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时欢3-《此生此世,唯爱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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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秋漪悲恸欲绝,在况云怀中差点儿哭得喘不过气来,她身子刚好点儿,就在况云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大牢,脸色苍白地问李美人:“为什么?”

    李美人却笑得尖锐:“我才是应该恨的那个人!”

    她几近癫狂:“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去你那儿吗?因为只有在你那儿,我才有机会见到皇上一面,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直到离开地牢后,那些话还久久盘旋在左秋漪耳畔,她大口地呼吸着外头的新鲜空气,她从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后宫,原来是这样可怕与绝望。

    而她又是这样幸运与不幸,幸也由他,不幸也由他。

    况云紧紧搂着左秋漪,身子微不可察地颤着,似乎生怕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还会有其他的孩子……”

    可上天从不是仁慈的,当太医诊断出,因左秋漪曾在雪地里摔断过腿,留下了病根,此次流产身体又受到极大的伤害,以后恐怕再难有孕时,左秋漪的世界几乎轰然坍塌。

    她咬紧牙,默默流泪,况云慌了,再顾不上帝王威严:“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一些……”

    但左秋漪就是不哭出声,她闷着,闷在心底惩罚自己。

    她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因为自己“背叛”了赵清持,舍不得离开况云,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她怨不得别人。

    她甚至存有一丝庆幸,庆幸这惩罚在自己身上。

    这些年,流言蜚语从不曾止过,太后更是忧心忡忡,对她的厌恶从不加掩饰,无论况云怎样宠爱她,她的年龄和身份都是翻不过去的篇章。

    有人私下笑话,有人不解叹息。

    他们是不般配的,从况云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她的那天起,她就知道。

    但她既然选择了,她便不后悔,纵使千万个不该、不配,她也一一受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是真的……放不下他了。

    (八)

    在寝宫将养了几个月后,左秋漪终于渐渐恢复过来,她在清明节那天,去了赵清持的坟前。

    坐在坟头,她轻抚着赵清持曾送给她的玉佩,闲话家常般,说到最后,她红了双眼,她说:“赵大哥,也许你会怪我,但我是真的……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郑重地摘下玉佩,埋进了黄土里,左秋漪离开时,如释重负。

    却有一道人影,在前头一闪而过,熟悉莫名,左秋漪来不及多想,叫住了那个人。

    回到宫中后,左秋漪似乎有些疲倦,况云和她说话,她也听得心不在焉,经常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况云小心翼翼地向她提道:“夕和宫的苏贵人有了,听说已经二月有余……”

    他怕她敏感多想,索性先说出来,是太后一直在催促,他不得已才……

    但这一回,左秋漪却打断了况云,那双素来温柔如水的眼眸望着他,定定的,许久才不见一丝情绪地道:“我不喜欢。”

    左贵妃一句“不喜欢”,底下人立刻心领神会地去“办差”,苏贵人的孩子当夜就没了。

    苏贵人闹得呼天抢地,闹到况云跟前,况云却只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

    他总觉得是自己的错,不该那么快地让别人怀上孩子,刺激到她。他对她千百次地发誓,即使她终身无法生育,他也爱她如初,他想,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慢慢走出来……

    但况云错了,从那以后的左秋漪不仅没有走出来,反而“变本加厉”,用太后盛怒的话来说,就是—

    恃宠行凶,肆无忌惮地残害龙裔!

    的确,左秋漪像变了个人似的,温柔的笑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目光,叫况云看得害怕,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人的心底。

    左贵妃的名声在宫里宫外开始传开了,那个从前总是淡淡浅笑,好脾气的温柔女子,像是一夜之间,彻底消失了。

    起初也有刚烈的妃嫔不堪忍受,被强灌红花拖下去时,哭喊着咒骂:“你这个变态的老女人,你不得好死,你还我的孩子来……”

    但从头到尾,左秋漪的眼皮都不曾抬起过,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似一潭死寂的湖水。

