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鲁宅今晚防守得益为严密,各宿室中灯光毫无,院中却辉煌得如白昼一般。防守的人也加了,各个都身穿短衣、头盘辫发,看不出哪个是官人,哪个是特雇来的打手,刀枪棍棒、钩竿绳索,一切俱全。下人们都很早地就睡了觉,少爷、少奶奶好像根本就没在家,老爷鲁侍郎本来就有病不能下床,这些事他也管不了;只有鲁太太是连夜不睡觉,她是赌上气了,说:“我倒要看看邱广超他有什么能为?难道他真能放火烧了我这所宅子吗?” 鲁太太有个兄弟,本宅叫他为“黑舅老爷”,这家伙是个武举,有些力气和胆子。他拿着一口青龙偃月刀,指挥打手们,说:“只要有贼人来,就格杀勿论。要是捉住活的,就施刑问口供,非得把邱广超打趴下不可!” 有人说:“舅老爷!这件事跟邱广超没多大相干,其中的原因杂得很!最捣蛋的还是姓虎的那小子,他也不是专跟咱们,他是有贪图……其中的详情恐怕只有少奶奶一个人知道!” 黑舅老爷却说:“若没有邱广超给他们撑腰,他们谁也不敢,邱广超倚仗着世爵以为没人敢奈何他。你们想,他都肯派女将出马,来这儿捣蛋,小老妈儿动手就要打人,事先要没有主子的教唆她能敢?干脆,邱广超还不定跟这儿有什么臭事!这儿娶了个少奶奶,简直是娶了个搅家精! 君佩是执迷不悟,这要是我的家,我绝不能容留这祸害!” 在当院他们摆着两张桌子,桌上有茶有酒有点心,大家在前后院巡逻一回,就来这儿吃喝谈论。这初夏的时令,夜风儿阵阵吹起,他们倒都觉得优哉游哉。在后庭有三间屋子,宅中都叫它下房儿,丫鬟仆妇都在那里睡觉,现在那里戒备得特别严紧。院中两只风灯,一点钟之间黑舅老爷要带打手来这儿转三次。房上搁着个灯笼,有两人坐在瓦上,屁股底下垫着锣跟梆子;只要听见前院的更声一响,这两人就抬起屁股抄起梆锣来跟着敲。他们白天都睡足了觉,此时都很有精神,大睁着眼四下张望。但是他们还是有疏忽,此时刘泰保如同个刺猬,已由墙根过来。 刘泰保偷偷溜到下房门前,手一摸屋门,门就开了,他手里有拨门的家伙。一溜进屋,就闻得一股臭脚味,不知有多少丫鬟、老妈儿都在各铺板上睡觉。隔窗的灯光照得屋中一切清楚,他左边看看是四只小脚儿,右边看看是几团头发,呼噜呼噜的鼾声像是打着小闷雷,心说我的艳福倒不浅! 他看见北墙有一扇板门,知道里面必是玉娇龙隐藏的那个套间。他脚步特别轻,走到临近,刚要拿钢丝去拨门,忽听见身后的屋门微响;他疾忙蹲身,钻到铺板底下,不留神一只手按在了尿盆里,心说:好晦气!只见门缝并没怎么大开,一阵风儿似的就飘进来一个人。这人走得很快,脚步着地极轻,正从刘泰保的前面经过;刘泰保却看出来是一双黑绒的软底小鞋,心中吃了一惊。 这女人到套间的门前一拨,即走入;刘泰保探头往外一看,见那一闪的背影带有双刀,心说:好嘛!我们两口子费了很大的事,倒给她辟了路啦!不用说,一定是白天在家里,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形色,叫她看出来了,所以紧紧跟着我;我先进来的,她反倒抢了先。好!我倒要听听她跟玉娇龙是善说还是恶说?于是刘泰保爬出床铺来,蹲在套间的门缝前,侧耳向里偷听。 只听屋中大概是玉娇龙,问道:“外面还有谁?”刘泰保吓得几乎坐在了地下,疾忙抽出短刀,却听屋里的俞秀莲说:“是刘泰保!”声音很小,但玉娇龙却并不十分压声,她喳喳地说:“我已然不惹你们了,你们何苦还来逼我?非得逼得我倒行逆施吗?”刘泰保打了个冷战,心说:不好!要翻脸。 俞秀莲也像是很生气,说:“你混蛋!你不明好歹!