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玉娇龙费尽了千方百计,才由名侠李慕白的手中将青冥剑夺回,这也颇值得骄傲,然而她却又不禁伤心,因为她知道这放火的手段太恶毒、太卑劣。早先自己的师父高朗秋曾说:“尚有侯门女,雏凤作鸮声。”又对高师娘说过:“我为人间养大了一条毒龙!”如今不料都被他说中了! 玉娇龙心中很是愤恨,因为自己在碧眼狐狸死后,听了俞秀莲的劝说,在北京城原已销声匿迹,不愿再惹事;但是,都是被人逼的,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第一逼我的是刘泰保,第二是鲁君佩,最可恨的是罗小虎!他,不长志气,在京师胡闹,那天拦着轿子使我当众丢尽了脸面;并且武艺不高,闯了祸就狼狈而逃。回忆当年在沙漠、草原、农舍……自己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但转又一想,罗小虎自幼不幸,漂泊落拓,求官既难,想见我可又见不着面,而我又要背弃他嫁于鲁君佩,也实在难怪他…… 玉娇龙一阵伤心,就趴在树枝上哭了;心一痛,手腕也发酸,就几乎将青冥剑掉在地下。她赶紧一振精神,忍住了悲痛,就从树上跳下。四面去看,夜色茫茫,那镇上已没有了火光,只有团团浓烟在天上飘荡,渐渐散去。知道那店中的火已熄灭了,李慕白顷刻之间就会又赶到,所以她又疾忙去走。她脚下只穿着一只鞋,走路十分不利便,走了一会儿,就觉着脚痛得难忍,遂在道旁坐下。 歇了多半天,才再往下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就听见前面有狗叫,有一片黑乎乎的树林,她就晓得前面有村庄了。她因不愿意再出事,就赶紧绕道,也不顾人家地里的田禾,就踩着田禾走,把袜子都扎破了,她的脚更是痛,连歇了三四次。她看着天空的星斗方向,才知道这时自己已往西南走了很远。但是天色已然发明了,她就找了个地方歇息,坐在地下,身体一疲乏,头也晕沉得很,她的双手紧紧握着青冥剑,不觉就睡去了。 睡了多时,忽然觉着很冷,身上的衣服已被露水淋得潮湿了。脸上有个东西触得她很痒,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原来是卧在一座古寺之旁的大柳树下,柳丝如线,在她的脸上不住的飘拂。她翻身坐起来,举起青冥剑向树上柳枝砍了两下,就砍下一些。她低头一看自己,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啦?光着袜底,只一只脚上有鞋……假若此地离着那起火的小镇还近,她就要回去取马,拼命与李慕白大战几百合,决一死生。 燕子在她眼前翩然地飞着,样子十分惬意,像是有意对她加以嘲笑。 朝阳从东山吐出来,把天上鱼鳞状的云朵染得多半边青、少半边红。大地上的田禾,上面洒着一片金波,不住随风滚动;这情景,有一点像新疆的草原。玉娇龙站起身来发着怔,却不迈步儿,鸟儿在耳边又唧唧地叫着,仿佛也在问她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她低头又看了看,见宝剑被阳光映得发着青光,她一咬牙,心说:不要紧!就将茶青色的绸衫脱下,裹住了宝剑。里面是一身蓝,不过这身绸衣裳做得有点瘦小,更容易叫人家看出她是个女子之身;但她也想开了,女扮男装本来只能欺瞒那些愚人,真正的老江湖是一见便看得出来。 她揪平展了衣裳,倚着树,打开了头发,用手指梳了梳,想要重新编辫子。这时忽然看见遥遥之处来了三辆骡车,她心中就想:这就好了!我现在身边又不是没有钱,我就过去叫他们让给我一辆车坐吧!于是她也顾不得细编辫子,就把头发挽了一挽,挟着她的那口青冥剑迎着车跑去,一边跑,一边摇着手大声呼叫:“站住!站住!车!站住!” 及至她跑得快到了临近,她招摇的手才被车上的人看见了,她的呼声也传达到了那边,那边的三辆车才前后停住。