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剑舞身随一身真敌众 鹰翻鹫落双侠各争强-《卧虎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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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群人领头的原来不只是鲁伯雄,还有黑虎陶宏也在内,黑虎陶宏也大声说:“你别发威!我们都看出来啦,你是个女的不是男的!你快些通出姓名,把那匹马还给我们,我们便不伤你!”玉娇龙说:“胡说!我是堂堂男子,你们竟诬我为妇人女子?真可恨!我的姓名你们不能问,马也不能还,要战就战!”说话时,只见飞镖常一抡胳膊,钢镖打来。玉娇龙一斜身,用剑一磕,当啷一声,钢镖落地。玉娇龙腾步直上,便与黑虎陶宏等人厮杀起来了。陶宏吩咐手下的人一齐上前,将玉娇龙围住,一齐上手,杀死了也不要紧。

    这时道上无人,当时,短刀长枪就一齐上前。玉娇龙将青冥剑飞舞,兵刃遇着它就纷纷俱折;同时,她身子宛转如飞,宝剑前削后砍,飞镖常惨叫了一声就倒地身死了。许多庄丁也受伤的受伤,败走的败走。

    陶宏跑到一边,抡着一只半刀,气极了,向桥边给他牵马的几个庄丁大喊:“过去!把那边的两匹马夺过来!”当时桥边的几个人一齐上马,往绣香那边奔去。玉娇龙挥剑又砍伤了两个人,挣身躲开,去截那几匹马。

    一匹马被她截住了,剑砍在马腿上,人倒马翻,但其余的六七匹马早掠过去了。玉娇龙大怒着,回身去赶。

    那边的绣香见群马扑来,吓得大叫,抱着猫儿疾忙逃奔;才逃了几步就一下栽倒,猫儿雪虎又不知惊蹿到哪里去了。那两匹拴在一块儿的马,也一前一后向东飞奔,那六七匹马紧追。玉娇龙的弩箭发出去,嗖嗖嗖,就有三匹马上的人高张着双手翻身落马。

    后边的陶宏又高呼:“回来!”剩下的三四匹马又折回来,鲁伯雄率着十几个人也赶到,当时马上的、步下的又一齐舞刀持枪向玉娇龙厮杀。玉娇龙用剑斩断了两件兵刃,又从马上砍下一人来,夺了一匹马,就飞身而上。如今她又成了马上将军了,弯腰向下,宝剑挥得更紧。

    那陶宏站在远远之处,还大声指挥着:“放箭!要小心自家人!”玉娇龙心说:这个人真可恨!她便赶紧杀出了一条路,弃了这里的鲁伯雄等人,专扑奔陶宏而去。黑虎陶宏自知不敌,转身就跑。

    玉娇龙催马追赶,不料身后的冷箭又射来。玉娇龙虽然赶紧伏身,一支箭从她的头上飞过去了,但另外两支箭却射在她的马胯上了。马就一声长嘶,猛地往起一颠,玉娇龙骑不住了,立时落下马来。她身子一挺,两脚平落在地上,一口气也不喘,又执剑去追陶宏。

    陶宏在前边跑,玉娇龙在后边追,鲁伯雄等十余人又在后面追玉娇龙,都跑得甚紧,都相距不过二十多步。陶宏已上了西边的木桥。这桥很长很平坦,也很宽,可以走大车,因为一股大道自南由此桥渡河,便能穿进北岸的山口。此时夕阳斜照之下,大道的南边已烟尘大起,来了许多车辆,并有许多担囊荷物的行人;但都因为看见这边的厮杀恶斗,便在远远之处,转往岔道上走去了。只有两匹马,一黑一白,却飞也似的驰到。

    陶宏已跑上了桥,手中的刀只剩了一口,他回身喘了口气,却见百步之远,有个骑着黑马的大胖子,大喝道:“黑虎陶宏!三年没见,你怎么还这么脓包?你们这么些人会敌不过人家一个?”

