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真个情痴 十年如一日-《江湖三女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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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疑梦幻 卅载困幽宫

    这许总管是李卫亲信,平时也到内堂,所以李明珠并不见疑,揭帘问道:“爹爹唤我何事?”说时迟,那时快,董巨川身子一弓,疾如飞箭,蓦然冲进内室。帘后藏着的女子要躲已来不及,弓鞋一起,右足斜飞踢出,董巨川身子陡然一缩,足根一旋,双掌一阴一阳,猛的发出,那女子一脚踢空,倏觉掌风扫胫,身子一仰,竟然在间不容发之中避了开去。董巨川并不收势,左手一抓敌腕,右手猝击面门,攻势绵绵不绝,那女子身形闪动,手背一挥,用“掤式”化开了董巨川迎面的劈掌,左腕向前冲击,又把敌人左拳的攻势也化解了,董巨川喝道:“陈美娘,你的丈夫已给擒了,你还敢顽抗?”那女子陡然一震,董巨川左手一沉,右掌直攻那女子两乳之间的“玄机穴”,那女子大怒,一个滚身,左右两肘,前撞后撞,这一招突然从内家拳的“如封似闭”,变为外家拳的“豹食虎儿”,来势极猛。董巨川是形意派名宿,经验老到,他知道只凭本身功力,虽然也可取胜,但却必有一番恶斗,只恐误了时刻,所以一开首就诓称她的丈夫被擒,使她心乱,继而用轻薄的掌法,引她发怒,乱则气浮,怒则心躁,董巨川觑个正着,左手一托敌腕,右手掌心一翻,迅如闪电般的扣着了那女子臂弯的“曲池穴”,施展擒拿手法把那女子捉了过来。李明珠惊道:“许总管,这人是谁,为何到我的卧室来捉人?”董巨川笑道:“不把她捉去,你的爹爹可要性命不保哩!”迈开大步,与许成呼啸而去。

    这女子名唤陈美娘,正是江南大侠甘凤池的妻子。陈美娘武功虽比甘凤池差许多,但在江湖上也已经少有。他们夫妻二人,最好游戏风尘,在江南一带行侠仗义。一个月前,他们搭了一个江湖班子,来到杭州卖艺。甘凤池因名头太响,所以用药易容,到了杭州,恰巧碰着抚台李卫为母亲祝寿,招他们的班子进衙表演;又恰巧抚台的女儿欢喜陈美娘的杂技,时时招她进衙。甘凤池身无别事,也就留了下来。为了想看看抚衙内有什么能人,故意参加了卫士的选拔,甘凤池到杭州时曾和路民瞻通过消息,吕四娘和路民瞻追到杭州,立刻找到了甘凤池,请他设法。这日恰逢抚台面试,甘凤池当场显技,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将抚台擒了过来。哪料董巨川老奸巨滑,听得抚台说起甘凤池(化名唐龙)的来历,事发之后,心想那个杂技班的女子,必是陈美娘无疑。试往内堂一撞,果然撞个正着。

    且说甘凤池将李卫挟为人质,在堂上大口大口地喝酒,神采飞扬,抚台的卫士,在堂下穿梭来往,个个胆战心惊。甘凤池等得心焦,喝道:“兀那姓董的老贼,为何还不回来?”话犹未了,堂下一声应道:“甘大侠少安毋躁,俺来了!”

    董巨川三指扣着陈美娘的脉门,笑嘻嘻的将她拖上堂来,甘凤池见了,又惊又怒。董巨川笑道:“将抚台大人交换贤嫂,这总算两不吃亏吧?”甘凤池气得七窍生烟,暗骂“奸贼”,但他夫妻恩爱,纵然生气,也要交换。当下咬牙说道:“好,你把她放开,我将抚台还你。”董巨川道:“你可不许暗下毒手。”甘凤池怒道:“江南大侠,说一不二。”董巨川将陈美娘往前一推,甘凤池也把李卫放下。李卫跑下台阶,陈美娘跑上堂上。这时内堂里人声嘈杂,秦中越所带的御林军忽然从里面冲了出来。

