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西出阳关-《圣人之仁》

    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

    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

    琵琶从瞌睡中醒来,打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抬头看了看屋里,两人还在喝酒。琵琶有些倦了,就斜斜地靠在月亮门上。她不懂两个人为什么这么能喝,都已经喝到后半夜了,还不肯散席。小姐早就在丫鬟的搀扶下回房歇息了,她不想走,她想再待一会儿,只为了听听那先生的声音,就是老将军太讨厌了,嗓门大的能让人崩溃,这一来先生的声音就更难听到了。

    “世人皆知老夫为国千里奔袭,击杀郅支,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谷吉乃是老夫救命恩人,也是老夫的儿女亲家啊。”

    陈汤终于喝高了,敲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浑浊的老眼湿润润的,烛光照过来,一闪一闪的。

    原来谷吉对陈汤有知遇之恩。当初陈汤流落长安时,为富平侯张勃赏识,向朝廷举荐了自己。正当陈汤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他的父亲过世了。按照当时的礼制,陈汤要回家守孝三年。可是陈汤怀才不遇多年,就像一个老饕看到了心仪已久的满汉全席,却被告知要三年后才可以吃,等到了三年后,那还能吃吗?况且父亲一生之愿乃是希望儿子能出人头地。如果陈汤守制,估计老爷子能气得死而复生。于是陈汤隐瞒了消息,留在长安等候朝廷任命。没想到任命没等来,却把霉运等来了。当时大汉以孝治天下,丞相匡衡抓住陈汤的把柄,不但没有授予官职,还把他下狱,连累富平侯张勃被申斥,以举荐不当为由削减食邑二百户。就在陈汤心灰意冷之际,公车司令谷吉趁皇帝夜游太液池时向皇帝求情,救了陈汤一命,并举荐他为郎官,后来匈奴内乱,五单于为争夺王位,将草原弄得鸡犬不宁,陈汤主动请求出使外国,才积功做到了西域都护府副校尉。如果说张勃是他的伯乐,那谷吉就是他的贵人。

    于是有一天,贵人谷吉来到了西域都护府的府衙。老友相见,自是一番感慨。校尉甘延寿也是个爽快之人,当晚三人就在都护府的后院饮酒到半夜。当聊到谷吉此行的目的乃是护送郅支单于之子驹于利受回国时,甘延寿沉思片刻,说道:“卫司马乃是明事理之人,古语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是送还质子,送至塞下即可,何必要以身涉险呢?”

    谷吉站起身来,打开窗户,西域的风吹进屋内,顿觉凉气袭人。

    “不瞒甘校尉和贤弟,吉出发之时,朝中大臣就有此论,陛下也觉得此举太过冒险,但是,仅送出塞外,明摆着表明我大汉与北匈奴不再交好,甚至可能弃前恩、立后怨,给对方不归附的借口,不如送至郅支王廷,看他内附不内附。凭着我朝如此强大的实力,即便郅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汉使不利,也必然害怕因为得罪汉朝而不敢接近边塞。以我一个使臣的牺牲,换边境数年安宁,值了!”

    当下众人默然,甘延寿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拍案而起:“若不是朝廷军令,某愿自提一军,护送卫司马前往!可惜啊可惜!”

    谷吉斟了一大碗酒,三人共同干了,谷吉擦了擦嘴,谢过了甘延寿,转头对陈汤说:“子公贤弟,愚兄有一事相托,还望贤弟应允。”

    陈汤连忙起身,一揖到地:“不敢劳兄长下问,兄长但说,汤无不应允。”

    谷吉拉住陈汤的手,语调悲凉:“贤弟,我这一去,九死一生,我知贤弟有一女,聪慧贤淑,愚兄不才,想为犬子谋得一门好亲事,事起仓促,兄无一准备,盼贤弟念当初愚兄搭救贤弟之情,应允此事,以后对永儿照拂一二,兄九泉之下,感激涕零!”说罢,纳头便拜,引得甘延寿唏嘘不已,陈汤哽咽无声。

    阳关。

    西域的风沙总是那么的讨厌,即便已经裹得严严实实了,沙子还是能从靴子的缝隙里钻进来,走不了几步路就得把靴子倒一下。谷吉他们今天就要走出阳关,此后是死是生,只有天知道了。

    七天后,西域都护府外的黄沙道上一匹骏马疾驰而来,烟尘滚滚。骑士进城半个时辰后,又有一匹骏马自东门奔出,夕阳的余晖下骑士的红头巾格外刺眼。

    夜深了,都护府内灯火通明,后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甘延寿握剑在手,大喝一声:“尔等是要逼迫我造反不成!”

    陈汤向前一步,胸膛顶住剑尖,众将都能听见剑尖刺破皮肉的声音。

    “甘校尉,你我皆知,奏折从这里发出,到达长安,需要多少时日。即便到了长安,那些勋贵老爷们只知欣赏歌舞,有多少懂得行伍军阵的?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们的请求。为今之计,只有先斩后奏,校尉也知郅支如今已经在康居国站稳脚跟,又在不断侵略邻国,意图并吞乌孙、大宛。一旦把这两国征服,几年内西域所有王国都会受到威胁。长久姑息,郅支必为西域祸患。郅支与我大汉,只能有一个统治这片土地。如果我们对谷吉之死无动于衷,几年后,西域都护府将不复存在!趁郅支现在没有坚城强弓,无法固守,不如我们发动边境的屯田士兵,加上西域各国人马,一举发起进攻,直指其城下,郅支势必无处可逃,你我将于一朝之间成就千载功业。请校尉三思!”

    甘延寿长叹一声:“贤弟,这些道理我岂不知,只是我们此行只是换防,并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啊!”说罢收剑入鞘,转身往内堂走去,只留下了一句话:“两难哪!”

    单于王廷外的旗杆上,吊着一颗头颅,几只秃鹫在空中盘旋,时时发出一声声尖利的叫声。旗杆下面有两只狼正试图往上爬,不远处的草坡上,一匹死马肚子已经被剖开,几匹狼正在大快朵颐,喉咙里还发出呜呜声。远处传来了一声狼嚎,狼们抬头望去,正迟疑着,又一声狼嚎传来,狼们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死马,转身跑向草原深处。天空中盘旋的秃鹫石头一样俯冲了下来,死马身上顿时又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黑色的死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