三辆车的车辕上都坐着男子,一个四十来岁、身材很魁梧的人就跳下了车来问说:“干什么的?” 玉娇龙站住了身,缓了缓气,却看见这三辆车都插着三角形的白布旗子,上面写着“雄远”二字。玉娇龙就有点惊讶,问说:“你们这是镖车吗?” 这人摇头说:“不是,我们是做买卖的,这旗子上是我们的字号,你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把头发向后掠了掠,说:“我是保定府的人,也是个做买卖的,我是珠宝行。掌柜的派我到大名府去办货,昨天走在这儿,就遇见了强盗,把我的什么东西都给抢了去啦!倒幸亏还没杀我。我在那边坟圈子里睡了一夜,今天想走也不行了,你们看,我还跑丢了一只鞋。我从小就身体弱,我父母拿我当闺女一样养活着,没有车我真不能走路,你们行个方便吧!让给我一辆车,只要到前边能找着个县城,或是大市镇……” 对面的人向西南指着说:“往那边三十里就是县城。” 玉娇龙点头说:“那更好了!只要到那儿,我就下车,车还让你们,我送你们二十两银子……”说着拍了拍腰说:“我还有钱!”又微微地笑说:“得啦!请你们行个方便吧!” 她这番态度,使得对面这人直发怔,这人摇了摇头,说:“不行!我们的车都坐满了人,哪能够让给你?你挟在衣裳里的是什么东西?” 玉娇龙翻了脸,说:“这你问不着!我好意要赁你们的车,你们不识抬举,以为我没钱,我这儿还有金子!”说着由怀里掏出一块金子,显示给众人,黄澄澄的金子,被阳光照得刺眼。 后面的那辆车上却有人下来了,其中一个年纪三四十岁的人,很瘦,确实不像是保镖的,这人就说:“来来来,有话好说,别想打架呀!”他先向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向玉娇龙笑着说:“您先把金子收起来吧! 这东西,您幸亏是让我们瞧见,要是叫别人瞧见,别说三十里,连三步您也走不开了。看您这样子,大概也是才出远门。” 玉娇龙瞪眼说:“你可别说废话!” 这人笑着说:“好啦!不说废话。我们也不要您的金子,您既然是个遇见灾难的人,我们也不能不行件好事。好在离着县城才三十里地,我们就走上三十里地,您就上我们的车吧!” 玉娇龙问说:“这地方属什么县管?” 这人就说:“这地方嘛……这就是大名府啦!再走三十里地就是大名府的城啦,您上车吧!” 玉娇龙听了,很是欣喜,就想:到了大名府城内,先买一双鞋,找一家干净的店房再歇一天,然后买一匹马就走。但先往哪里去?是还往下去寻猫?是回去找绣香?她此时还没有决定。坐上了车,她又不放心这几个人,所以并不进到车里;只跨着车辕,宝剑放在腿下,伸着双臂挽她的辫子。车辆又走动了,这车上的赶车的人,不住斜着脸瞧玉娇龙的粉面,他好像有点疑惑,又有点害怕似的。 此时,那瘦身材的跟那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到前面的车上去了。那二人就在地下跟着车走。一个高身材的瘦子就问说:“您在保定府是什么字号?增福百饰楼您可知道吗?” 玉娇龙摇头说:“不知道,我们那买卖的字号是‘聚宝’,地点是在西关,东家是黑虎陶宏。” 瘦子听了脸色一变,接着又笑说:“陶大爷的姓名我们是久仰啦!他真有钱,也是个好汉子。”玉娇龙说:“也算不得什么好汉!”瘦子又是一怔,说:“不过比起我来,总是好汉啦!掌柜的,您贵姓呀?”玉娇龙说:“我姓龙。”瘦子点头说:“哦!龙掌柜的!珠宝店的买卖可真发财,真是个好买卖。”旁边另一个年纪较轻点的瘦子拉了他一下,两个人就故意落在车后,低着声音去谈话。 玉娇龙虽然也觉得这几人很是可疑,但是自己因有青冥剑护身,便对什么都不怕;即或这辆车把自己拉到盗宅匪窟,或是李慕白再追来,自己也是不怕的。于是就一声不语,编好了辫子,又暗暗去装怀中藏着的小弩箭。 此时三辆车已走出了很远,道路平坦,骡子都像歇过了一夜,很有精神,所以走了些时,远远就有城垣出现。玉娇龙就向那边指着问:“这就是大名府的城墙吗?”