    她一次次下手毫不留情,无论对方怎样哭诉哀求,都无法融化她眼底的寒冰,终于,后宫所有女人都怕她了,没有人敢再炫耀自己怀上了龙裔,甚至有宫人私下议论,左贵妃已经“走火入魔”了,自己不能生,便要拉上整个后宫陪葬……

    这一切的一切,况云不是不知道,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再也忍不下去,在后宫又一桩“无故滑胎”案时,找到了正在园中浇花的左秋漪。

    他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却在见到她侧影的那一瞬,所有愤怒烟消云散,反而有些理亏地上前,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些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他用了最可笑的问法,而没想到的是,左秋漪竟然直接认了,像当年的李美人一样,干脆得连一句敷衍都不屑给出。

    “是。”

    他沉默了,还没想好怎样应答时,左秋漪却忽然望向他,雪白的脸颊柔美光滑,年轻得根本不像个“老女人”,反而让他想起当年那个毅然进入西园陪伴他的少女。

    她说:“你不是爱我吗?我不能生,你希望别的女人生吗?”

    声音轻轻缈缈,却仿佛一个魔咒,一字一句重重砸在况云心间,叫他一下子呼吸不过来。

    他在那一瞬间就知道,他败了,而且败得彻彻底底。

    左秋漪一口咬在况云肩头,况云闷声一哼,却忍着并不动弹,左秋漪就这样咬着,直咬到鲜血漫出。

    那鲜血混着眼泪,模糊在他们中间,况云死死地抱住左秋漪,说什么也不放弃。

    当夜,外头下着倾盆大雨,冷风呼啸,一下又一下地拍着窗棂,无端地叫人心慌,像极了当年左秋漪跪在灵堂的那个午后。

    从这一夜后,况云再不过问左秋漪“残害龙裔”的事情,甚至为此气走了太后数次,宫人们个个噤若寒蝉,再看向左秋漪的目光里,就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此后那么多年,左秋漪仗着况云,在后宫依旧只手遮天。

    一个肆意妄为,一个心知肚明,却始终纵容。

    牵绊已然渗入骨髓,渗入血液,密不可分。

    这一年,况云已经年近三十,膝下却仍无一儿半女。

    就像是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魔障,即便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

    (九)

    太后崩前,当着左秋漪的面,拉着况云的手悔不当初:“哀家只恨当年没能亲手杀了这个妖女,好孙儿,算皇奶奶求你了,留条血脉下来吧,莫再受这个妖女蛊惑了……”

    “妖女”左秋漪淡淡笑着,在太后含恨而终、况云扑在她身上放声痛哭时,她仿佛忽然累了,走出殿门,仰头看向长空。

    已是寒冬时节,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让左秋漪想起十七岁时,她背着况云狂奔逃命的场景。

    那时哪会想到,她会和这个孩子牵绊一生。

    大殿里传来阵阵哭声,左秋漪置若罔闻,只怔怔地走进了外头的雪地中,不要任何人跟随。

    她脱下自己的斗篷,又不顾身后侍女们的劝阻,一件件褪去衣裳,直到只着单衣立于雪地中。

    雪花纷飞,大风扬起她的长发,那道背影微颤着,显得那样单薄而伶仃,甚至让身后的侍女们产生了一种“可怜”的错觉。

    等到况云闻讯赶来时,左秋漪已经冻得脸色苍白,身子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她昏倒在况云怀中,意识已渐模糊:“你恨不恨我?”

    况云摇头,脸上落满了泪,这些年她在折磨他,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其实他早已隐隐猜到些什么,但他宁愿自己猜错了。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表面的平静,他不怕折磨,他只怕她铁了心地离去。

    他知道,这一次离去,只怕他就真的……再也留不住她了。

    左秋漪笑着,眸中泪光点点,抚着况云的脸:“你真傻……”

    “你知道吗?你其实是有孩子的,被其生母藏在冷宫抚养,现下应当已有三岁了……”

    话一出,跟在况云身边的内侍总管立刻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慌张请罪。

    三年前他瞒天过海,帮一个妃嫔留下了龙裔,藏在冷宫之中,还以为逃过了左贵妃的毒手,可原来这个秘密早就被知道了!