五哥五嫂是关心你,怕你在此受委屈。咱们以前的事也不用提了,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可以帮助你。你玉娇龙受这欺辱,自愿忍气吞声,我还看不惯你给江湖丢人哩!你的身上没有伤不是?手脚还利落不是?快点跟我走!”就听玉娇龙嘿嘿一笑,接着又叹气,并听咕咚咚一阵脚步声,好像是俞秀莲拉她走,她却不肯走。 刘泰保怕她们立刻就相拉着出来,把自己撞着,就赶紧又往床底下去钻;不防太慌张,嘣的一声,头撞着了铺板。有个婆子惊醒了,问声:“怎么回事?陈姐姐!醒醒!你听听!”套间里全无声息。刘泰保在铺底下学了几声耗子叫,婆子就骂道:“这些耗子,也疯啦!明儿非得抱个猫来不可!” 此时外面的梆锣声梆梆梆梆铛铛铛交了四下,各处应合,这座房上更是敲得特别响,院中并有沉重的脚步声、大声的说话声。屋里的丫鬟仆妇大概全都醒了,有的娇声伸懒腰,有的低声骂着:“穷吵什么?”有的说:“我做了个梦!”又有人说:“你别压我的胳臂呀!”床板子咯吱吱地响,许多人都翻身,还有个丫鬟说:“臭虫咬,又不许点灯!”刘泰保在铺底下趴着,心说,可千万别点灯! 趴了一会儿,窗外的说话声没有了,铺上又发出许多鼾声,套间里却声音毫无。刘泰保刚要挪动挪动身子,好躲开旁边那太难闻的尿盆,忽然见有一人蹲着身向床底下拉他的胳臂;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俞秀莲叫他快走,就赶紧爬将出来。那人又拉了他一下,他仰面一看,不是俞秀莲,原来是玉娇龙! 玉娇龙翩然进到套间,门留了一道缝儿。刘泰保鼓起勇气,蹲着身走进套间;挺直了腿站起身来,就见窗上灯光很亮,俞秀莲已无踪影,只有一身绸缎的玉娇龙站在自己的面前,相离着很近,就像眼前栽了一棵牡丹似的,扑鼻的香。刘泰保心中从来没有过这样感觉,又惊又怕,外带有点儿销魂,就拱拱手,悄声说:“小姐!我来也是奉德五爷五奶奶之托!” 玉娇龙推他一把,说:“快从窗户逃走!不许再来!我在此是自己愿意!”刘泰保点头说:“是!遵命!”想了想,又回过来说:“可是罗小虎那位大爷我可拦不住他呀!” 玉娇龙叹了一口气,说:“随他便!刚才我已跟俞秀莲言明白了,不叫她再管。我在此随时可以走,谁也拦不住我,我并不怕谁,只是你们不要来搅我。早先的事全是我的错,以后我不再与你们作对,你们可也不必来缠我了!” 刘泰保说:“大家对您全是一番好意。”玉娇龙点头说:“无论是好意坏意,明天如再有人来,我可就要辖助这里的人跟他作敌,那时可别说我恩将仇报!”说着将窗户一推,原来这窗户早就动了。 刘泰保刚要往外跳,院中却有人大声笑着说:“快天亮了!天亮了好睡觉!”刘泰保赶紧又蹲在地下,仰脸向玉娇龙摆手,说:“这儿不妥当! 我还是从外屋抓空儿溜吧!”说着站起身来,向玉娇龙又一拱手,悄声说:“玉小姐!年前多次打搅,您不要我的命,就算是恩深德厚。可是我起先也不是成心跟您为难,是因为碧眼狐狸的事儿,又因为敝岳父。” 玉娇龙叹了口气,说:“我很对不住你的太太,用镖打死蔡九是我一生做过的唯一错事,将来我再设法弥补罪愆吧!” 刘泰保说:“其实也不要紧!两家既然交手,就难免死伤,再说我知道小姐绝不是存心要他的命。只是我刘泰保为这些事荒时废业、丢了名声,到现在简直无法在街面上混了。”玉娇龙说:“你可以向人说,我在你的手下服了输!”刘泰保笑说:“那谁信呀?我来的打算,就是……小姐可别生气,就还是为那口宝剑。小姐如今已成命妇,要那也无用,不如赏给我;我送还铁府,借此谋个差事。” 