    陶宏定睛一看,却不由大吃一惊!这胖子年有四十岁上下,头戴大草帽,身穿青绸裤褂,操着山西口音,像是个买卖人,可是鞍旁有刀,这人与他似曾相识。另外的一个,与这胖子两马相并,马上的人却身材昂爽,留有黑胡子,但年纪不过将过三十;大草帽背在背后,身穿深蓝色的绸褂裤,鞍旁是宝剑。这人直瞪着精爽的眼睛,看着玉娇龙舞动如飞,又斩断了许多只刀枪的宝剑。陶宏越发惊讶了,就疾忙拱拱手,高声叫着:“李兄快来助我!”那边的黑髯少年却微微冷笑,并摇摇头。

    此时玉娇龙已赶上桥来,陶宏抡刀猛砍,玉娇龙宝剑一掠,陶宏的这口刀就呛的一声被削断。他持着半截刀又招架了一下,回身顺着桥向北就跑。玉娇龙如苍鹰擒兔,嗖的一个箭步追上去,宝剑一抡;陶宏哎哟一声惊叫,忙低头伏身,剑从他头上如闪电一般的掠过,下面又一脚踹来。玉娇龙是个天足的女子,力气不小,这一脚踹得陶宏短小的身子在桥上立不住,当时就扑通一声掉下河去,河水都溅到桥上来了。陶宏在河里挣扎着,仰面急喊着:“快救我!”转眼就沉下去了。那边骑黑马的大胖子拍掌大笑,说:“脆!棒!是好身手!”

    这时鲁伯雄等七个人又赶上桥来,玉娇龙便立在桥头舞剑迎杀,只见剑光紧抖,刀枪俱折,前边的人扑通扑通坠在河里,后面的人转身就跑。只剩下了鲁伯雄一人,刀倒没断,可是欲逃亦逃不得,那边马上的胖子又喊道:“老乡!快跳到河里去逃命,凭你斗不了啦!”鲁伯雄果然投身下河,浮着水逃走了。

    河中波涛滚滚,有的会水就浮着水逃走,有的还在水中挣命,人头像西瓜似的一浮一沉,有的就如黑虎陶宏一样一沉下去就再也没露面。岸上、沙滩上、桥上爬着受伤惨叫的人,乱扔着折断了的刀枪,几匹没人骑的马野龙似的顺着河岸向东跑去。

    东边还留下三四个陶家的庄丁,正在拿刀威吓着绣香,绣香坐在地下痛哭,样子十分可怜。玉娇龙气愤得提剑又往东边去跑,那黑马上的胖子却连连摆手,催马过来说:“不要鲁莽!你要是一过去打他们,他们可就立时把你夫人的命要了!来,让我过去跟他们说几句好话,你放他们几个人逃命好了!”

    玉娇龙很诧异,喘了喘气,扭头看这胖子。就见他不仅是胖,而且极为健壮,背宽胸脯高,肚子用宽带子勒着,却不肥,满面风尘之色,一见便知是个久走江湖之人。他鞭着马,马镫与鞍旁挂着的一口带鞘的朴刀相磨擦着,喀喀的响。他神态从容,笑着,高张着手向那边喊说:“朋友们!别难为人家一位堂客,来,我给你们解和解和!”他催马走过去了,玉娇龙也提剑向那边走去。

    这时,忽然一匹白马又赶到,马上的人翩然下了马。玉娇龙不禁愕然,就站住了,心说:这人的身手太敏捷了!她定睛看去,见这人三绺胡须,微黑的脸,身材魁梧,神情潇洒;他一抱拳,态度极为恭敬,说:“这位兄台单身敌众,还占了上风,兄弟已旁观了多时,实为敬佩!黑虎陶宏那些人兄弟是认识的,他们是保定府一霸,平日作恶多端;想兄必是个侠义之人,为打不平才与他们争战起来。请问兄台贵姓大名?武艺是哪位名师傅传授出来的?这口宝剑是什么名称?”