瘦子点了点头。玉娇龙却心里有些疑惑,就问说:“喂!你们姓什么?”那个高身材的瘦子说:“我姓崔呀!” 此时越走那边的城越显着大,路上往来的人很多,路旁也有茶馆和小店。走到一个茶馆旁边,玉娇龙就突然跳下车来,向那姓崔的人说:“你们来坐车吧!我把你们的车占了半天,很对不起,你们算算要多少钱?” 姓崔的说:“掌柜的,你坐一会儿车算什么,我们怎好意思拿钱呢? 可是,你跟我们到城里好不好?到我们柜上歇一歇?” 玉娇龙摇头说:“不用,谢谢你们了!再见吧!” 那姓崔的发了怔,车上的人又都向他递眼色。那身体魁梧的人就生着气说:“走吧!快进城去吧!你非得往家里请财神爷吗?”姓崔的便向玉娇龙点点头,说声:“再见!”他们就坐上了车。 玉娇龙看这三辆车往城那边已然去远了,这才穿着一只鞋,走进了路旁的野茶馆。这茶馆的屋里有个煮面的锅,外面扯着席棚。席棚下面用砖砌的几个矮台就算是座位,坐着不少的人,都敞胸露怀,像是赶车的、卖菜的之流。他们一瞧见玉娇龙,尤其是看见玉娇龙的脚底下只穿着一只鞋,他们就把目光都集在她的身上,交头接耳,纷纷地谈论、猜度。 玉娇龙却一直走进了屋里,找了个桌旁坐下,把衣服裹着的宝剑放在桌上,她就叫道:“掌柜的,先给我泡壶茶,然后下面,快快!”她实在是饿了。 掌柜的是个胖子,光着膀子,答应了一声。旁边有个妇人,小脚、黄脸、黑牙,好像是内掌柜的;她看了玉娇龙几眼,又悄声问着她丈夫,好像是说她看不出来玉娇龙是男还是女。掌柜的就说:“快给人倒茶吧! 少问!” 这屋里煮面的锅冒着热气,几只水壶也都直叫着,所以很热。窗子倒是开着,窗外就有两个一身白灰的人,像是瓦匠,正彼此谈着话,玉娇龙却一句也听不懂。等到那妇人把一只没有把儿的破茶壶给她送过来时,玉娇龙就问说:“你们这里是大名府吗?”那妇人一怔,玉娇龙又问说:“你们这是什么地方?”那妇人说:“俺这是巨鹿县。” 玉娇龙心说:既然是巨鹿县,为什么那姓崔的骗我,却说这里是大名府?那人是存着什么心?不由得惊疑,就想要立时走开。但又发愁脚下只有一只鞋,走到哪儿也要被人看到哪儿,遂就故意做出从容的样子,点了点头,向妇人又问说:“你们这近处有鞋铺没有?”说着翘起脚来让她看,笑着说:“你瞧我,为赶着走路,把一只鞋都磨破了!我一生气,索性把那只破鞋丢了。这近处,有什么卖鞋的没有?” 妇人见玉娇龙一只脚穿着青缎双脸鞋,另一只却是白绫袜子,袜子上已然全是泥了,尤其是那袜底,简直跟鞋底一般的黑了,不过还可以隐隐看出,上面是有针线扎的精细花朵。这妇人还没见过男子有这么瘦的脚,没见过这么奢华的袜子,就发着怔摇头说:“俺这没有卖鞋的!买鞋得上城里去。” 忽然玉娇龙看见席棚下来了两个人,那许多喝茶吃面的人,一看见这两人来到,就齐都有些发呆、吃惊;因为这两人都是头戴红缨帽,后面的那人还提着锁链,腰里挎着刀,都是衙门的人。玉娇龙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她在北京时,在新疆时,她父亲统辖着多少比这职位还高的官人!那些人对于她这位小姐,没有一个不是恭恭敬敬的,见了她,连抬眼皮也不敢。她就倒了一碗茶,先把茶碗细细刷了,还嫌不干净,又眉皱着说:“你们这茶盅有多脏!换一只干净的来吧!” 此时那二名官人已走进屋来,一点儿也没有礼貌,把眼睛直向她来盯。她也瞪起了眼睛,那提锁链的官人就走过来,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玉娇龙沉着脸说:“保定。”官人又问说:“你从保定来,为什么你说的是北京话呢?”玉娇龙瞪眼说:“我是北京人!” 官人又问:“你在北京是干什么?” 玉娇龙说:“你管得着吗?我又不是贼,用得着你来追问我?” 官人伸手就要拿桌上的那口宝剑,问说:“这衣裳里包的是什么?” 玉娇龙赶紧双手将剑按住,着急地说:“你们不能随便动我的东西!” 两个官人一齐厉声呵斥,说:“快抬开手!叫我们看看你衣裳里包的是什么东西?你的来历不明!” 