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Flower?寂静-《星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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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着件黑色连帽衫,把帽子拉到头顶上的彦一也恰在此时扭头看了我一眼。

    彦一有一双和他妈妈一样的略为狭长的眼睛,线条妩媚。这样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时候,也仿佛看不出真心。

    我的心颤了颤,想起他的经历。

    也想起了他那和我只有一面之缘却早已不在人世的妈妈。

    有些难过。

    我们慢慢的沿着操场走,学校并不大,很快就是一圈。

    我问他:“累不累?”

    他生病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从小那么生龙活虎的男孩子,现在却和柔弱少女一样。

    他微微摇一下头。

    “快到了。”

    他带着我绕到学校小礼堂的后面。

    小礼堂的后面,一直是当年孩子们口中流传的禁地。

    其实是因为后面是一片荒地,荒地后又连着一片废弃的工地。年久无人,杂草与灌木疯长,竟形成密实的天然围墙,还成了各种蛇虫鼠蚁乐园。

    我们上学那会,听说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结伴去探险,结果其中一个被蛇咬了,几个人尿滚尿流的回来,为了掩饰号啕大哭的尴尬,就不断的向其他孩子鼓吹在后面遇上了各种鬼怪。

    我也曾经被这些传说吓得晚上和若素一起非要粘着妈妈滚被窝。

    现在长大了自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但是却不明白彦一干嘛要带我往后走。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我胆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现在看来,却也不像传说中那么惊人,不过是一片灌木丛生的荒草地,远处还有着一圈矮墙,墙的那一边有一些建筑,像是小别墅,但看得出早已废弃,有的地方隐隐露出堆积的建筑材料,有些已经与尘和土混在一起,几乎辩识不出真相。

    看来当年这里曾经准备开发成商用别墅区,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半途而废,之后竟再也未有转机。

    彦一突然一回身拉住我的手,飞快的沿着小礼堂后墙往更深处走,我有点胆怯的提醒他:“有蛇啊。”

    他却不管不顾,看起来轻车熟路,幸好是冬天,草木多数枯萎,他随手拨开,一路竟也没有沾到我的衣服。

    转了几下,就到了一处矮墙边,那矮墙不知怎么塌了一块,红色的砖块已经变得灰黑。

    彦一却意外的露出一线孩子般的笑容来,仿佛确认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我心里动了动,跟着他走上前去。

    他松开我的手,伸头往那个缺口处看了看,突然一抬腿跨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叫出声来。

    那边的工地和这片荒草地还有个三四米的落差,而且碎石众多,直接跳下去有些小险。

    却见彦一已经稳稳的站在下面,朝我笑得天真。

    原来这缺口下面竟别有洞天,不知道为何有一个土坡,这样穿过两边,都轻松自如。

    我也学他的样子跨过去。

    脚刚落地,他就一把重新拉起我的手,奔跑起来。

    我依稀想到了什么,他曾经对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能回去,我想带你到我儿时的花园去坐一坐。”那时他已经拥有了巨大的精致的人工花园,他就那个花园里唯一的小王子,但是他那么落寞。

    而现在,他奔跑了起来,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细细碎碎全是笑意。

    一瞬间,仿佛能够看到那个四年级时转到我们班上的小男孩朱一强的影子。

    这样的笑意,在我重新遇见他以后的任何时间里,都不曾出现过。

    我受到莫大的感染,跟着他疯跑起来。

    竟不问去向何地。

    这时的天,是冬日里少见的晴。

    早晨九点多的阳光干净而温柔,天空的颜色是浅碧澄澈,飞机飞过划出的残痕像白色的发带,温柔妖娆,蓝天竟似美人。

    远处城市的高楼仿佛隔着一层极淡的雾气,黑衣的大男孩在瓦砾砖块间轻盈的奔跑,周身仿佛被阳光宽容的拥抱。

    风刮了起来,只有风在耳边掠过的声音。

    像翅膀,像音符。

    我不敢张嘴发出任何声音,只怕把沉浸在旧梦里的彦一惊醒。

    十二岁那年,我们一起小学毕业,我以为朱一强去了别的中学,但其实,那一年的夏天,他离开了c城,从此改名叫彦一。

    他是被他的亲生父亲带走的,那个人甚至自己都没有露面,只派了他的弟弟彦景城,对他出示了亲子鉴定的结果,然后毫无商量余地的迅速为他办了赴港手续。

    事实上谁又会给十二岁的他商量余地。

    过去的十二年里,父亲一直神秘缺席,母亲虽然性格乖张,但至少给他片瓦遮头。

    但是突然间,母亲也轻易放弃了他。

    她说:“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这一天,能和他换得这么大一笔钱。你呢,以后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了,多好。”