    真正震惊的是况云,他听了内侍讲的来龙去脉,再看向怀中昏过去的左秋漪时,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眶一涩—

    原来她到底,到底……还是不忍心他绝后的。

    雪地里一场风寒,左秋漪昏睡了两天,此后身子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况云差人四处奔走,终是寻到了世间奇株,天冥蕊,贴身揣在心口,有续命之效。

    他太害怕,害怕得整夜整夜抱住左秋漪,左秋漪没有拒绝他的怀抱,也没有拒绝天冥蕊,但她的眼里再无一丝波澜。

    她反而时常抚着赵清持送的那块玉佩,那块随身携带了几十年的玉佩,那块被她重新挖出的玉佩,陷入一种沉思。

    况云只觉那块玉佩格外刺眼,想夺过来,却对着沉思的左秋漪,又无力地什么都说不出。

    在梨花纷飞的一个午后,左秋漪叫人搬了张摇椅在树下,她躺在上面,像很多年前一样,和风微拂,闭目小憩。

    只是那时,她如瀑的长发里还不见星星白。

    她似乎心情不错,当况云来看她时,她还能与他聊上几句,只是在况云想拥抱她时,她轻轻开口:“你还不准备和我说吗?”

    况云一怔,沉默地坐回去,伸手去端旁边的药碗,手却一抖,几滴汤药飞溅出来。

    他若无其事地擦掉药渍,抬起头,眼圈隐隐泛红,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你会好起来的,你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信我……”

    左秋漪定定地望着他,却忽然一笑,像是倦了,挥挥手,别过头。等到许久后况云才发现,她原来已经睡着了,脸上落下了几瓣梨花,安详静好,清俊如画。

    只是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十)

    “她叫左秋漪,是我的妻子,我给她服下了灵药天冥蕊,但她却陷入昏睡中,如何也不愿意醒过来……我知道,她……她是不愿再见到我了!”

    天命馆里,况云神情哀伤,抚过怀中人的脸颊,眸含泪光:“可我留住了她那么多次,我不信……不信这一次,是真的留不住她……”

    他千方百计寻来了世间奇株天冥蕊,又跋山涉水来到这天命馆,向北陆南疆最厉害的天命师求助,只为再一次留住左秋漪。

    天命师对况云道,左秋漪有很深的执念,她把自己困在执念的世界里,不愿意出来。

    这说明,现实世界有她极不想面对的东西。

    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将左秋漪从执念中带出来的人,只有况云。

    皇宫里,天命师点燃了溯世香,在云烟缭绕中,开始抚琴。

    况云和左秋漪并排躺在一起,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意识在袅袅琴音中渐渐模糊起来—

    他将进入左秋漪困住自己的地方,将她带出来。

    那是一片盛大的夕阳,绚丽而凄美,暖黄的光芒笼罩着整个西园,风中遥遥传来花香。

    况云几乎瞬间愣住,往事扑面而来,他双手轻颤着,怎么也不会想到,左秋漪的心绪竟然回到了几十年前,他起兵夺位,她在西园等他的那一天。

    他一步步走进西园,看见她坐在里面,紧张地望着前方,像在等待心爱的情郎凯旋。

    况云就这样在暮色四合中,潸然泪下。

    左秋漪似有所动,一转头,便看到了站在夕阳中的况云。

    时光碎成无数个片段,流光飞舞,天地间只有他们遥遥相望。

    多奇妙,当年二十五岁的左秋漪,坐在西园里,等待着十五岁的况云。

    而如今,却是三十五岁的况云,来到旧地,遇见了二十五岁的左秋漪。

    同样相差的十岁,却在这执念中颠倒过来,况云仿佛在这时,才真正明白左秋漪当年的心境。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眼中泪光闪烁,背后是盛大的夕阳,他逆着光,轻轻开口:

    “秋漪,我来接你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云烟缭绕的房间,天命师眼尖地看见,榻上的两个人手指动了动,他眸光一亮:“他果然能将她带出来。”

    顿了顿,他却又摇了摇头,眸含叹息:“可惜,这次带出来后,她可能就要真的离开他了……”