玉娇龙笑着说:“你们要看也行!但你们得先躲开一点,不许动……来看吧!”说着她抖开衣裳,露出了光芒闪烁的青冥剑。官人也锵的一声亮出了腰刀,外面的人都站起身来往窗里来瞧,玉娇龙却微微笑着,向两个官人说:“你们别胡猜疑,我不是坏人,这口剑是我带着防身用的!” 拿刀的官人把刀给了他的同伴,他就抖动着锁链,说:“你也别分辩啦,早早就有人把你的事情告啦!你半男半女,脚上只穿着一只鞋,怀里又带着金子,说的话都驴唇不对马嘴,你多半是个贼!来,别叫我们费事,快快让锁上,到衙门去再说!” 玉娇龙却急了,砰的一声持剑蹿上了桌子,由桌子又跳到窗外,外面的人吓得乱跑。两名官人由屋中追出,一个抡刀,一个抖锁链,都说:“你还想跑吗?来!把她截住!”玉娇龙却回身一抡宝剑,谁也不敢捉拿她。她喘了一口气,说:“你们不能冤枉我!我是有来历的人,我父亲是京师的大官!” 官人横刀问说:“你爸爸是什么官?你说出来!你姓什么?叫什么?” 玉娇龙迟疑着,尚未想起来说什么话,这时忽见有一骑马像箭一般的自南驰来,马上的人连连喊着说:“别锁她!别锁她!这是我的朋友,她不是坏人,我保她!” 玉娇龙倒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身后烟尘之中,自马上下来的却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俏拔美丽,身穿一身青,原来是俞秀莲!玉娇龙疾忙掠剑向旁闪开了两步。俞秀莲一手提着皮鞭子,过来拉她;玉娇龙却疑惑她是要帮助官人来捉拿自己,就疾忙向旁一跳,宝剑随腕倒挂,脚站丁字步,眼睛盯着俞秀莲,同时又防范着官人。 俞秀莲看见她这样子,又看了看她的脚底下,就不由得一笑,遂又向两位官人说:“这是我的朋友,她也是个女保镖的,从小跟男的一样,满处瞎走。她的脾气太坏,可是人很靠得住,刚才崔三他们弄错了!现在我保她,你们二位就别拿她啦!” 两个官人也都笑了,一个就收起了腰刀,说:“我们也没打算立时就锁她,先是盘问她,她不肯说实话嘛!好啦!既然俞姑娘认识她,那我们就不疑惑她啦。可是俞姑娘劝劝她得换换打扮,这样不男不女,不是坏人也得被人认作坏人!”旁边的人也都笑了,都像看稀奇物儿似的来看玉娇龙。 两个官人走后俞秀莲又过来,用手亲热地拉住了玉娇龙,笑着说:“我真想不到你竟会来到这儿?快走吧!到我家里去吧!” 路旁停着一辆很旧的骡车,赶车的人也正在这儿喝茶;俞秀莲就雇好了这辆车,推玉娇龙上车,玉娇龙却很犹豫。这时屋里的那个内掌柜的又跑出来,向玉娇龙问说:“面都煮好了,你还要不要?”俞秀莲摆手说:“不要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们送钱来。”内掌柜的笑着说:“不要紧!俞姑娘!”她对俞秀莲是极为恭敬。那掌柜的又把玉娇龙的那件裹剑的衣服拿出来,玉娇龙就上了车。 俞秀莲上了马,傍着车去走,一直迎着城垣走去。一边走,俞秀莲还不住和车里的玉娇龙谈话,问说:“德五嫂子跟她的少爷、儿媳妇还都好吗?邱少奶奶现在怎么样?你走的时候见着她了吗?”玉娇龙却是一句话也不回答,俞秀莲也就不便再问了。 车马少时便走到了巨鹿县的北关,这里离着城门已很近,人烟更是稠密,玉娇龙不由得精神愈是紧张。忽然见俞秀莲的马直向前跑,跑了不远就突然收住,那里路西就有一座大栅栏门的宽绰房子,白墙上写着几个方桌面大的字:雄远镖店。玉娇龙才知道刚才自己坐的那辆车确实是镖车。 此时那姓崔的瘦子正站在镖店门前,俞秀莲就在门前跟他说了几句话。玉娇龙不由愤恨,就要拿着宝剑下车,俞秀莲却拂手令那姓崔的赶紧跑回镖店里去了。她拨马过来,又向车上的玉娇龙说:“你就别生气啦! 那人是我父亲早先手下的伙计,他名叫崔三。今天他们是由冀州回来,在路上遇见了你,他就生疑了,才把你诓了来;同时他又跟他熟识的官人说了,这才有刚才那件事。恰巧我正在柜上,崔三回来跟我一说,我就心里想,别是玉娇龙吧?