玉娇龙摇头说:“那可不行!李慕白来了我也不能够给他,将来还要用它。你快些走!我也没有许多话对你说,刚才我把话都对俞秀莲说尽了,就是求你们走!求你们以后别再来搅我们两家!” 刘泰保却嘻嘻一笑,把腰挺起来了,说:“小姐的话说到这里,我可倒要拿点搪啦!现在天快亮啦,我也懒得动啦,吃官司、挨打、丢脑袋,我早已置之度外。小姐早先写给铁贝勒的那半封信,我早托给我一个朋友拿着啦;只要我一死,他立刻就能去告衙状替我鸣冤。不是我耍无赖,就是贼来不能空手走,请您快把青冥剑给我!” 玉娇龙冷笑说:“你别错打了主意,以为我不敢声张吗?以为我真怕你们来搅吗?” 刘泰保退了一步,两只胳臂往前胸一抱,说:“我想大概有点怕!反正一句话吧,我的命,跟玉鲁两家的脸面,玉大人、玉大知府二知府,跟这儿鲁府丞的官儿,都拴系在一块儿了!我完,他们谁也不能不完!” 此时窗外又有许多人巡逻,眼看已将到了五更,玉娇龙半天也没有说话,刘泰保已看出来她很是着急。忽然玉娇龙一回身,从床下抽出来宝剑,交给刘泰保,连声说:“快走!快走!”刘泰保倒吃了一惊,接过剑来手有些发颤,还恐怕是假,从身边掏出个小铁钩儿来,往剑锋上试了试,果然应手而折。他不禁笑了,向玉娇龙请了个安,说:“招小姐生了半天气,可是我也实在没有法子!”玉娇龙悄声说:“快走吧!小心一些!”刘泰保点头说:“我知道我怎么来的?”说着喜孜孜、轻悄悄地又走到了外屋。 因为院中还有人,他不敢即时出去,所以又蹲下,心中想:大功告成! 回家去先夸示于媳妇,明天再夸示于李慕白、俞秀莲……连秃头鹰都得叫他看看,然后用红缎包裹献还铁贝勒,别叫他就以为李慕白的本领大。 此时,院中的声音已沉寂了,各床上的女人也都睡得正酣。刘泰保先伸手由一张铺上拉下来一件粉红色的女人衣裳,大概是丫鬟穿的,披在自己的身上,双手抱着宝剑,先蹲着身去启开屋门,然后直起身往外就走。 不防对面的房上就有人看见他了,询问了一声:“要干吗去?”他擦着窗户走,扭扭捏捏地学着丫鬟的样子,并作出娇声来,说:“我要上茅房去呀!肚子不好呀!”不料房上喊了声:“有贼!”立时锣声梆声齐起,前院后院都涌进来拿着刀棍的人。 刘泰保拋了丫鬟衣服,疾忙上房,不料房上有二人齐抡刀向他来砍。 刘泰保用剑相迎,嗖的一声,一把刀就被斩断,心说:好剑!他抖起威风来又要斩断那个兵刃,却不料下面伸来了钩竿子两三根,齐都钩住了他的腿,就听咕咚哗啦一阵乱响,他的身子连同几片瓦一起摔下房去,头上又挨了一木棍,打得他眼睛发昏。一个前失,对面又有刀砍来,他疾忙将身一滚,性命逃开了,青冥剑可也撒了手。想要上房逃走,房上却又有人,四围的刀棍齐向他递。他手中又无寸铁,命在顷刻之间,便大喊道:“我一朵莲花把命交给你们,你们可也……” 这时忽见房上摔下来几个人,两旁的人也纷纷喊叫着倒地,一支弩箭差点误射着刘泰保的屁股。就见一条莽汉从房上跳下来,一手抡刀,兵刃碰着它就折;一手射弩箭,中了箭的人就惨叫。来的正是罗小虎!他一面乱砍乱射,一面大喊:“刘泰保快走!”刘泰保趁此机会就上房逃命,并喊着:“小虎也飘吧!”罗小虎却如洪钟一般大声喊道:“我不走!我要见见鲁君佩!” 此时刘泰保逃了命,俞秀莲是早被玉娇龙给气走了,对这些事她灰心不管了,只有罗小虎一人在拼斗。他斩断许多只刀棍,射伤十几个人;但无奈人是越来越多,黑压压的围满了这院子,将他困在垓心。他一手擎弓装箭,大喊着说:“谁敢进前一步,就小心老爷的刀跟箭!老爷决不逃,快叫鲁君佩出来见我!快,揪他出来!” 四围的人都站在四五步之外,持枪拿刀的比着他,可是无人敢近前。 那黑舅老爷站在屏门口高声问说:“你小子叫什么名字?”