    此人似乎特别注意玉娇龙的宝剑,玉娇龙赶紧退了一步,瞪目又看了这人一下,便说:“现在我没工夫跟你谈话!我的宝剑叫青冥,我名叫龙锦春,别的话你都问不着!”对面这人一闪身,玉娇龙就持剑向东跑去。

    此时那胖子已下了马,正在跟那几个人谈话。玉娇龙赶到近前,抡剑就要杀那几个人,那几个人也要一齐抡刀,地下坐着的吓得绣香拿双手掩着脸,叫道:“哎哟!”胖子却抽出刀来,从中一拦,笑着说:“我正给你们说合啦!杀人不可杀绝,再说你们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看我的面子,放他们几个走就是啦!老兄你要是抡宝剑,就请你先斩断我的刀,先杀我;我放他们几个走了,他们并没欺辱你的夫人!”

    胖子伸着刀,态度很和气,可是玉娇龙的宝剑立时削下,胖子的刀就变成两截,一半掉在地下,一半胖子还手里拿着。他神气不变,哈哈一笑,说:“好锋锐的宝剑!可是您老兄这样办事,未免有点像妇人之心!”

    话未说了,玉娇龙瞪目说:“你是他们一伙的!”宝剑嗖的又削过去,胖子一闪身躲开了;接着玉娇龙又横扫一剑,胖子用半截刀相迎,笑着说:“再让你削去一块吧!”

    玉娇龙进一步,反腕拧剑向胖子的肚子刺去,不料后面斜来一脚,正踢在玉娇龙的腕子上,青冥剑落在地下。玉娇龙身子斜扑下去,疾快地就拾起来剑,回臂一抡,身后那青须少年却轻轻转到了她的面前。她手似风环,猛地又一剑;少年略闪身即避开,走进一步。玉娇龙举剑要砍,只听对方说:“拿来吧!”玉娇龙就只觉手腕一痛,不知怎样,青冥剑就被那青须少年夺过去了。

    玉娇龙大惊,更情急,她驰步向前,搓身前击,其急如风;青须少年正在仔细看剑,只用手一推,玉娇龙就又退了半步。她疾忙反手,二指向这人的喉间去点,点的是“廉泉穴”。但少年随手一推,玉娇龙又身不由己的倒退了三四步,可是她挺身立住,没有跌倒。

    玉娇龙急了,弩箭又嗖嗖嗖地射出。少年的身子动也不动,只用手指去夹,一连三支弩箭全都夹在了他的手指间。胖子在旁大笑,说:“你这小玩意儿,还施展它干吗?”

    玉娇龙的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喘着气,一句话也不说。趁着那少年看剑出神之际,她蓦地又扑上前去夺剑。少年一脚,就将她踢倒,她翻身而起再扑。少年又一脚,她又跌倒,滚起来再扑。

    那边已然走远了的几个庄丁,一见玉娇龙被打败,便又抡刀向这边跑来,要打便宜手儿。青须少年举剑向他们高喊:“快走!你们还要回来送死吗?”不料玉娇龙就趁此时一耸身,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右腕,死也不放。青须少年愤怒起来,又一脚踹去,玉娇龙就如同一个石球似的滚出了很远。但她同时挺身蹿起来,青冥剑已回到了她的手中,她把剑一抡,仙人步站立(即丁字步,可以进退封逼,助势提劲,而且前后左右均能反转自如),一手指着青须少年,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青须少年说:“我是李慕白,你这口剑原是我的,我赠给了京中一个人,不知你是怎样得来的。你一女子,我也不愿与你交手,宝剑你可以暂时拿着,但不许你凭借利器,为非作歹。将来我若知道你这口剑得来的不义,可还要把剑追回!”