    贴在心口的天冥蕊,已经逐渐枯萎,支撑不了多久了。

    但那对她,对他们,也许都是种解脱吧。

    天命师最后一次见到况云与左秋漪,仍是在梨花纷飞的树下。

    他们十指交握,依偎着说话,左秋漪目光迷离,声音苍白:“我一直在逼你,在等你告诉我真相,但我等不动了,只能听我给你说了……”

    从哪里说起呢?就从那年清明说起吧,她在墓园撞见一个人,一个恰巧也来祭拜赵清持的人。

    那个人见到她就跑,当她叫住他后,才发现那是赵清持以前侍卫队里的兄弟,还曾玩笑地向他们讨过喜糖吃,但他却不敢面对她。

    躲闪是因为心虚,心虚是因为良心有愧,良心有愧是因为—

    当年赵清持不是被三皇子所害,而是死于彼时得知赵清持要连夜带走左秋漪,盛怒中下了追杀令的新帝况云手中。

    而偷偷来祭拜的他,就是当年派去的那群蒙面杀手之一。

    “我早该想到你已经知晓了,不然你不会……”

    到这个时候,况云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呢喃着,泪水模糊了双眼。

    左秋漪却淡淡一笑:“你还骗了我一件事,你总说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可当年那碗红枣汤还是你亲自交给李美人的,里面下的东西会致使女子终生不孕,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这一次,况云是真的一震,他哆嗦着嘴皮子,与左秋漪对视了许久,终是悲怆一叹,闭上了双眸,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左秋漪却自顾自地说着,靠在况云胸口,汲取最后的温暖。

    那时在墓园难以置信的她,回去后不动声色地查下去,却不仅查出了当年血案的真相,还阴错阳差地知道了另一个秘密—

    致使她滑胎的那碗红枣汤,是况云亲手交给李美人的,她终生不孕的背后,是太后同况云达成的一个协议。

    “李美人没告诉我是什么,但我也猜得出大概,而赵大哥的死因更是每天都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了,我只想你亲口告诉我……”

    左秋漪咳嗽着,揪紧况云的衣袖,漆黑的一双眸水雾蒙胧,依旧是那种温柔到不可抵触的力量。

    况云看出她快不行了,终是彻底崩溃,失声恸哭:“我就知道,就知道这一次,我是再也留不住你了……”

    他留了她那么多次,从在西园时的装病,到那年星夜下的截杀,再到太后逼他做的选择……

    当年她怀上他的孩子,他欣喜若狂,却还不到四个月,太后就找到了他,残忍地逼他做出选择:是要孩子,还是要她?

    太后说的那番话他永远不会忘记,她说,她绝不会允许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寡妇生下龙裔,除非孩子一生下来,那个饱含争议的母亲就消失不见!

    无法言说其中的挣扎纠结,如果再来一次,况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答应太后,达成那份不可见人的协议。

    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跪在地上求太后,他说:“我要她,我什么都能不要,我就要她……”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就照太后的安排,残忍地发展下去。

    他用一碗红枣汤,换了她一命,即使心痛不已,他也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日后一定会补偿她,一定会……

    但他却不知道,他越是想牢牢拴住她,却越是将她推得越远,直到今日一切大白,亲耳听她说,他才知道—

    原来他的爱,是她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

    幼时读诗,最不喜一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因为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留住她,但心底总是隐隐觉得,他留不住她,就像穿过指间的风,如何抓紧也强留不住,终归是要飞出手心,彻底离开他……

    (十一)

    左秋漪是死在况云怀中的,脸上带着笑,似是解脱。

    临终前她凑在他耳边,呢喃着:“其实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不是赵清持,而是你……”

    我永远的少年。

    那个即便做错许多事情的少年,也无法叫她狠下心真正去恨,只能彼此折磨,日复一日,不得解脱,但若要再来一次……

    左秋漪笑了,眸光渐渐涣散,在恸哭失声的况云耳边,轻轻说了最后一句:

    “我也……不后悔。”

    千魅洲之檀奴

    楔子

    一生追名逐利,虚苦劳神,最后恍然回首才发现,时光荏苒,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一)

    潘岳在九岁那年失去了母亲。

    彼时潘府上下一片哀悼,他穿着素衣,跪在灵堂前为母亲烧纸,见到杨容姬来时,吸了吸鼻子,明明是要挤出一个笑脸,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喂,丫头,我娘没了……”

    杨容姬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仰头轻轻摇着:“檀奴哥哥,你为什么不哭?”

