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风中剑飘散 僧儒旧人来-《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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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采臣已忍不住问:“那又怎样?”

    苏剑笑面无表情地说:“你有她用过的东西么?”

    宁才臣立即说:“有。”他很快就从怀里掏出一块素色的手绢。

    “这个再好不过了。”苏剑笑接在手中,随手从身上掏出一张冥纸,说道:“幸好我身上还剩下一张。”

    宁采臣看了看他手中的冥纸,脸上疑惑不定。苏剑笑却没有理会他的疑惑,又问:“你是童子之身么?”

    宁采臣的脸登时一红,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苏剑笑说:“可惜了。小星,你把手伸出来。聂姑娘救了你一命,你为她做点事也是应该。”

    小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苏剑笑拔剑在手,在他手掌上轻轻划过,鲜红的血液粘在剑上,形成一个个小血珠。苏剑笑迅速地用冥纸将剑上血擦净。小星说:“师傅,这够了吗,再多拿些吧。”

    苏剑笑说:“足够了。你过去把地上的灯笼捡起来。”

    小星连忙跑去捡回灯笼。苏剑笑取出灯笼中的油灯,看见里面还有大半盏灯油,轻轻舒了口气,说:“还好。”

    苏剑笑心神守一,万念俱止。默默地念了几句咒诀,末了轻哼一声:“祭。”蓬的一声轻响,手中冥纸立即燃起,很快就化为灰烬。他用手绢将纸灰裹住,放入灯笼中,用手一指,内力吐处,灯芯立即燃了起来。苏剑笑把火焰调到最小,放回灯笼中。灯笼虽然已有些残破,这时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宁采臣紧张地问:“行了么?”

    苏剑笑淡淡地说:“有这盏守魂灯在,可以保证在油尽灯熄之前,她的三魂七魄不会飘散。”

    “然后呢?”

    然后么?苏剑笑看见他仍然闪现着泪光的双眸,带着一种深深的期望。只觉得深夜的风贴着衣裳吹过,隐隐有一些凉意。

    “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真是一个多事的夜晚啊。”苏剑笑想道。

    苏剑笑说:“她是一个女鬼,自古人鬼殊途,你和她是万万不可能在一起的。这一点,希望你能想清楚。”

    宁采臣说:“这一点我早就想得很清楚了,你不必多说,再说也不能动摇我对她的爱。”

    苏剑笑摇摇头,说:“你恐怕并不清楚为什么会人鬼殊途。人死之后,形体其实已经完全死灭,所剩的魂魄无形无质,应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不过自古以来魔界流传有一些神秘的法术,可以给鬼一种虚幻的形体,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活人一样。聂姑娘就是这种情形。”

    看到宁采臣没有说话,苏剑笑接着说:“但是这种形体毕竟不是真实的事物,它无法脱离魔力而存在。像聂姑娘,一旦离开了魔族,用不了多久,形体必然会消失,变回无形的鬼魅。不过即使是无形的鬼魅,依然可以影响人的思想,让你感觉到她的存在,所以这还不是人鬼殊途的主要原因。真正的问题是,鬼魂并不可能在人间存在太长时间。即使是满怀怨恨的冤魂,其意志十分强烈,最多也不过能在人间留存数月。时候一到,如果还不魂归地府,必然魂飞魄散,成为这大千世界无意识的真正死物。”

    宁采臣脸色变得更苍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剑笑缓缓地说:“我的意思是,无论你们相爱也好,不相爱也罢,最后的结果都是分离。这一点无可改变。”

    宁采臣的眼神慢慢地由吃惊失望转成了愤怒,一股火焰般的怨恨从他眼睛里射来。

    “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世上绝对没有人能把我们拆散,没有!”

    苏剑笑心里只能叹惜。一个原本十分聪明的人,一旦涉及男女之私,就会忽然变成了世界上最愚蠢的人。明明对的事情,他可以看成错的;再明显的道理,他也不愿意接受。

    苏剑笑心中有一丝悲哀,却没有怜悯。

    宁采臣眼里的痛苦绝望已经表明,他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在这人世之间,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宁采臣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宁公子……”聂小倩这时已经醒了过来,轻轻地唤了一声。这轻轻一声就像是在宁采臣耳边打了一个响雷。他迅即扑到她身边,抓住了她苍白无力的手,仿佛是溺水将死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小星走近苏剑笑,低声问:“师傅,你说的是真的吗?”