    玉娇龙听了李慕白的名字,一惊,但旋又一声冷笑,说:“原来你就是李慕白,你来!”说着由怀中取出她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叫李慕白看她在上面写的字,并且骄傲地高声念出,是:“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任凭李俞江南鹤,也要低头乞我怜。”

    胖子在旁笑道:“哈!这女扮男装的人还真狂得不得了啦!再念吧!”

    玉娇龙又念道:“尘海飞来一条龙,是神无影鬼无踪,尔辈鼠狐来犯我,直似蜉蝣撼泰峰。”

    胖子说:“好大口气!”

    李慕白愤怒着到鞍旁去抽剑。玉娇龙跑开几步,先叫绣香躲开,她脱去了长衫,连扇子都掷给了绣香。她喘着气,青绸小褂的纽扣也开了几个,露出里边的红襦;她站立着,专取守势。李慕白抽出了宝剑,跃步向前,一剑击下,玉娇龙的青冥剑反舞以迎。李慕白怕伤着剑,疾忙抽剑避锋,玉娇龙以青冥剑趁势下撩。李慕白疾闪,反腕振剑去刺;玉娇龙随手去挑,迎门倒砍。李慕白又一闪,剑势凝回起舞,剑尖正透敌心,玉娇龙不得不避开。李慕白又翻腕,剑从上而下。玉娇龙向左去闪,挽剑变势,巧妙地转守为攻,以身避身,以剑找剑,脚步轻敏,丝毫都有规矩。

    李慕白更看出来了,这女子的剑法与自己原是出于一家;他谨慎着,不愿向对方加以伤害,步步引诱着玉娇龙的剑法。玉娇龙却振起了威风,一步逼一步,一剑紧一剑,嗖嗖嗖如凤翅,如霞光,如落月流星。李慕白只是后退,把她的剑法看够了,忽然又进步,反手,双足跃起,剑从怀中透出。玉娇龙用剑一找,李慕白的剑却望空举花,同时转剑又刺来。玉娇龙竖剑去迎,李慕白的剑势又变化,以卷帘式向她来砍,几乎就伤着了玉娇龙的脖颈!可是玉娇龙斜撤步,缩身举剑向前一推,李慕白吓了一跳,因为剑几乎被她的青冥剑碰着。

    李慕白就撤步倒剑,摇手说:“不用战了!你的武艺不错,我看你的剑法、步法像是九华山学来的,我们原是一家。现在我只问你的师父是谁?

    还有你晓得不晓得哑侠的下落?”

    玉娇龙不住地喘气,摇头说:“我都不知道,不过我不能服你!今天是我已然同那些贼战了多时,气力不胜了,不然,叫你李慕白当时就死于我的剑下!”李慕白淡淡地一笑,胖子也怔了。

    陶家的那几个残余的庄丁早就都吓跑了,岸边只漂泊着几匹马。

    玉娇龙的那两匹马虽已跑出了很远,倒是没有丢失,马上驮的东西也都安然无恙。

    玉娇龙提剑赶到那躲在一边的绣香,喘着气问说:“雪虎呢?”

    绣香抽泣着说:“本来我都抱住它啦!那几匹马一撞我,我就躺下啦!雪虎也跑啦!”又悲伤地叫着:“雪虎!雪虎!”

    玉娇龙一顿脚,眼泪汪然流下,也边哭边叫着:“雪虎!雪虎!”她两眼带泪向四下看,只见眼前是高山大河,滚滚的流水,荒莽的沙滩,还有悲嘶的几匹马;身后、右边都是很高的碧绿的田禾,左边是疏柳、长桥、夕阳。

    不远处的李慕白跟那胖子还站在那里望着她,她又瞪了一眼。到哪里去找那白毛儿黑鼻子的雪虎呢?她呜呜地哭着,绣香劝着说:“天快黑了!大爷,咱们先找个地方住去吧!明天再来找雪虎,它也许在麦地里藏着啦,大概丢失不了!”玉娇龙又哭着叫了几声雪虎。李慕白跟那胖子已上马往西去了,胖子在马上还不住回头。玉娇龙颓然坐在地上,阵阵的河风吹得她身上很冷。