    潘岳别过头,闷声闷气:“我才不哭呢,我娘最讨厌我哭,被我娘看见了会不高兴的……”

    极力抑制着起伏的胸膛,眼眶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泛了红。

    像明白了什么,杨容姬望了潘岳半晌,忽然伸出一只小手,覆盖住了那双温热的眼眸。

    “檀奴哥哥,你哭吧,这样你娘就不会看见了。”

    外头屋檐上的雨水滴答坠落,伴着堂内的絮絮安抚,像一首静静的歌谣,氤氲了悲伤,温暖了心跳。

    一开始还企图挣扎的潘岳,泪水无声地漫过指缝,埋在杨容姬怀里哭了好一阵后,才像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推开杨容姬,顶着张惨白兮兮的小脸瞪向她:

    “死丫头,真讨厌!”

    这句话不知对杨容姬说过多少遍,潘杨两家是世交,他们从小就在一块玩,只有杨容姬才会叫他的小名“檀奴”,可对于这个过于早慧的世妹,潘岳真是有太多说不上来的郁闷。

    他六岁作诗,是十里八乡都传颂的神童,可这“神童”有一半是被杨容姬逼出来的。

    杨家只得这一个女儿,杨父把杨容姬当男孩来教养,偏生杨容姬又聪明,与潘岳跟的是同一位先生,两个人平日里便少不了比较,潘岳只能可着劲儿地学,气得对杨容姬哼哼:“姑娘家不能太聪明,聪明得惹人厌!”

    杨容姬也不恼,依旧成天跟在潘岳屁股后面跑,潘岳凶她,她就摇头:“我一点儿也不聪明,我只想跟檀奴哥哥玩。”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潘岳都喜欢坐在府里的桃花树下发呆,桃树是母亲早年种下的,如今已是一片灼灼之景。

    杨容姬时常会来看他,潘岳却连捉弄小丫头的兴致都没了,只是倚着长廊,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走出哀伤。

    那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一天。

    午后的阳光斑驳洒下,他摩挲着母亲留下的梳妆手镜,目光怔然,有微风拂过,落下漫天桃花,他眨眨眼,忽然发现镜面上有了不寻常的变化—

    几枝桃枝蜿蜒而出,凌风绽放,景象生动鲜活,花瓣艳丽得像要穿透镜面直抵眼前。而身后依旧是漫天桃花,与镜中之景截然不同,简直匪夷所思。

    就在潘岳惊愕不已间,他耳边响起了一声轻笑,一回头,撞入眼帘的竟是一袭灼灼红裳,飞花中的女子明眸皓齿,笑声清脆如玉。

    “这面古镜瞧着不错,我很稀罕,你赠予我好不好?”

    阳光,微风,桃花,隔空对望的两双眼,时光仿佛静止一般,一切奇幻得似场梦。

    这一天,潘岳在府里的桃花树下,意外地遇见了“桃花仙”。

    这是彼时连杨容姬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桃花仙,眨巴着眼看上了他手中的商周古镜,笑吟吟地向他讨要,还一副十足公道的模样。

    “小哥,我也不白拿你的东西,你看这样是否可行,我为你达成三个心愿,待到你心想事成,你就把这面古镜送给我好不好?”

    虽是荒谬异常,潘岳却还是下意识地就问了出来:“那能让我娘活过来吗?”