所以我就赶紧骑上了马追了去,幸亏我去得快,不然还得到衙门保你去!” 玉娇龙冷笑说:“我看你在这巨鹿县很有点势力呀?” 俞秀莲一边策马跟着车走,一边扭头向车里说:“也不是有什么势力!不过我俞家的原籍就在这里,认识的人总多。我父亲当年就在这里开设雄远镖店,后来他年老了,才歇业。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来,我一个姑娘家,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再说崔三那些在我父亲手下做过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闲散,混得很穷。河南我有一个师哥叫金镖郁天杰,他有点财产,可是两腿因为当年与人争斗成了残疾。他在河南住着,总难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把那边的房产都卖了,全家搬到我这里来了,又加入一点本钱,就开了这家镖店,还用老字号,他算是掌柜的,我算是大镖头。” 说到这里,她自己笑了一笑,又说:“其实我也不亲自出马保镖,不过用我的名气,在北至直隶保定府,南至河南卫辉一带,倒还叫得响。开了也半年多了,从没出过一回事,赚的钱也够嚼用。只是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却没跟德五嫂子说,我怕她又什么大掌柜的啦,女镖头啦,拿我取笑。” 玉娇龙也笑了一笑,说:“等着,将来你的镖车在路上再遇见我,那时我再报仇!” 俞秀莲笑着说:“瞧你的本事,还没有那么大!” 两人说笑着,进了城,城里也很热闹。街上遇见的老头儿、老太太、妇人们都笑向俞秀莲打招呼,俞秀莲就下了马,牵着马走,无论对谁,全是十分和气的。赶这辆车的人也像早就认得俞秀莲的家,所以他一句话也不用问,就将车赶进了一条小巷,在路北一个小黑门前停住。巷里那几个邻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们一看见了俞秀莲,就一齐迎着跑过来,乱笑乱嚷地说:“俞姑娘!你又骑着马回来啦!你今儿怎么没带着你的刀呀?”俞秀莲笑着,被这几个孩子揪着衣裳,拽着马鞭子,她是一点儿也不恼怒。 看见俞秀莲有这么好的脾气,这么好的人缘,玉娇龙不由得很是羡慕,同时却又感伤自己,连年忧苦,一身飘零。虽然出身比俞秀莲尊贵,武艺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现在哪如人家呀? 巷里的孩子们一嚷嚷,好像墙里就知道了,小黑门立时就开开了,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玉娇龙下了车,一手提剑,一手拿着长衣,往门里就走。那妇人直扭着头向她来看,外面的孩子也乱嚷着:“一只鞋! 一只鞋!”玉娇龙又觉得气往上顶。 这房子是分里外院,外院只有两间西房,里院是除了茅房、厨房之外,只有北房三间。院中种着些花草,还有两盆夹竹桃、一个金鱼缸。俞秀莲把马牵进来,系在外院,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随进来给她喂马。 门关上了,外面车轮又响,车也走了,俞秀莲便一拉玉娇龙,说:“进屋里来吧!” 玉娇龙同俞秀莲进到了北屋,就见当中还摆着佛龛,旁边供着三位神主。两个较高的神主牌子,大概是俞秀莲先父先母的灵位;可是离着很远,又有一较小的灵牌,上蒙着黑布,不知祭的是谁。这是外屋,掀帘进了西里间,就是俞秀莲的卧室,壁间挂着刀,地下还放着马鞍。屋里有一张长桌,上面只摆着一个镜子、两只粗瓷的花瓶,还摆着两卷书,是《三国志》之类;炕上是铺着粗蓝布的单子,叠着很干净的粗布被褥,两只木箱,箱子上放着个针线笸箩。玉娇龙就往炕上一坐,把一只鞋也脱了,宝剑也放在炕上,先叹了一口气。 