罗小虎横刀说:“老爷名叫罗小虎,外号半天云。”黑舅老爷说:“那天在玉宅门前射轿子的是你不是?”罗小虎点头说:“在街上射车的也是我!” 黑舅老爷暴怒着说:“你好大胆!你对官眷施行无礼,拦街伤人,就是强盗就该杀!你实说,你怎么认识的玉小姐?” 罗小虎摇头说:“没甚交情,不过在新疆时她是小姐我是强盗。有一次我打劫了她,她劝我不可为盗,应当去求功名,我就恭恭敬敬将她送归;从此我就洗了手,再没别的事了。此次我到京师来,听说她嫁了人。 她嫁别人我不管,她嫁鲁君佩我可真生气,大概你就是鲁君佩,看你那黑鸟样?着箭!”话音未落,黑舅老爷应箭而倒。众人刀枪齐上,罗小虎猛兽似的跳纵着舞宝刀迎敌。 这时忽听前院梆锣声又起,并有人大声嚷嚷着:“又有贼来了!卖烧鸡的胖子!卖花儿的小子!哎呀!原来也都是贼!拿……”人声愈乱,这里的许多人也跑往前院去助战。罗小虎越发抖起来威风,一面舞刀,一面大喊道:“娇龙!为甚在这里受这鸟气?快些远走高飞!”只听一片锵锵刀刃响,呀呀的受伤人的惨叫声,劈啪的摔瓦摔灯之声。又听有人嚷:“猴儿要放火!快泼水!”“小心!胖子往后院去啦!”更听一阵紧紧的呼哨之声,屋瓦乱响,群声喊叫:“拿!跑啦……” 渐渐的杂乱声又消降下来,却闻得受伤人的呻吟声更加凄惨。屋里的仆妇丫鬟都趴到铺板底下,动也不敢动。套间里的玉娇龙却芳心如绞,卧在床上不住地痛哭。 过了些时天色亮了,鲁宅的更夫多半都中了箭伤,所以连五更就没打。贼人已全都逃走,地下留着些断刀折棍,还有那口青冥剑。有人愁眉苦脸的正在打扫院子,忽见少奶奶满面泪痕,自屋中走出,到院中拾起来宝剑又进屋里去了。鲁太太在上房气得直骂,仆妇丫鬟们走出屋来都面如土色,做事都没有精神,彼此说话也都声音很小。 直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朝烟已散,门外才来了许多车辆,是鲁君佩从别处回来了,有几个人挎着刀保护他。还有个花白胡子、瘦得跟狼似的老头儿,穿着绛紫色褂子、青缎坎肩,纽扣上戴着一串十八子的香串;腰间系着绸带,上面还挂着眼镜盒跟怀表;穿着皂鞋,头戴青纱小帽,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扇面上写的是“阴骘文”。这人弯着腰,背后挂着一条猪尾巴似的小辫,被鲁君佩恭恭敬敬地请到里院。就有人在背后朝他努嘴,悄声说:“看诸葛亮还有什么主意?” 这瘦老头儿站在院中,叫人把昨夜之事寻根究底地问了一遍,他并不暴躁,也不惊慌,听后只是微微地点头。上房的鲁太太知道儿子回来了,就把鲁君佩叫到屋里骂了一顿。所骂的话绝不像是一品夫人说的,并且声音很高,窗外都听得见,是说:“这样的媳妇你还要她干吗呀?她不定交了多少个强盗汉子啦!休了另娶就是啦!丢脸也是他玉家的姑娘,碍不着咱们鲁家的事!这样天天晚上闹,谁也受不了,杀人放火的,咱们这宅里成了战场啦!弄的这是什么事呀?我看再闹几天,就是不出人命,咱们这点家当也就快抖露完了!你的差事也就不用干了!我也得死!” 半天,鲁君佩才愁眉不展地走了出来,走到那瘦老头的面前,悄声说:“我想先叫她回娘家去住几天吧?”瘦老头儿却连连摇头,拉着鲁君佩往外院走去,一面走,一面悄声对他说:“你以为把尊夫人送回娘家去住,就万事皆休了吗?你还要防备,他们所恨的还是你呀!你既然与他们结下了深仇,非你死,就得他们伤,不然解不开呀!当先我也曾预言过将来的后患,叫你斟酌,你全都不在意;那么已然如此了,中途若再隐忍姑息,迁延躲避,可是更糟更糟!