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起风了·菜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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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落叶不断的杂树林中。我不时停住,让她走在我前面一点儿。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在森林中散步的时候,为了好好地看着她,我也是这样让她走在我前面两三步的样子。那时的各种零零碎碎的回忆,都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令我倍感痛苦。
十一月二日
夜晚,一盏灯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在灯下,我们已经习惯了默默无言。我继续努力地撰写着以我们的生之幸福为主题的故事,而在被灯罩阴影处所笼罩的稍显阴暗的病床上,节子安静地睡着了,就如同已和万物融为了一体。我偶尔会抬头看看她,有时也发现她会看着我,而且似乎一直在凝视着我。她无限柔情地看着我,眼睛里好像在说:“只要能待在你身边,我怎么都好。”
啊,她给我的帮助是多么巨大啊!这一切都让我更加确信我们正在拥抱幸福,而且我努力地让我们的这种幸福感具象化。
十一月十日
冬季来临了。天空一下变得空阔,群山仿佛就在眼前。偶尔,有雪云安静地覆盖着山顶。在这样的清晨,可以看到很多平时所罕见的小鸟,它们就好像是被山上的大雪赶下来似的,成群结队地飞到阳台上。而雪云散去之后,山顶部分会在一整天的时间内呈微白的颜色。最近有几座山的山顶因为渐渐有了积雪,而变得格外醒目。
我想起几年前,自己曾经屡屡梦想能和一位可爱的姑娘,二人独自在冬日这与世隔绝的幽寂山中,过着刻骨铭心的幸福生活。那时我执着于在那种会令人感到恐惧的严酷环境中,原原本本地实现这个长久以来的梦想——一个只有在如此酷寒之时、如此幽寂之地才能实现的梦想。
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当身染小恙的姑娘还在睡梦中,我便悄悄起身。然后从山中小屋兴奋地冲向雪中。周边的群山,在晨光的沐浴中呈现出玫瑰色。我从隔壁农家要了一些刚挤出来的山羊奶,拖着冻透的身体返回小屋。在火炉被点燃后,不久火苗便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冒出头来。当姑娘最终听到这个声音被吵醒的时候,我已经在一旁用冻僵的手开始愉快地记录我们在山里的幸福生活了……
今天早晨,我会想起这个自己几年前的梦,眼前浮现出那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如版画般精美的冬日景象,还有与自己商量着原木小屋中如何摆放家具时喃喃自语的场景。最后,脑中的背景变得支离破碎,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仿佛从梦中坠到现实似的。呈现在眼前的,只有残留着些许积雪的群山、光秃秃的树木和冰冷的空气……
我一个人先吃了饭,把椅子挪到窗边,让自己沉迷于这样的回忆之中。这时,我猛地向节子看去。她终于吃完了饭,现在正半卧在病床上,带着疲倦的神情怔怔地望向大山的方向。我看着她那微微散乱的头发和消瘦的脸颊,心中悲痛莫名。
“是我任性地为实现自己的梦想才将你带到这里的吗?”我心中充满悔恨,但只得将这句话默默地埋在心底,转而调转话题。
“抱歉,最近精力都用在自己工作上了。即使像现在这样待在你身边,我也满脑子都是工作的事儿。但我要对你说,也要对自己说,‘我在工作的时候,也要更多地考虑到你’。这样想着,我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非常高兴。相比于你的事,我为那些无聊的梦想,消耗了更多的时间……”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欲言又止的眼神,病床上的节子没有微笑,只是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为了拉近彼此间的距离,这种比平时更长久的对视,已经变成了我们的一种习惯。
十一月十七日
大概两三天后我就能将初稿写完。但如果是将我们现在的生活一直写下去,故事可能永远也写不完了。为了能收笔了结现在的故事,我必须给它安排一个结局。但是,我不想给我们正在不断延续着的生活本身安排任何结局,而且这也是无法安排的。倒不如说,最好的结局就是让故事在这一刻画上句号。
这一刻我们的样子?我想起曾在一部小说中读到过“对幸福的追忆是获得幸福的最大障碍”之类的话。现在,我们相互给予对方的幸福,与我们曾经给予对方的是多么不同!这是与曾经的幸福形相似,实则不同,这种“幸福”让我们感到痛心苦楚。它的真身尚未从我们的生活表层完全浮现出来。而我们现在迫不及待地追逐着这所谓“幸福”,究竟能不能给自己的幸福故事一个相称的结局呢?不知为何,我感觉在我还不能完全了解的我们生活的侧面,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正隐约地对我们的幸福深怀敌意……
这种想法令我焦躁不安。我关上灯,从已经熟睡的节子身旁走过。随即停了下来,在黑暗中详视着她苍白的睡颜。她稍稍内陷的眼窝偶尔痉挛,让人感觉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威胁。或许这一切只是我自己心底的不安感所反射出的一种错觉吧。
十一月二十日
我把迄今为止写好的初稿通读了一遍。那些我留意着力描写的地方,大体上还能让自己感到满意。
但是,在我阅读初稿时,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我”的存在。这个“我”完全不能体会故事主题中我和节子的“幸福”,这让我倍感不安。使我在阅读过程中思绪多次无缘由地脱离故事本身。“故事中的我们,体会着虽然渺小,却是自身最大限度的生之喜悦。仅凭这一点,我就能确信我们可以给予对方幸福。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的心是有所依靠的。但是,我们的要求是不是过高了?我们是不是将自己的生的欲望看得过轻了?是不是正因为如此,我的心才会像紧绷的绳子一样快要断开了呢?”