此时那妇人送进茶来,俞秀莲等那妇人出去之后,就皱着眉,向玉娇龙悄声问说:“你是怎么出来的呀?在北京的时候,我嘱咐过你嘛!你同不得我,你不能跟我比。我想一定是我走之后你又胡闹,这口宝剑怎么会又叫你给拿来了?” 玉娇龙拿衣襟擦了擦眼泪,但是又发急地说:“我胡闹?你不知北京城近些日来的事情!但若我不是被逼得实在无法,我也绝不离家;我不离开家,也用不着再去拿这口宝剑!” 俞秀莲诧异着问说:“是谁逼的你?是刘泰保吗?” 玉娇龙说:“他也算是一个,不过事情可多极了,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人说,说什么?我不向谁求助,你也别细打听,你只要相信我绝没有做贼,在你家里待一会儿绝不能够给你惹事,就完了!你必定要知道详情,你又不是没有马,你可以跑趟北京,找德家去,他们能够告诉你!” 俞秀莲向她的胸上擂了一拳,笑着说:“你瞧你这脾气!来到我家,你还想使小姐的脾气可不行!” 玉娇龙也一笑,就说:“你是不知我这些日的心里有多么急,多么气,咳!猫也丢了!” 俞秀莲问说:“什么?猫?你由北京出来时还带着猫?” 玉娇龙摆手说:“你别打听啦!我现在就问你,那个李慕白是个什么东西?” 俞秀莲怔了一怔,说:“你问这话干什么?” 玉娇龙说:“你告诉我吧!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告诉我不要紧,德五嫂子也跟我谈过你们过去的事,但她怀疑你早已嫁了李慕白。” 俞秀莲脸红了一红,说:“那是她信口胡说!我也用不着跟谁分辩,谣言到底算不了真事,不过我只待李慕白如我的胞兄一样。去年九月间,我们自九华山分手,他往山西访友去了,我独自回家来,至今音信不通。上次我到北京去,原是专为看望德五嫂和杨丽芳,到年底我不在她家过年就急着回来,那是因为,第一我不愿在北京住,因为一有闲事我就要管,一有不平我就要打,日久说不定就能连累德家;第二是我要赶紧回来,镖店好结账,我不回来,有些个人就能拖住账不给。回来时路过正定府,我还去看了看杨丽芳的姐姐丽英。因为这,德五哥他们就胡猜……这且都不说,你向我问李慕白干什么?” 玉娇龙愤愤地说:“在路上我们交手三次,宝剑被他抢过去一次,但终于又被我夺回来;我才知道名震江湖的李慕白,武艺也不过如此!” 俞秀莲脸色一变,说:“这口剑本来是李慕白的,可是他也是自别人的手中得来的,后来他才献给了铁小贝勒。” 玉娇龙冷笑说:“这就完了!宝剑就跟传国的玉玺似的,玉玺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宝剑也是,谁的武艺高就谁使用!” 俞秀莲说:“你放心!我们绝不要你的宝剑。在北京时,因为你盗去了这口宝剑,把事情闹得太大了!我见你这个人很不错,再说德家婆媳、邱少奶奶又都跟你很好,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咱们也算是朋友,我才劝你把剑交回,以免事情闹穿,你父兄的官职都要摇动,你母亲若晓得你是这样的人,也必定伤心……” 听了这话,玉娇龙就哭了,又急躁地说:“你就别说啦!你走江湖这些年,哪儿学来的这些贫嘴子呀?我瞧你倒真像那刘泰保的媳妇。我也没工夫听你这么说,你快给我找一双鞋,借我一匹马,我即时就走;反正,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能疼我,咱们将来再见面。” 俞秀莲说:“你何必要忙着走?你在别处还有什么事吗?”玉娇龙摇头说:“我没有事,就是因为我出来时还带着个丫鬟,她现在别处等着我呢!”俞秀莲笑着说:“你看你,女扮男装由北京跑出来,还要带着猫,带着丫鬟,你到底是打算着什么主意呢?你有准去处没有呀?” 玉娇龙突然问说:“你这屋里没有别人来吗?” 俞秀莲说:“没有别人,只有在我家帮忙的那个女人。”玉娇龙就索性把差不多跟鞋一样脏的两只袜子全都脱了,身子往炕上一倒,说:“要说我没有准去处也不对,可是一定的准去处,也难说!” 