    天已渐渐黑了,暮鸦成群飞过山去。绣香又劝了她半天,她才拭了拭眼泪,站起身来;叫绣香把那两匹马牵过来,打开衣包,另拿出一件青绸的男装衣裳穿上。她又摸了摸,另一只包袱里的首饰匣没有丢,那里面就有两部《九华拳剑全书》。

    她才放下心,看看四下无人,她就悄声嘱咐绣香说:“雪虎丢了还许能找着,只是这匣……”绣香点头说:“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在意,绝不能让它也丢了!”玉娇龙说:“只要你眼睛看到了就是啦!也不用时刻不离手,看得严还不如叫别人不介意才好!”绣香又点头,把两匹马分开,东西也叫两马分载着。玉娇龙扶了绣香一把,叫她先上马。她又在暮色之中,又向四下看了看,这才收剑扳鞍上了马。

    这时她才觉得双腿酸痛,全身也很难受,因为今天被李慕白连推倒了两回,臂上、手上已有不少擦碰的轻伤,比她离京时自刺的那点伤还痛。她愤恨地咬着牙,绝不服气,誓要休息几日,再寻李慕白决一雌雄。

    她的心里尤有悲伤,猫儿雪虎她实在舍不得,就想:它哪儿去了?是在那沙漠似的河滩上流浪着吗?还是被人捕获害死了呢?它忽然跟我翻了脸,不听我的话,当然是可恨,是无情,然而它又是多么可爱呀!今后谁还给我开心呀?我还亲着谁抱着谁呀?她不住地流泪,还低声叫着:“雪虎,雪虎!跟着我们走吧!”

    绣香的马在后紧随着,她心里也很难受,又很害怕,因为这一天的事简直是出生入死,眼前的刀光剑影至今还像未消散。现在是马行在羊肠小径之上,两旁都是茫茫的田禾,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响,又像有群马追来似的。

    天上暮色沉沉,无云之处都露出了星星。走了多时,大概走出十多里地了,天更黑,眼前却看见了稀稀的亮光,绣香赶紧指着问道:“小姐……大爷快看!那边是灯还是星星呢?”

    玉娇龙说:“那边是灯光,一定是村落。你记住了,住店房时你就称我为大爷;但若在人家投宿,你就无妨还呼我为小姐。因为在路上是两个女的太不便,向人家投宿,男人可又不大合适。早先,我那高老师都说过,他常对我说江湖行路之事。可是我还没想到,江湖人的眼睛竟是这么的毒,譬如今天与我对剑的那个有胡子的人,他一眼就看出来我是女扮男装。”

    绣香问说:“那有胡子的人是谁呀?”

    玉娇龙说:“那是个有名的江湖人,叫李慕白。你记得早先在德五奶奶家里住着的那个俞大姑娘吧,听说那就是他的妻子;但也是外面的传言,未足可信。不过他们二人倒是时常在一块儿,又都是江湖上武艺最高的人。今天,若不是我,换个别人,即使能够杀退那群强盗,可也必定胜不过他一个人。他的武艺不过是跟江南鹤学出来的,我的武艺却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不说了,将马策了两下,说:“咱们快走吧!找个地方好歇息。你既随我出来,你就放心得啦!我的武艺无人能敌得过,我这口宝剑也没有兵刃敢相触!”

    绣香声儿颤颤地说:“可是……我怕!路真难走!江湖人又真凶!”玉娇龙也不再理她。

    少时就听见狗吠之声,已经走入村子里了,绣香被狗吓得又直哎哟哎哟惊叫。这个村里人家不太多,多半是有很高的石墙,有一家后窗户还有灯光,是家小铺;还有两三家较贫寒的人家,也有灯光,并有推磨的声音。几只大狗围着她们的马乱咬,玉娇龙怒声叱着,喊叫一家住户开了门。院里出来了两个人,问说:“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在马上说:“请问,这儿有店房没有?”