何况我已拟得办法,你到书房来!”鲁君佩紧锁着两道眉,垂着一张冬瓜脸,又随着这“诸葛亮”到书房去秘密商议办法去了。 少时南城的萧御史也到了,三个人在一起低声谈话,忽然听人报道:“玉大少老爷来了!”三个人才立时将话止住。玉大少老爷即是宝恩,闻讯来到,急得他满头是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里院去看了看胞妹娇龙,见倒是无恙,可是容颜惨暗,对哥哥也没有什么话说。鲁君佩对大舅子毫不客气,说话时撇着嘴;旁边的萧御史说话倒是很谦恭,话语之中却带着嘲笑和威胁。玉宝恩脸色一阵儿变白,一阵儿变紫,但却不敢发作。 此时那“诸葛亮”已然回避了,玉宝恩在此又坐了半天,方才告辞走去。 时已偏午,这时京城中铁骑遍走,情势十分严重。茶馆酒肆之中还有许多人围在一起,悄悄地谈说昨晚鲁宅所发生的惊人奇闻。这几天常在玉宅门前抽签卖烧鸡的那个胖子,跟那卖茉莉花的小子,今天忽然全不来了;有人传言他们是贼,昨夜闹鲁宅的就是他们,可没人晓得他们在哪儿住。刘泰保又没回家,有许多跟刘泰保素识的,此时都避免嫌疑不敢出门了。午后,有人看见邱广超坐着骡车往铁府去了。 当日晚间,神秘恐怖的暮色又冉冉升起来。铁府内书房聚集了几个人,当中坐的是铁小贝勒,眼前放着一盖碗酽茶;旁边是邱广超,面带义愤;德啸峰坐在邱广超的右边,手托着水烟袋,捻着胡子,样儿有点忧烦;玉宝恩是坐在斜对着铁小贝勒的一个小凳上,面容极为惨暗,连头也不抬。铁小贝勒说:“事情闹成这样,真不能不想办法了。今天有两个御史递折参奏世袭靖平侯邱广超收容匪人,纵庇江湖大盗,屡次趁夜往顺天府丞鲁宅中行凶。” 邱广超在旁微微冷笑,德啸峰说:“其实他真冤枉!不过是因为他的夫人到鲁家打过一架罢了。正经倒是我,这几天在鲁宅搅闹的人,我都认识他们!” 铁小贝勒就向玉宝恩说:“你听,啸峰他都说实话了!他已在我跟前自认结交江湖人,你还有什么不可对我说的呢?” 宝恩立起身来说:“卑职在外多年,幼年时又未随家父在新疆,十几年来舍妹的为人如何,卑职实在不能深知!”铁小贝勒面有怒色,说:“你若不肯说实话,这件事可就难办了!”德啸峰在旁十分着急,直向宝恩使眼色,并悄声说:“你实说了不要紧!” 宝恩这才落下泪来,说:“舍妹的为人如何,卑职实不知道。人说她会武艺,曾窃去钧府宝剑,连家严家慈都不知道;或许因管束不严,她又韬晦过深之故。不过有一件事,卑职至今仍有些疑惑,即是此次卑职入京省亲,中途为大雨所阻,宿于紫微庙中,雨夜遇盗,为侠客所救。半夜女儿蕙子惊呼,说亲眼看见了她龙姑姑立于床旁……”宝恩把此事详细地说了一遍,铁小贝勒等人面面相觑,齐现出一种惊佩和惋惜之态。 铁小贝勒又问到玉娇龙此次是怎么回来的,玉宝恩更为恐慌,就说:“卑职实在不知,只知舍妹病好了,就出来见人了!”铁小贝勒摆摆手令他走去,宝恩如同一条被人捉住的鱼又得放生似的,恭谨地向室中所有的人请安行礼,疾忙走了。 这里,铁小贝勒叫来得禄换了茶,就叹息着说:“宝恩是个老实人,胆子又小,要叫他当着我的面承认他的妹妹是飞贼,他死了也不敢,这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又命得禄到前院请来李慕白,共同猜测此事。 李慕白就说:“昨夜俞秀莲在鲁宅私自见了玉娇龙,玉娇龙却说不叫大家管这件事,否则她就要跟大家翻脸了。看她那样子是很忏悔过去,愿从此做个规矩的妇女。不过又听说她时常哭,而且对鲁君佩的种种侮辱她都甘受,未免又有些可疑,或者她是自有打算,只是时机未到?”铁小贝勒默默不语。 