俞秀莲沉着脸儿说:“这为什么?” 玉娇龙忽又叹了一口气,摆手说:“你别忙!等我歇会儿,让我心里静一静,我要把话对你细说,唉!我真找不出一个人来说我的心腹事!”俞秀莲看了玉娇龙一眼,就见玉娇龙躺着,两滴眼泪流向枕边,一声也不再言语了。 俞秀莲又说:“你这鞋袜可真麻烦,找不着像你这么大的!你永远这么女不女、男不男的,也真不像样儿。我想你索性在我这儿多住几天,把这双袜子先叫人给你洗洗,然后拿着你这只鞋的尺寸,叫鞋铺里去给你定做一双。” 玉娇龙点了点头,说:“大姐,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现在的心里真烦,什么事我也没心情了!” 俞秀莲就叫她家中用的那个女人,把这一只鞋、两只袜子全都拿出去。待了一会儿,又给玉娇龙端来一碗面,这面不过比店里卖的略好一点,可是也只有几小块肉、一点青菜。玉娇龙也不好意思挑剔,又因为饿,她就全都吃了,吃完了又躺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及至醒来,天色已然不早,俞秀莲却没在屋。待了会儿,雇用的那女人已把玉娇龙的一双袜子浆洗得很白,并且晒干了。玉娇龙就问说:“俞姑娘上哪儿去啦?” 这女人说:“到柜上去啦,刚才是柜上来了人把她请去啦。” 玉娇龙听了,心里略微有点狐疑,就向这女人探询了探询俞秀莲平日在家中的生活情形。原来她每天只是在屋中烧几炷香,做一点针线活计,看看闲书,或是在院子里练练拳脚,养鱼莳花。北关的雄远镖店她是每天必去一趟,去了也并不是必要经管柜上的事,而是去找郁天杰和崔三的妻子谈谈闲话。 玉娇龙对于她这种生活倒是很为羡慕,只是想:若叫自己过她这种平凡寂寞的日子,可也过不了。自己的心是早已然荒了,恐怕就是回家去,照旧在深闺中读书画图、逗猫,消磨光阴,也一定觉着难耐。 她回想起在保定单战群雄,真觉得高兴;与李慕白几番争斗,虽败犹荣。只是路上受的那些闲气,实在不痛快,店房是个个狭小,店里住的人又都是那么脏,而且讨厌。她又想起了罗小虎,那大胡子长头发,那狰狞凶恶的脸,以及山谷里的贼穴,真觉得悔恨!但当想到那个脸刮得很干净、身子挺直、面目英俊、唱着悲伤的歌的罗小虎时,却又使她不禁思念:不知他现在逃到哪里去了?此生恐怕永远也不能再见面了吧?想到这里,心中又不禁十分悲痛。 等了半天,也不见俞秀莲回来,这里用的那个女人也没再进屋来。玉娇龙脚上只穿着一双袜子,不能下地,觉得十分烦闷。她扶着炕沿向下一看,见地下墙角放着一双青布小鞋,已然旧了,大概是俞秀莲穿过的,她就用剑尖给挑过来,穿在自己的脚上。但这小鞋哪能容得下她这天足?也就仅仅容下她的脚尖,她就脚踵悬起,脚尖挂着小鞋着地,在地下跳了几跳,就跳到了外屋。 她先往椅子上一坐,发了会儿呆,又回手拿起来桌上那个小牌位,掀开黑布一看,见上面却写的是“宣化孟思昭之灵位”。玉娇龙吃了一惊,明白这所供的就是俞秀莲的未婚夫,听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都说过,他们未婚夫妻始终没有见过一面;孟思昭的武艺与李慕白不相上下,而且救过李慕白的性命。至今,孟某已成了泉下之人,李慕白是漂泊江湖,俞秀莲却度着这种凄凉的生活,她还不忘孟思昭,也未免太多情了……玉娇龙手拿着灵牌位想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更想到情场挫折,人我一样,而不禁有些伤悲。 这时俞秀莲突然回来了,一进屋,看见玉娇龙手里拿着那个灵牌,就脸色一变;玉娇龙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灵牌送还原处。俞秀莲手里拿着一个包儿,说:“我叫人去给你买来了一双男鞋,这尺寸是最小的了,恐怕你穿上也大。你先在家里穿着好了,总比穿我的这小鞋强些。” 