    她摸着他的头,然后夸张的比划出好大一堆钱的样子,灿若桃花的脸笑得娇媚。

    从头到尾,她未为他掉一滴眼泪。

    他以为自己恨她,在去到香港后的头三个月,竟次次梦里哭醒都在叫她。

    但是一年后,他的亲生父亲面无表情的告诉他,她死了。

    发现肺癌晚期,她只熬了三个月,但她至死都没有给她的儿子一个电话。

    然后朱一强彻底变成了彦一。

    他疯狂,叛逆,自残,破坏,封闭,挣扎,声辩。

    做一切无用的反抗。

    其实他不明白,所有的不甘和自伤,都只对在乎的人有用。

    在那片土地上,并没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他终于在漫长的扭曲的青春里被磨砾成我们再见面时的样子。

    心里在哭,却再没有眼泪。

    回忆间彦一已经拉着我,站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

    他张目四望,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来。

    似乎想极力的寻找出一些当年的痕迹,但时光卷起了沙土,埋葬了记忆。

    他拉着我,在一处台阶上坐下,我注意到台阶堆满了厚厚的灰土,但他不以为意。

    在香港的彦一,十指不沾阳春水,有着富家少爷的各种恶劣行为和脾气。他从来不碰任何他认为不干净的东西。

    那个大而空旷的房子里,最活跃的永远是时刻不停在轮流擦拭的清洁工人。

    我陪他安静的坐着。

    他继续缓缓的转动目光,打量着这个破败的院落。

    “那个角上,看见那堆石头了吗,它们已经被土埋得快看不出来了。如果挖开,会发现下面有个玻璃瓶,是吃糖水桔片剩下的那种玻璃瓶。里面有几个弹珠,两个蓝的,两个红的,一个绿的。”

    他用手指一指,声音轻柔,,弯起了眼睛和嘴角。

    不可思议,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温暖的彦一。

    “还有墙角那堆看起来枯死了的植物,其实它们没有死,那是一株芙蓉花,春天的时候,就会活过来,每年都是这样,会开很大的花朵。”

    “还见过燕子窝的,可能早就搬走了。”

    “好多蚂蚁窝,还捉到过四脚蛇,后来放了。”

    “红色的碎砖和白色的卵石,可以分成不同的部队玩打仗,我从前院跑到后院,指挥官都是我。”

    “有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只沿着台阶边上生长,碎碎的很好看,我一直想用它编个项链给你,顺便跟你和好的,但你总也不看我,不理我。”

    “那时候我想,算了有什么了不起。亏我还想过把这个秘密花园跟你分享。”

    “后来,也没有机会后悔。”

    我一直听他说。

    风那么温柔,阳光那么幽静,而彦一说了那么多的话。

    他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不决,断断续续,但后来,语声已经轻快。

    像失语了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出口。

    “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这是我的秘密。”他身上无形的盔甲一片片跌落下来,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也许从十二岁那一年离开起,他就一刻放松过自己。

    他累得心都生了病。

    “你知道吧?我讨厌回家,讨厌朱雪莉,我那时候,那么的讨厌她。”

    “可是,她死了……”

    他的头,一点点埋进膝盖,那些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欢快与笑容,就在这瞬间,如魔法般消散在空气里。

    仍然是日光晴好,但他走不出头顶那片压城的黑云。

    听说有过抑郁经历的人,其实都是简单纯洁的天使。他们被困在自己的城堡里,对这世间的绝望,看不清,亦放不下。

    我握住他的手,像以前的许多次他发病时候那样。

    我说:“你不讨厌她,你爱她,她是你妈妈。”

    他全身细微的震动了一下,但没有摔开我。

    我抓紧他的手,怕他发急。

    我相信他爱他的妈妈,他逼我学的那首钢琴曲,后来我才知道,那也是他妈妈弹得最好的曲子。

    她也曾温柔,弹那曲子哄他入睡。

    只是回忆越暖,伤口越痛。

    我说:“你只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他们过去的故事,比如她为什么放弃了你。”

    我以为他会暴怒,会发疯,会劈头盖脸的骂我然后逃走。

    但是他没有。

    只是难捱的寂静过后,他突然抬起了头。

    他微微眯了眼睛,看了看墙角貌似枯死的那株植物,然后转过头,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轻柔的,美丽的,安静的笑。

    我和他相处时间不短,也常常会觉得彦一的美丽中带着一种遗传自他妈妈朱雪莉的妖异。

    但从来没有一次,他让我感觉油然而生的莫名畏惧。

    他微笑着轻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怀疑,朱雪莉是被人杀死的。”

    他顿了顿:“杀死她的人,也许就是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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