李慕白又说:“俞秀莲已发誓不再管这件事了;刘泰保昨夜几乎被擒,今天在积水潭他的下处睡了一天,也没有吃饭,想是他懊烦已极。只是罗小虎,这几天没人晓得他住在哪里。” 铁小贝勒震怒说:“把此人除去,就没有事了!你们见了他叫他快离开京师,否则我要办他!本来大家管这件事,只是为使玉娇龙不再恃仗武艺,横行不法。再看半个月,她果然真是定心在鲁家做媳妇,你们就不用再管她了,宝剑我都可以不要。只是罗小虎,因他与你们相识,我才暂时可以网开一面,放他赶紧走,叫他断了想头。他早先是个大盗,如今是个流民,无论如何也跟个小姐配不上,他那样屡次拦街胡闹,我实在不能容许!” 大家都默默不语,少时一同告辞。出了书房,几个人又一同到李慕白的宿室去密谈。一进屋,德啸峰就笑着说:“这间屋子才款式呀!可见贝勒爷待你优厚。” 李慕白摇头说:“我决不愿在此多住!虽然铁贝勒叫人不要再管玉娇龙之事,但我迟早还是非见她一面不可!只是,她现在深闺中,使我见不到她。俞秀莲昨日向她询问哑侠的生死和那两卷书的下落,她都不肯实说。可是我相信迟早必定能跟她在外遇面,玉娇龙为人刁毒险恶,鲁君佩纵有手段也绝限制不住她,她绝不能甘心做鲁君佩的媳妇!” 邱广超仍愤愤地说:“事情完了之后,我要单独对付鲁君佩!”德啸峰却从中解劝,主张暂且息事,看看光景再说。又谈到他儿媳复仇之事,说务留俞秀莲在京多住些日,这件事完了,再慢慢商量那件事。谈了一会儿,天已二更,德啸峰与邱广超就各自回宅去了。 次日没听说鲁宅再出事,但有人从那里过,看见戒备得仍是很严。 又过了两天,除了听说有官人在西城看见了半天云罗小虎带着两个喽啰似的家伙,官人追拿没有拿住,就再没什么事了。俞秀莲在蔡湘妹家中住着,心灰意懒,很少出门。刘泰保是气得病了,史胖子、猴儿手又全无下落,李慕白同着孙正礼倒时常在街上走。鲁宅的少爷仍然是晚出早归,他住的那地方极为严密。 玉宅玉大人的辞官呈子已然邀准,提督正堂换了一位姓包的,听说是铁面无私;接任以来,宣布要严办城内流氓宵小,因此吓得秃头鹰等人都不敢上茶馆了。玉太太因惊恐、忧虑,病势益重,宅中的人都在预备后事了。姑奶奶玉娇龙每天回来望母,听说她忧思憔悴,已损了芳颜,由婆家至娘家车辆往来时,都有许多人保护着。 天气是日益炎热,但轰轰烈烈的一件事情一件奇闻,至此反倒渐渐冷淡。一般好谈新闻好看热闹的人,现在只有希望玉宅快搭白棚大办丧事,并要看看玉娇龙穿上孝服是怎么个玉?怎么样子的娇?不过却都又担心着那只虎到时又乱放冷箭。 一日深夜,玉宅内玉太太的病房中,有大少爷宝恩带着女儿蕙子,衣不解带地随时服侍。大少爷天性至孝,蕙小姐又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女,半夜,玉太太呻吟着说了许多话,说:“可怜龙儿!事情都不怪她,是怪在新疆时我对她看顾不到!”又说死后如何发葬,务须节俭;将来你们兄弟必须留下一人在京,以事奉父亲,照顾妹妹……玉宝恩抹泪答应,蕙小姐拉着她祖母的手痛哭。 窗外雨声潇潇,室中银灯凄暗,不料这时就有一女贼启门而入;她全身青衣手持双刀,左脸上贴着一块小膏药。见她进屋来,玉宝恩惊慌央求,但女贼一刀杀伤了可怜的蕙小姐,并将灯台向老夫人的病床上打去,几乎失火。女贼临走之时自称为俞秀莲,系奉李慕白、邱广超之命来做此事。蕙小姐刀伤在背,虽伤势轻微,不至于死,可那痛苦也非一个小女孩所能忍受。玉太太因此惊吓急痛,病愈不想,只剩了一线气息。 当夜派人往鲁宅去接请姑奶奶,令人很奇怪,姑爷鲁君佩今晚却在家里。闻了信,夫妻在急雨之中、戒备之下,乘车赶到了玉宅。