    且说李明珠目睹董巨川将陈美娘擒去,又惊又气,她绝想不到这卖解的女子有那么大的来头,跑入卧房,砰一声关了房门,滚在床上痛哭,气恼父亲的卫士对她没有礼貌。正哭泣间,衣橱忽然打开,里面钻出了一个人来,竟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李明珠惊骇之极,收了哭声,那少女微微笑道:“小姐你生谁的气啊?说给我听,我有办法替你报仇。”话声柔美亲切,李明珠问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女道:“我是那卖解女子的班中姐妹。”李明珠道:“为什么我不见你进来?”那女子道:“我听说小姐天姿国色,我也想和陈姐姐一道来看你,可是你只请陈姐姐一人,所以我只好悄悄地跟她进来了。”李明珠小孩心性,听那少女赞她美貌,十分高兴,笑道:“你才美呢!你是新近搭班的吗?”那少女道:“是呀!没有见着小姐以前,我也以为自己很美,见了小姐,才知道自己差得远呢!”李明珠越发高兴,想了一想,忽然问道:“你说你有办法替我报仇,你有什么办法呢?你的姐姐也给他们捉去了。”那女子道:“是京城来的那些御林军吗?”李明珠想起那日在囚房里,旁边有几个人看守犯人,刚才来捉人的那个家伙似乎就是看守之一,点点头道:“大约是吧。”那少女道:“那易办了,我和你去把犯人偷放出来……”李明珠惊道:“不行,爹爹要骂的。”那少女笑道:“你听我说呀,咱们把他放出来,悄悄地藏起来,然后交给你的父亲看管。这样,犯人还是在抚衙内,可是让那些御林军栽一个筋斗。谁叫他们不尊重你爹,还欺侮你呢?”李明珠道:“他们有人看守的呀。”那少女笑道:“只要你带我到囚房,我就有办法。”李明珠还是个不懂事的女孩,哪知天高地厚,她觉得这事情倒也好玩,而且她对那囚犯也颇好感,心想:把他藏起来和他聊聊天,一定很有趣。那囚犯一表斯文,还会做诗的呢!当下说道:“好!咱们就去。”取出两套男子衣裳,说道:“咱们换了衣裳去吧。”那少女赞道:“你真聪明。”不一会换好服装,李明珠将她带到囚房。外面的卫士喝道:“什么人?”李明珠一时心慌,竟然说不出话。

    那少女道:“抚台大人听说钦犯有病,叫我来看看是否要请大夫?”守门的“噫”了一声道:“抚台大人怎么知道?”那少女用肘轻轻撞了李明珠一下,说道:“你先回去禀告总管,叫他请大夫去。我进去看看。”李明珠初时贪玩,现在见守门卫士个个凶神恶煞般盯着自己,不觉心慌。猛醒起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抚台千金的身份,若然受到什么侮辱,那岂不是自讨没趣,听了少女的话,立刻转过身躯,扬手说道:“你看了钦犯之后,赶快来找我!”御林军的统领秦中越在里面大叫道:“什么人?不许进来!”李明珠已经跑开。守门的卫士伸手拦那乔装少女,少女道:“抚台大人要看也不行吗?”卫士道:“把抚台的令箭拿来。”少女微微一笑,手指一弹,已点中了那卫士穴道,秦中越在房内听得外面“扑通”倒地之声,慌忙跳起,只见一个少年疾抢进来,骈指如戟,点他面上双睛。秦中越大喝一声:“有刺客!”双笔斜飞,左右交刺,那少年身法竟是迅疾异常,身形一矮,就在双笔方分未合之际,踏中宫直抢进来,招式未变,双指略沉,戳向胸口的“当门穴”,这“当门穴”又名“血穴”,乃是人身九个“死穴”之一,秦中越大吃一惊,躲闪不及,伏地一滚,左手判官笔骤的掷出,阻敌进攻,那少年五指一拢,竟然把秦中越的兵器抓在手中,反手一掷,如同背后有眼睛一般,将抢进囚房的一个卫士击倒。步似灵猿,仍然追击,秦中越是御林军的统领之一,武功不弱,这时已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把剩下的一支判官笔当五行剑用,盘旋飞舞,前遮后挡,而门外几个当值的御林军,也闻声涌进。这少年好不厉害,反身一跃,把最先涌进的两名军士直掼出去。秦中越稍有余暇,心念一动,奔向房中的囚犯,哪料呼呼风响,眼睛一花,那少年竟如大鸟一般,在自己头顶飞过,拦在钦犯槛前,双掌一推,打了一个圆圈,左手上挑,右手下按,秦中越忙把笔一封,那少年双掌变指,一点“期门”,一点“将台”,这两处穴道,都是人身“晕穴”,秦中越本是打穴的好手,见这少年点穴奇快,吓了一身冷汗。疾忙退时,哪里还来得及,刚一转身,背后立觉奇痛,左肋的“精促穴”已给点着。这“精促穴”在背后由下数上的第二条与第三条的骨缝中,适当脾位,乃是人身九个“哑穴”之一,一被点中,浑身瘫痪。