玉娇龙笑着说:“你可真关心我,我要早先就有这么一个姐姐,可就好了!” 俞秀莲沉着脸儿说:“我要是你的姐姐,这次我就不能叫你出来!自然,我也一定劝阻你的父母不把你许配给鲁君佩,可是也不能由着你去与罗小虎……”玉娇龙吃了一惊,俞秀莲没把话说毕,她就把鞋包向玉娇龙一丢,一直进里屋去了。 玉娇龙赶紧把鞋包儿接到手里,穿上鞋,趿拉着,就追到里间。她脸通红着,揪着俞秀莲,急急地问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明白!” 俞秀莲冷笑着说:“你不明白?我可都明白啦!也不用等你静一静心再跟我说了。今天恰巧有个人从北京来,罗小虎在北京胡闹,你嫁到人家家里又跑了,这人都已跟我说了!” 玉娇龙诧异着问说:“是谁?是不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又到这儿求救兵来了?” 俞秀莲摇头说:“不是刘泰保,你也不必打听啦,我说出来,你也许不认识这个人。这人来,并不是为找你,我也嘱咐别人不告诉他,你现在我家。” 玉娇龙说:“是谁?是李慕白吗?” 俞秀莲摇头说:“也不是李慕白,李慕白多年没到北京去,他还不知有个与大盗罗小虎相识的玉三小姐呢!” 玉娇龙就要去抄她的青冥剑,俞秀莲却先抢到手中,一手把宝剑藏在背后,一手向玉娇龙一推;玉娇龙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鞋几乎又掉了。俞秀莲冷冷地说:“我告诉你!今天到的这人虽说不是为你来的,可也算是为你来的,你看这封信吧!”说着,从她的青布小袄里掏出一封信来,丢给玉娇龙。 玉娇龙抽出信笺来,见上面写着是:字呈秀莲贤妹:年前在京同席见过一次面之人,今突出怪异,远走无踪。彼若妹之流,而行事则缺乏妹之谨慎及大度,其行为真真叫人没想到! 现在此事闹得极大,但未尝不可补救,详情可问来人。我妹如在外遇见此人,千万秘密将她送归,否则若使其长年在外漂流,将来真不堪设想,我等与有咎!嫂二人拜。丽芳之事均托来人面陈,恕不缕述。 玉娇龙明白,这一定是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托人带来的信,想叫俞秀莲见着自己时,就强迫自己回北京。当下她不禁心中一阵难受,可是只冷笑一声,就把信纸团揉了。俞秀莲指着炕说:“你先坐下,咱们慢慢地谈!” 玉娇龙的脸煞煞的白,强忍着眼泪,就在炕边坐下。俞秀莲说:“这是德五奶奶托我师哥孙正礼送来的。孙正礼前天才由京动身,连夜赶到我这里来,刚才一到镖店跟我说明了情由,他就倒头睡了。” 玉娇龙说:“你快点说!” 俞秀莲说:“你的事情倒不急!我师哥这次来,是因为杨丽芳,她已知道十几年前害死她父母的仇人是在河南汝南府,她要即刻就去报仇。 她丈夫的伤才好,她公公、婆婆拦她劝她也不行!她是天天哭,连饭也不吃,非要走不可,所以德家才叫我赶紧去。” 玉娇龙点点头,说:“嗯!可是,我的事现在京城有什么传说吗?” 俞秀莲说:“传说那不能听,只是,你的父母跟鲁家的人还都在掩弥这件事,说是你娶过去就病了,直到现今还没见亲友!”玉娇龙冷笑了一声,又擦擦眼睛。 俞秀莲又说:“为杨丽芳的事,明天我得跟我师哥走;到了北京,或是我劝她暂时别任性,或是我就得跟她跑一趟河南,帮她去报仇。那罗小虎我也想见见,问问他真是杨丽芳的胞兄不是?”,玉娇龙皱着眉说:“那绝没有错!我能保证!” 俞秀莲低声问说:“你是跟罗小虎有……”玉娇龙略微点点头,咬着嘴唇流泪。 俞秀莲说:“你还想见见他吗?” 玉娇龙点头,却愤愤地说:“我想见见他!见了他就用剑割下他的头!” 俞秀莲说:“那何必呢?” 玉娇龙哭着说:“你别管我!谁你都能管,你就是管不着我!” 俞秀莲说:“你不如也跟我回北京!” 玉娇龙瞪眼说:“跟你回去干吗呀?”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