    就有人回答说:“这儿没有店房,这是个村子,不是镇。你们要找店房还得往南走十里地,石桥镇,那里才有店房呢!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玉娇龙和气地说:“我们是从保定来,我们走得真累啦,劳驾吧!方便方便吧!叫我们在这儿借宿一宵吧,明天一早就走,我一定重谢你们!”

    对面黑乎乎的人影就说:“家里没有富余房子,太不方便,不行!”玉娇龙说:“我们两人全是女的,到你家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对面的人一听原来是两个女的,他们倒觉得有点奇怪了,就问说:“你们的男人在哪儿啦?”

    绣香听了,觉得脸上一阵发热,玉娇龙的声音也有点儿忸怩,说:“我们,我们两人都是姑娘,都没有男人。”

    一个人就说:“让她们进去吧!让到奶奶的屋里得啦,怎能叫她们两个姑娘往下走呢?”另一个人却说:“还得问问!”于是又问道:“你们两个女的怎能出来走路?你们家里也倒放心?你们是打算上哪儿去呀?”

    玉娇龙不稍迟疑,就短叹了一声,说:“没法子!我们是姊妹俩,家无长男,父亲在外做官,在湖南衡山呢!地方太远,两三年没有音信,妈妈不放心了,才叫我们两人去看看,这也是万分出于无奈!”

    那两个人全都无话可说了,于是一人骗开狗,一人就说:“进来吧!

    马也牵进来吧,院里有地方,系在枣树上就行了。”又说:“也就是你们俩,都是姑娘,不然我们真不能留,因为我们家里也有年轻的姑娘。”

    玉娇龙跟绣香下了马,先后牵马进门。院中果然还宽敞,有两株枣树,玉娇龙就把马系在树上。这时就有个老头子,手里托着一盏油灯。从东边屋里出来。院里这两个人都有三四十岁,他们借着灯光一看,玉娇龙穿着大褂,留着男人的辫子,绣香却梳着妇人的头髻,他们就说:“喂!

    喂!你们先别卸行李!你们是两口子呀!我们这儿可没有房子让你们住,你们还是上别处找店去吧!”

    玉娇龙回身笑着说:“你们再细看看!我是个女扮男装。我们姊妹假作夫妇,不然如何敢出来走路呢?”

    一个男子蹲下去看她的脚,说:“你是大脚呀!不行!不行!你别成心来这儿胡闹!”

    玉娇龙不由有些生气,把脸一沉,说:“谁来同你们胡闹?非得裹小脚才能算女子吗?我们北京的姑娘都不裹脚,我们是由北京动身到保定,由保定又来到这里的。俗语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难道我们还能安心来害你们?”

    她说话的声音很尖很脆,西屋里就有个老婆婆的声音说:“让人家进屋来吧!这一定是北京城的旗人姑娘啦,快请,让我问问,她们家里我还许认识呢?”玉娇龙跟绣香倒齐都吃了一惊。

    西屋的门便开开了,露出里边黯淡的灯光,一个十六七岁穿花衣裳的乡下姑娘,倚着门,惊奇地向外望着。屋里的老婆婆又说:“请进来吧!这是土地神给咱家引来的贵客,昨夜里我还梦见北京城呢!今儿就从北京来了贵客,快让我来见见吧!”

    院中那两个男子还不大放心似的,发着怔,尤其是见马上满载着绸缎的大包袱,带鞘的宝剑,他们真怀疑。那持灯的老人好像是这两人的爸爸,他倒是叫两个儿子帮助去拿行李,就请玉娇龙和绣香进了西房。

    玉娇龙就见这屋子很是窄小,墙壁上挂着许多灰土;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很暗的油灯,还有两份竹筷子,粗碟子、粗碗;屋后墙是一铺土炕。同时那拿着灯的老头儿也走进来了,隔壁屋里且有小孩哭声。这情景仿佛与两年前在新疆草原与罗小虎同睡的那地方很像,玉娇龙的心中又不禁泛起来一阵酸痛。