    稚气的问题自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桃花仙歪着头,笑嘻嘻地说愿望不能太贪心离谱,以后只要在有桃花盛开的地方,拿着镜子呼唤她,她就会出来为他实现别的愿望。

    多么不可思议,留下承诺的桃花仙倏然消失,树下只回荡着银铃般的笑声,来似一阵风,去也一阵风,若不是古镜里诡艳的景象经久不散,潘岳还以为自己做了场奇妙不可言的桃花梦。

    自那之后,丧母之痛渐渐放下,杨容姬见到的潘岳终于恢复了曾经的笑容,只是手边常常多了一面小巧玲珑的梳妆镜。

    潘岳生得好是众所周知的,从小就是美男坯子,不足十岁已是身姿清俊,眉目如画,可杨容姬见他如此却忧心忡忡,老想将镜子夺过来,还煞有介事地劝说:“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

    潘岳一指弹上杨容姬的额头:“小丫头懂什么?一边去!”

    (二)

    桃花仙不再出现,潘岳在桃花树下摩挲着镜子,一时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直到三年后,他遇上了生命中第一次大劫。

    他和杨容姬在西郊被绑架了。

    那时他们作为庙会被选中的孩子,正穿着金童玉女的戏服,坐在马车里准备前往普仁寺参加庆典,却没想到马车在中途被一伙匪徒拦截下来。

    一掀开车帘,那山匪头子也愣住了:“怎么有两个?”

    听上去是有备而来,埋伏已久,只是不知是针对谁,潘岳心跳如雷,紧紧握住了杨容姬的手。

    一片混乱中,车夫落荒而逃,匪徒们分不清人,索性将潘岳与杨容姬都蒙上眼睛,一道绑上了山。

    山洞里,匪徒头子恶狠狠地问:“你们两个,谁是潘家少爷?”

    说来巧合,潘岳生得貌美,被指名扮了玉女,杨容姬则扮了金童,两个人恰是反串,又是孩童的年纪,穿上戏服压根辨不清。

    此刻绑匪这样一问,潘岳和杨容姬都隐隐明白了什么,还不等潘岳开口,他身后的杨容姬已经冒出个小脑袋,带着哭腔喊道:

    “我爹是琅邪内史潘芘,你们谁敢碰我?”

    满场一愣,继而所有绑匪哈哈大笑,匪头一把揪出了杨容姬:“老子碰的就是你!”

    那是潘岳永远也无法忘却的一幕,绑匪们认定了“潘岳”后就不再管他,他被堵住了嘴,拼命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匪头按住杨容姬,将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强行灌入她嘴里。

    墨色的药汁顺着雪白的脖颈流下,杨容姬被呛得不住地咳,嘴里却仍是喊着:“求求你们放过我,我爹会给你们很多钱的……”

    潘岳听得心如刀割,嘴巴却被堵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水雾一点点模糊了眼,他在心中大声呼唤着桃花仙,可是古镜没带在身上,这里也没有桃花,他根本救不了杨容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灌下了哑药。

    是的,哑药,这群丧心病狂的山匪不知受何人指使,不仅要灌哑“潘岳”,竟还要用刀子划花“潘岳”的脸。

    “早闻潘家小子皮相生得好,果然秀美得跟个女娃娃似的,可惜可惜……”

    匪徒拿着刀子发出感慨,不知是良心未泯,还是一时下不了手,竟抛了刀子,出去和其他人喝酒吃肉,决定回来再收拾“潘岳”。

    就是这把遗落下来的匕首,给了潘岳和杨容姬一线生机。

    当背着杨容姬下山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潘岳浑身都是冷汗。

    他们割断了绳子,趁绑匪们喝醉逃了出来,星月迷蒙下,潘岳只在心中庆幸,还好自己“标记”了路线。

    上山时他们是蒙着眼的,但他留了个心眼,偷偷将戏服上的花边撕下,一片一片地撒了一路,花边里掺了磷粉,如今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正好派上了用场。

    顺着记号一路下山,潘岳背着杨容姬一刻也不敢耽误,夜风拂过他的发梢,他不住数落着杨容姬,数落到最后却更咽了:

    “你不是挺聪明的吗?干吗要冒充我?真变成哑巴就好玩了,简直笨死了!”

    杨容姬伏在他背上,声音比脸色更苍白,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断断续续地嗫嚅:

    “笨一点儿才好……姑娘家的……不能太聪明……惹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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