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富论-《我心灵的觉醒:梁晓声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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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稣对一位富人说:“你若愿意做仁德之人,可去变卖你所有的财富分给穷人。”否则呢,耶稣又说:“骆驼穿过针眼,比财主进上帝的国门还容易呢。”

    耶稣的话代表着古代的人对贫富问题的一种愿望。比之一部分人后来的革命思想,那是一个温和的愿望。比之一部分人后来在发展生产力以消除贫穷现象方面的成就,那是一个简单又懒惰的愿望。

    人类的贫穷是天然而古老的问题。因为人类走出森林住进山洞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比其他动物富有。

    一部分人类的富有靠的是总体生产力的提高。

    全人类解决贫穷现象还要靠此点。靠富人的仁德解决不了这一点。

    苏格拉底是多么伟大的思想家啊!可是他告诉他的学生阿德曼托斯:当一个工匠富了以后,他的技艺必大大退化。他并以此说明富人多了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危害。

    他的学生当时没有完全接受他的思想,然而也没有反对。

    但事实是,一个工匠富了以后,可以开办技艺学校、技艺工厂,生产出更多更好的产品。那些产品吸引人们去消费,提升了人们的消费水平,甚至可引领消费时尚。人们为了买得起那些产品,必得在自己的行业中加倍工作……

    人类社会基本上是按这一经济的规律发展的,因而我们有根据认为苏格拉底错了……

    最著名的古典神学者阿奎那不但赞成苏格拉底,而且比苏氏的看法更激烈。他说:“追求财富的欲望是全部罪恶的总根源。”

    如果人类的大多数至今还这么认为,那么比尔·盖茨当被烧死一百次了。

    但是财富和权力一样,当被某一个人几乎无限地垄断时,即使那人对财富所持的思想无可指责,其合法性也还是会引起普遍的不安,深受怀疑。

    普通的美国人自然不可能同意阿奎那的神学布道,但是连明智的美国也要限制微软的发展。幸而美国对此早有预见,美国法律已为限制留下了依据。

    比尔·盖茨其实是无辜的。微软其实也没有什么罪恶。

    是合法的游戏规则导演了罕见的经济奇迹,而那奇迹有可能反过来破坏游戏规则。

    美国限制的是美国式的奇迹本身。凡奇迹都有非正常性。一个国家成熟的理性正体现在这里。

    培根不是神学权威,但睿智的培根在财富问题上却与阿奎那“英雄所见略同”。连他也说:“致富之术很多,其中大多数是卑污的。”

    他的话使我们联想到马克思的另一句话——(在资本主义制度之下)资本所积累的每一枚钱币,无不沾染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按照培根的话,比尔·盖茨是卑污的。但全世界都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卑污。

    按照马克思的话,美元该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了。但是连我们中国人,也开始用美元来计算国家财政的虚实了。而且,一个中国富豪积累人民币的过程,就今天看来,其正派的程度,肯定比一个美国人积累美元的过程可疑得多。因为一个中国富豪积累人民币的过程,太容易是与中国的某些当权者的“合作”过程了。

    任过美国总统的约翰逊说:“所有证明贫困并非罪恶的理由,恰恰明显地表明贫困是一种罪恶。”

    萧伯纳在他的《巴巴拉少校》的序中则这样说:“穷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让他虚弱,让他无知,让他成为疾病的中心,让他成为丑陋的展品,肮脏的典型,让他们的住所使城市到处是贫民窟,让他们的女儿把花柳病传染给健康的小伙子,让他们的儿子使国家的男子汉变得有瘰症而无尊严,变得胆怯、虚伪、愚昧、残酷,具有一切因压抑和营养不良所生的后果……不论其他任何现象都可以得到上帝的宽容,但人类的贫穷现象是不能被宽容的。”

    而黑格尔的一番话也等于是萧伯纳的话的注脚。他说:“当广大群众的生活低到一定水平——作为社会成员必需的自然而然得到调整的水平——之下,从而丧失了自食其力这种正常和自尊的感情时,就会产生贱民。而贱民之产生同时使不平均的财富更容易集中在少数人手中……”

    他还说:“贫困自身并不使人必然地成为贱民。贱民只是决定于与贫困为伍的情绪。即决定于对富人、对社会、对政府等等的内心反抗。此外,与这种情绪相联系的是,由于依赖偶然性,人变得轻佻放浪、嫌恶劳动。这样一来,在他们中便产生了恶习,不以自食其力为荣,而以恳求乞讨为生并作为自己的‘特权’。没有一个人能对自然界主张权利。但是在社会状态中,怎样解决贫困问题,当然是贫困人群有理由对国家和政府主张的权利……”

    怎样回答他们呢?

    一八六四年,林肯在《答美国纽约工人联合会》时说:“一些人注定的富有将表明其他人也可能富有。这种个人希望过好生活的愿望,在合法的前提之下,必对我们的事业产生巨大的推动力。”

    在一切不合法的致富方式和谋略中,赎买权力或与权力相勾结对社会所产生的坏影响是最恶劣的。这种坏影响虽然在中国正遭到打击,但仍表现为相当泛滥的现象。它使我想到,若林肯的话放之今日中国,究竟有多少贫穷的中国人会相信他那番话?

    我个人的贫富观点是这样的——我承认财富可以使人生变得舒服,但绝不认为财富可以使人生变得优良。一个瘦小的秃顶的老头儿或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娇妻,那必在很大程度上是财富做媒。他内心里是否真的确信自己所拥有的幸福,八成是值得怀疑的。对她亦如此,财富可以帮助人实现许多欲望,却难以保证每一种所实现的都是健康正常的欲望。

    当然,我也绝非那种持轻蔑财富的观点的人。

    我一向冷静地轻蔑一切关于贫穷的好处的言论。

    威廉·詹姆士说:“赞美贫穷的歌应该再度大胆地唱起来。我们真的越发地害怕贫穷了,我们蔑视那些选择贫穷来净化和挽救其内心世界的人。然而他们是高尚的,我们是低贱的。”

    我觉得他的话即使真诚也是虚假的。

    我不认为他所推崇的那些个人士全都是高尚的,不太相信贫穷是他们情愿选择的,尤其是,不能同意贫穷有助于人“净化和挽救其内心世界”的观点。我对世界的看法是,与富足相比,贫穷更容易使人性情恶劣,更容易使人的内心世界变得黑暗,而且充满沮丧和憎恨。

    我这么认为一点儿也不觉得我精神上低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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