,把她抱在怀里给她一个家的养父养母,他们在遭遇车祸的千钧一发时刻,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她的平安。她最眷恋的,还是和奶奶相伴的那些岁月,生活虽然艰辛而不易,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什么东西都必须物尽其用,就连去肯德基买一包薯条都是一种奢侈,可是她却觉得心灵是那样富足,生活里充满了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