鲁君佩一进屋见着丈母娘,就流泪大哭;又看看内侄女的伤势,他顿脚愤恨,立时要拿他跟玉大人的名片去通知南北衙门和顺天府,请即刻捉拿俞秀莲、李慕白、邱广超到案。 玉娇龙却将他拦住,说:“俞秀莲跟李慕白都是江湖豪侠,他们现在必不至于胆怯逃走;可是你们就是派一两千名官人,也绝不能把他们捉住。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求你们今天晚上放我出去一趟吧!” 玉宝恩在旁把脸色吓得惨白,紧紧皱着眉说:“依我看就把这件事隐忍下去吧!那女贼还能再来吗?”鲁君佩却望着他的夫人,不说话也不再表示着急。他的态度很冷酷,意思是说,伤的是你的侄女,快要死的是你的母亲,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管! 当下玉娇龙神色严厉,一洗她近几日的忧郁悲伤之态,她一方面嘱咐家中的仆人不要把这事传出去,以免外面再有人造谣;一方面派人去打听俞秀莲那些人的住址和情形。她急急开了刀创药的药名,命人去搜罗了来,亲自给侄女蕙子敷药医治。这侄女是几个侄女之中她最喜爱的,如今小小的孩子受了这样的重伤,就如同是伤了她的肺腑一般,令她心痛而气愤。 看完了侄女的伤势,她又去看母亲的病,玉太太呻吟着说:“这是怎么回事呢?龙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是你爸爸做官的时候杀的强盗太多了,才跟强盗结下了仇,才这样屡次三番地来害咱们吗?”玉娇龙只流着泪安慰了母亲几句,并不多说话。玉二少爷宝泽是永远呆若木鸡,大少爷宝恩是愁眉不展。 鲁君佩这些日来到丈母家中,总是沉着脸,摆着“娇客”的架子;而今天却是极为谦恭,对待他的夫人玉娇龙也不像往日那般冷酷无情了。 看完了岳母的病,天就亮了,雨也住了,他又去看岳父。玉大人自辞官蒙准以来,就在书房一待,连屋门也不出。姑爷来见他,他只是叹息,说:“家里有女贼,怎能不从外边招来女贼呢?这回伤了蕙子,还算便宜,将来我这条老命都许送掉,你提防着好了!咳!咳!” 鲁君佩打了个冷战,勉强笑说:“岳父大人不要错猜,也不要忧虑。 这件事小婿自有办法,三五日内将城中潜伏着的大盗俞秀莲、罗小虎、刘泰保等人拿来就是,把他们治了罪,也就不至于再发生什么事了!” 玉大人却连连摇头,叹息说:“与人家何干?”拍拍胸又说:“我心里全都明白!”又把脚狠狠顿了一下,说:“头一个贼人就是高云雁!小人有才,适足以助其作恶,他害得我家非浅啊!” 鲁君佩对于他岳父发的这些牢骚,心里也明白,只是不便答言,同时心中也乱得很;紧皱着眉坐在岳父的对面发了半天呆,忽然又站起,恭敬地退出屋去。此时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已然回来了,报告说:“咱宅里昨夜的事,外边还没知道。我们听说俞秀莲就住在花园大院刘泰保的家里,白天常到德家去;李慕白是住在铁府内。那罗什么虎却跟他们分开着,好像他们不是一伙儿似的,不知他住在哪里。只听说他们都有铁小贝勒在暗中护庇着,若是把他们拿到衙门里,恐怕就伤了铁小贝勒的面子!”报告完了退出去,鲁君佩仍然在那里发愁发怔。 待了一会儿,忽然有自己宅里的一个丫环出来说:“少奶奶有请少爷。”鲁君佩心里倒一惊,倒背着手儿进了玉娇龙休憩的屋子。这里就是玉娇龙早日的闺阁,就见玉娇龙把丫鬟仆妇都摒出屋去,她就像面上敷着一层秋霜似的,冷冷地说:“从今以后,你放心,也不必再用手段挟制着我啦!我倾心愿意做你的妻子了!” 