    苏剑笑点了点头,拉着他就要走开。

    聂小倩却叫道:“苏公子……”苏剑笑转身看着她,她吃力地说:“苏公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答应。”

    苏剑笑点头:“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力做到。”

    聂小倩勉强地笑了笑,这一笑,却让她的脸色变得更见苍白。

    “多谢苏公子。宁公子,刚才苏公子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宁采臣仿佛被重重击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她。

    “妾身年少夭折,从没有过尝试过男女两情相悦,一直都引以为憾。这次遇到公子,人品才学都如此出色,情不自禁生出了爱慕之心,妄图抛开人鬼之别,与公子双宿双飞,相亲相爱。如今想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厢情愿,镜花水月而已。妾身一念之私,欺骗了公子,实在是罪孽深重。”

    宁采臣抓住她的手,声音已经嘶哑了:“你不要这样说。即使你真的骗了我,我也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不后悔,我一点也不后悔。”

    聂小倩的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但还是望着苏剑笑说:“苏公子,妾身本是万罪不赦之身,即使魂飞魄散,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但是宁公子本是有事要到京城去的,不小心误入魔窟,惹来这无妄之灾。还望公子能保护他安全到达京城。”

    苏剑笑说:“我答应你。”

    聂小倩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对宁采臣说:“妾身去了,公子勿以妾身为念……”

    苏剑笑迅急跨前一步,一指点在她的眉心处,沉声问:“你的骸骨在哪里?”

    “寺里的老槐树下……”

    下字刚说完,她的身体已经起了变化。慢慢的变得越来越淡,就像是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浓雾,慢慢散去,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宁采臣眼看着自己手里的一双玉手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色由惊疑变为恐惧,最后竟然一把抓住苏剑笑,疯狂地叫起来:“小倩呢?她怎么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苏剑笑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说:“她在这盏灯里。”

    宁采臣仿佛是被镇住了,傻傻地问:“她在这盏灯里么?”

    苏剑笑说:“不错。她的形体已经消失,现在她的魂魄暂居这盏守魂灯中。只要灯不灭,她的魂魄就不会消散。”

    宁采臣又叫了起来:“你把小倩还给我……”居然扑上来要抢苏剑笑手里的灯笼。

    苏剑笑只好一指点在他的黑甜穴上。

    小星走上前来,把宁采臣的身体弄平摆好,声音更噎地说:“他们真的很可怜啊。”

    苏剑笑轻轻抬起手中灯笼,看见灯火发出微弱的火光,竟像是垂死般的昏黄。他的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聂小倩啊聂小倩,你可知道,方才我实已经怀疑这整件事是一个针对我而来的阴谋。如果没有你这飞身一挡,小星固然已经身遭不幸,我急怒之下,你与宁采臣也是难于身免,而我也不免惹下一身罪孽。你所挽救的,其实并不是小星一个人,而是我们三个人呐。”

    此刻,月已西斜,天色犹暗。江风仍大,江水却仿佛更急了。

    宁采臣醒来后,苏剑笑花了不小的力气才让他安静下来。此刻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聂小倩的骸骨,赶紧让她能够魂归地府,重新投胎作人。宁采臣虽然极不甘心,但也只有接受现实。

    苏剑笑几乎是软硬兼施地往宁采臣的肚子里塞进了不少干粮和水,否则真是说不准他能不能坚持走完五里山路。

    当启明星在夜空升起来时,三人终于看到了那座小寺。幽深的山林,小寺孤悬。寂默的山门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饿狼空虚的眼睛。

    宁采臣说:“那棵槐树就在山门后边。”

    门墙早已经残缺不全,木门上的红漆暗黑斑驳,时见裂痕。很显然这座寺庙荒废已久。

    门上没有上锁,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引人欲呕,越发显得阴深可怖。

    苏剑笑伸手去推门,但是手还没有碰到门上,那道门就忽然“咿呀”一声打开来,仿佛有人站在门后把它拉开似的。

    门内是一条碎石小径,杂草丛生,大概已经多年没有人从上面走过了。

    但是门内并没有人。

    这时的情形已经有些诡异了,苏剑笑仿佛毫不在意,负手走了进去。

    然后他就在门后站住了。

    “那就是你所说的槐树么?”苏剑笑问。

    宁采臣鄂然地点点头。

    严格来说,那已经不能称为一颗树。

    任何一颗树在被连根拔起后都不应再称为树了。

    宁采臣一大步走到那倒在地上的大树前,惊声说:“它原来不是这样的……”

    苏剑笑说:“我知道。因为它是刚被挖出来的。”

    宁采臣惊疑地说:“你是说有人抢走了小倩的……”

    苏剑笑不答,只是望向五丈外大殿的门。

    石径一直通到那道门前低低的石阶。大殿其实并不太大,只是比一般的堂屋要略大些而已。这时月已西下,正是黎明前最黑的一刻,整座大殿在暗影里,黑乎乎的一片。石阶两旁立着两座香炉,此刻看来,竟像是两只蹲踞在那里的要择人而噬的巨兽。

    苏剑笑走了过去。

    殿门已经残破不堪,像是两张破裂的薄纸,任何一阵微风都有可能把它们吹得无影无踪。

    但是它们已经经历过不知多少凛烈的山风,却依然矗立在这里。

    苏剑笑已走近殿门三尺以内,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到其中一扇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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