“可怜的节子……”我就这样将初稿扔在桌子上,继续思索着。
“她在沉默中看穿了我那假装不在意,实则极其强烈的对生的欲望,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对我的同情。而这又让我陷入了痛苦……我为什么不能在她面前成功地隐藏自己?我为什么如此软弱……”
我望向灯影下卧床的节子,看到她从刚才开始便半垂着的眼睛,感觉好像窒息一般地揪心。我离开灯旁,慢慢向阳台走去。
透过夜空中小小月牙发出的微弱光芒,可以模糊地看到远处被云块覆盖的山峰、丘陵以及森林的大体轮廓。而视野中的其他景物则全部消融在朦胧的墨蓝色夜幕之中。但是,我看到的并不是这些。那个昔日的初夏傍晚,我们两个人满怀同情,带着准备将我们的幸福坚持到最后的决心,一同遥望远方的山峰、丘陵和森林——这样的画面现在又清晰地浮现出来。而在我们不知不觉中也融入了这风景的刹那,也时常出现在脑海里。这些鲜活的回忆几乎变成了我们存在感的一部分。但是由于这些景物已经随着季节变换了模样,现在险些找不到了。
“我们已经拥有了如此幸福的瞬间,是否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支撑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了呢?”我反问自己。
背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肯定是节子。我没有回头,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她也默不作声,站在离我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但是我仍能觉察到她离我很近,近到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刺骨的冷风偶尔从阳台上方静静吹过,远方某处的枯木发出沉闷的回响。
“在想什么?”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忽然望向她,带着淡淡的微笑反问道:“你是知道的吧?”
她似乎担心有什么陷阱似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就是在考虑工作的事儿啊,”我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怎么也想不出个好结尾。我不想写个好像我们庸庸碌碌地在世上走一遭的结尾。怎么样,你和我一起想想?”
她对我笑笑,笑容里似乎有某种不安。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书里的内容啊!”她终于小声地说。
“是啊!”我的脸色又一次浮现出那种淡淡的微笑,“那过几天给你读一遍听听吧。可我现在只是初稿,还没整理成可以念给人听的程度呢。”
我们回到房间。我再次坐在灯光下,把我放在那里的初稿重新拿起来看。她依然在我身后那样站着,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隔着肩膀读我手中的稿子。我忽然转向她,用干涩的声音说道:“你早点儿睡吧。”
“嗯。”她乖乖地回应着,然后犹豫着将手移开我的肩膀,回到床上。
“有点儿睡不着哦。”两三分钟后,躺在床上的她自言自语道。
“啊,那我把灯关了吧……我也差不多了。”说着,我关了灯,朝她的枕边走去。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保持着沉默。
风刮得更加猛烈了。屋外的森林持续发出狂风掠过的声音。而疗养院的建筑物也被这狂风侵袭,楼里的玻璃窗“啪啪”作响,最后连我们的窗户也不能幸免。她似乎对此极为害怕,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她就这样闭着眼,似乎是要努力睡着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握着我的手稍稍松弛下来。看样子,似乎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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