鲁君佩受宠若惊,连连笑着说:“不是我愿意这样,也不是什么挟制你,是……我真真不得已,我所求的是你能跟我有……有闺房之乐!” 玉娇龙紧闭着嘴喘了两口气,瞪着眼睛说:“可是你得容我在娘家暂住十天,把青冥剑也赶紧给我送来!十天之内,我做出什么事你们都不要管;十天后我就回家去,我一定死心塌地做你的妻子!”鲁君佩喜欢得全身的肥肉都直颤,连连笑着说:“好!好!我都依你!”玉娇龙把瞪着的眼睛徐徐收缩,喘了口气,转过身去,轻声说:“你走吧!” 鲁君佩遵命走出,他这时是高兴极了,辞别了岳父岳母和两位大舅,出门上车放下车帘,就赶快回到自己的宅里。然后派了四名妥当的人,并叫了他最近请来的一个会武艺的人,名叫五通神尤勇,五个人共乘着三辆骡车,把青冥剑送到玉宅。玉娇龙亲自到外院,叫仆妇将剑接过来,拿到她的闺阁内。 如今,玉娇龙就像才解开了身上的绳索,感到悲伤又愤恨,决定今夜就去大战俞秀莲,以为侄女雪恨,并决定非杀死俞秀莲不可!倘若杀死了俞秀莲之后,自己仍然不死,那就只好甘心做自己所嫌恶痛恨的鲁君佩之妻了,看他们有什么方法再对付我……虽然在这极度的气愤之下,她是自己说自己愿意的,但一种悲痛仍不禁自心底生出。她极为焦躁地望着窗外,发着恨说:“为什么还不赶紧天黑?人面兽心的俞秀莲,今晚到底要让你知道我!” 当日,日光移动得仿佛特别慢,京城中也格外显着宁静,谁也不知道玉宅里是这样的紧张。刘泰保近几日心灰意懒,羞见朋友,也懒得再打听这些事。他连日又伤风感冒,连饭都吃不下去,就在积水潭破房子里躺着,永不出屋。屋里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秃头鹰等人在他这儿赌钱,都给他拿拳头打走,大骂着,说了许多绝交的话。 这天蔡湘妹来找他说:“你不回去是怎么回事呀?难道就永远在这儿穷熬?跟头也不是栽了一回啦,越栽越结实,那才是硬骨头小子!” 刘泰保唉声叹气地说:“这回跟头可一下把我栽的泄了气啦!我再也挺不起腰来啦!费尽千方百计,出死入生,好容易由玉娇龙的手中把剑要来,眼看就要大出风头了,他妈的一转眼间,丢人拋剑;不是虎爷救我,我连命都完了!现在我没别的说的,只是怪我学艺不高,人头儿太差,没办法,我不回家就是因为没脸见你!” 蔡湘妹说:“你早就没有脸了!可是你没脸见你的媳妇,还没脸见你的孩子了吗?”刘泰保没词儿了,蔡湘妹一把将他揪起来,说:“快走!回家去另打主意,北京城混不住了,等我分娩了,咱们到外省去卖艺。” 刘泰保说:“咱们这个艺还卖呀?谁买呀?” 蔡湘妹就说:“那么,咱们就什么事也不干,等着饿死!”又悄声说:“你知道吗?我手里现存的钱连十两也不到啦!过几个月,连请收生婆的钱也没有。那难道你就永远在这儿躺着永不回家,汉子在一边,老婆在一边,拖着两份房钱,你就装死鬼?我真命苦,爹妈都死啦,跟了你,满想着你是个大英雄,谁知道你是这么一块料。你看看人家李慕白、罗小虎多好?连猴儿手都比你强!”说着蔡湘妹就掩面哭了。 刘泰保嚯地跳起来说:“什么?你先别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罗小虎那怔劲儿,猴儿手那个贼样儿,那我许比不了,李慕白我还自觉得真不在他以下。我虽然屡次丢人,可到底叫玉娇龙怕了我!总比他李慕白来京城什么事都不干,还觍着脸称英雄强得多!” 蔡湘妹说:“人家倒是有脸觍呀?你自己早就把脸摘下来擦了屁股啦!”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