    少年得手之后,反身将槛上的犯人抱起,低声唤道:“沈哥哥!”沈在宽喉头更咽,应声微弱,说道:“不必救我了。”这乔装少年正是吕四娘,她听得沈在宽能够说话,放下了心,左手环抱腰围,将他背起,右手从衣襟拔出一口精光闪目的佩剑,反身便往外闯!

    门外的御林军纷纷呼喝,哪里阻拦得住?吕四娘纵高窜低,直冲出外面大堂。甘凤池大声欢呼,董巨川大为震动。李卫叫道:“快截!”董巨川甘天龙双抢上去。甘凤池大喝一声,运用大擒拿手法,疾的抓着一名卫士背心,朝两人摔去。陈美娘刚才吃了大亏,心中气恼,拔出匕首,抢在甘凤池之前,向董巨川疾刺,董巨川两手虚掩面门,腾的飞起右足,向陈美娘的匕首踢来,陈美娘转身一闪,甘天龙刷的一剑侧面袭到,陈美娘匕首一格,董巨川疾冲上去,想把陈美娘再次擒着。忽然呼的一声,甘凤池如箭飞至,双手一分,四臂相格,董巨川身形不稳,几乎仆地,从怀中一探,取出透骨毒钉,三枝齐发,急劲异常,甘凤池大喝一声,左手又抓起一名卫士,往前一推,三枝毒钉,都打入卫士身中,双掌一错,又来扑击。董巨川急忙游走,吕四娘已力斩十余卫士,冲至月门,回头叫道:“七哥七嫂,咱们快走!”甘天龙与陈美娘武艺相当,正在缠战,卫士从旁相助,将她围在核心。甘凤池掌劈指戳,倏忽之间,把围攻陈美娘的卫士全都打伤。甘天龙胆战心惊,慌忙退时,陈美娘匕首一送,插入他胁下三寸,闷气顿舒,和甘凤池并肩外闯。抚衙的卫士几曾见过如此声势,就如同给狂潮冲击一般,向两边分裂开去。狂笑声中,甘凤池夫妇追上了吕四娘,三人都冲出抚衙去了。

    吕四娘到了甘凤池家中,说道:“请借静室一用。”陈美娘将她带入卧房,微笑退出,顺手将房门虚掩。吕四娘面上一红,带笑骂道:“淘气的嫂子,好不正经。”将沈在宽放在床上,低声说道:“沈哥哥,我在你的身边呢!”沈在宽面色惨白,双眸半张,叹口气道:“你何必救我?”吕四娘心儿乱跳,急忙解衣审视,却不见有甚伤痕,手臂一松,沈在宽扑通又倒。吕四娘是个大行家,把耳贴在他胸前一听,伸手在他腿弯一扭,沈在宽“哟”的一声叫了出来,却仍是不能动弹。吕四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听沈在宽幽幽说道:“我已成废人了,你救我也没用。”原来董巨川老奸巨滑,生怕有人把沈在宽救走,竟然下了毒手,用内家掌力震裂他下肢筋络,又用阴力使他受了内伤,把他弄成瘫痪,造成痨症。纵有华陀再世,也难救治。吕四娘如受雷轰,魂飞魄散,但一触及沈在宽那凄然绝望的眼光,急忙以绝大的定力,镇住心神,毅然说道:“什么没用?在宽,你枉以名儒自负,岂不闻: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太史公身受腐刑乃著史记。这三人何尝不是残废?但却名垂千秋万世!在宽,一死易耳,大丈夫当在绝难之中以求生!”吕四娘侃侃而谈,说到后来,竟然声泪俱下。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这是《太史公自序》里的两句话,《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是汉武帝时代的人,他为了李陵败降匈奴的事说了几句公道话,触怒了汉武帝,竟然身受“腐刑”(阉割),所以他以左丘明和孙膑自况,说左丘氏在失明之后,孙膑在被削去膝盖骨之后,还能著书立说,他们不是像自己一样都是“废人”吗?他以前人坚忍不拔的精神鼓舞了自己,因而也写出了伟大的史书。而今吕四娘以左丘明、孙膑和司马迁三人为例,激励沈在宽自勉。沈在宽热泪盈眶,陡然觉得生命重新充实起来,他紧握着吕四娘的手,吕四娘也是满脸泪光,然而这已经不是绝望的眼泪了,这泪光驱散了沈在宽眼前的灰暗,他看到了生命的意义了。

    沈在宽紧握着吕四娘的手,良久、良久,吁声说道:“莹妹,谢谢你。”吕四娘微微一笑,眼泪滴在他的脸上。沈在宽低声说道:“只是辜负了你的心意了。”吕四娘眼波一转,深情地看望着他,毅然说道:“在宽,你的身体残废,你的心灵可并没有残废啊!你再那样说,就是把我当作外人了。”这些话说得非常坚定,沈在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又过了一阵,吕四娘道:“何况你不会永远残废,只要你有虔心毅力,我可以教你自疗之法。”在宽道:“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极好的医生了。”吕四娘道:“我还要做更好的医生,我教你吐纳之法,到你自己能导引血气,以意行气的时候,你就会完全痊愈,而且比常人还要健康。”沈在宽道:“这就是你们修练的内功吗?”吕四娘道:“正是,你给别人用内功弄成残废,受了暗伤,也只有修练内功来抵御!”沈在宽道:“要多少时候?”吕四娘道:“也许要十年。”沈在宽道:“好,那正是给我的磨练。”

    陈美娘在外面听得哭声,轻轻敲门,吕四娘开门出来,将事情对甘凤池夫妇说了。陈美娘暗暗慨叹,心想,教一个残废的人习练内功,而且还是一个全无根柢、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十年也未必能够,这岂不误了师妹青春!甘凤池道:“十年便是十年,古人高义,正须我辈行之。我只是怕师妹没有静修之地。”吕四娘道:“一念大师的师弟一瓢和尚,日内就将移居仙霞,我可以在那里结庐傍居,照料在宽。”甘凤池道:“好,我们夫妇送你上山。”

    吕四娘雇了驴车,靠着甘凤他的易容之术,变了面貌先回家乡,把父亲安葬之后,就随一瓢和尚到仙霞岭隐居。甘凤池下山时对吕四娘道:“将来我们斗那了因贼秃之时,只怕还要师妹相助。”吕四娘道:“这个自然,我在山中,也正可以趁此时机勤修剑诀。”

    自此,沈在宽在吕四娘的照料下,日有进步,不知不觉,过了五年。

    一日清晨,吕四娘照着日常习惯到沈在宽房中,未入房门,在窗口望进,忽见他一个人扶着墙壁走路,这一喜非同小可,赶忙推门进去。沈在宽道:“昨晚我做了吐纳功课之后,忽觉气达重关,上下升沉,又好似胸腹之间,有一团东西,可以上下转动。我试用力,居然能坐起来,今朝我扶着墙壁,已经从床前行到书案,来回三次了。”吕四娘道:“你进境神速,这样看来,不必十年。但你初初学行,不宜过劳,还是躺回床上休息吧。”忽见书桌上有一纸词笺,写了几行大字。嗔道:“你才好一点,又劳神作诗了,我要罚你。”抓起词笺,沈在宽急道:“妹妹,还我!”身子颠巍巍的,竟然离开墙壁来抢,立足不稳,一跤跌倒吕四娘怀中,吕四娘急忙把他扶上床上,只见他面红过耳,吕四娘已一眼把那几行字看完,原来不是作诗,而是集句,将前人诗词,集成了一首“浣溪沙”调,词道:

    谁道瓢零不可怜,金轳断尽小篆香,人生何处似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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