    看炕上放着两份被褥,虽不十分脏,但上面的补丁很多。一个被窝似乎是这乡下姑娘睡的,这姑娘倚身靠着墙,眼睛直向着玉娇龙和绣香看;另一个被窝枕头边有一团白发,原来就是那老婆婆,满脸皱纹,足有七八十岁了。她在被中要爬可爬不起来,只说:“姑娘们进来啦?姑娘可别怪我!我老啦!这家里的是我的儿子、孙子、孙子媳妇、重孙子、重孙女。我如今是个老废物啦!我要是能够起来,哪能容他们跟姑娘说那些废话呀?他们都忘了恩了!他们都是花旗人家的钱养大了的。我从二十岁时守了寡,就在北京城邱侯爷家伺候那儿的奶奶太太!”

    玉娇龙更是惊愕,原来这老婆婆竟是邱广超家的旧日仆妇,而邱少奶奶又是自己最知心的女友,她心中因此有些担心。老婆婆又说:“现在听说那儿的奶奶也成了老太太啦!小侯爷的那位少奶奶当了家,娶那位少奶奶的时候,我还在那儿呢!过了两年,我的眼睛就瞎了,侯爷太太赏了我五十两银子,小侯爷还叫少奶奶赏了我两个元宝,叫我回家来养老;我们才修盖了这所屋子,置了几亩田地……”

    老婆婆絮絮不休,玉娇龙却一语不发。绣香在炕上找个地方,铺上了一条闪缎被褥。那乡下姑娘看见这条发光的被褥,越发的眼直。有两个村妇,像是老婆婆的孙媳,就是刚才那两个男人的妻子,一个还抱着孩子,都站在门外往屋里看。

    绣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跟人家说客气话;玉娇龙却脱去了外衣和小褂,露出里边的红襦,坐在她的被褥上,不说一句话。那老头儿叫他的孙女把铺盖抱走,到别的屋睡去,这乡下姑娘就抱起来她那自惭形秽的被褥和枕头,可是还不肯走。她的祖父直催她,绣香就笑着说:“这位妹妹,明天咱们再说话儿吧!”那姑娘才被她祖父拉走了,门也随之关上。

    老婆婆又说:“给人家二位姑娘做点什么吃呀?把鸡子儿煮几个来吧!”窗外的妇人答应着,绣香就笑着说:“您别让嫂子们麻烦啦!”老婆婆说:“不!我知道,您北京人吃饭都晚,不像我们庄稼人,太阳还顶高就吃完饭睡觉啦。二位姑娘贵姓呀?宅子是在哪儿呀?老爷在哪儿当差呀?”

    绣香不敢贸然回答,瞧着她的小姐,玉娇龙便说:“姓龙,是汉军旗人,家住在前门外,我父亲在湖南做将军。”老婆婆的耳朵还好,她都听清楚了,就说:“那您一定知道邱府上,邱府上也是汉军旗人,侯爷在外省也做过将军;京城德五爷他们却是内务府的。”玉娇龙更为变色,赶紧问说:“您跟邱家还有来往吗?”

    老婆婆叹了口气,说:“早就没有来往啦!十二年啦,人家也许早就把我忘了。我这个儿子跟孙子又都不行,他们就知道在家里耕地,不敢出外。我的儿子早先倒是到京城里去过一次,可是他说,一进京城他就花眼,一上大宅门的台阶就腿软。现在他也过了六十啦!腿脚也快跟我一样啦!要不然,跟人家邱府没断,什么事没有个照应?他们不成!”

    玉娇龙听到这里才放了心,才知住在这里不要紧,绝不会因此为京中的戚友们所知晓。她躺下身歇息,并叫绣香点上了两支檀香。空气污秽的屋子里,立时散漫着袅袅的芬芳烟云,老婆婆使力用鼻子嗅着,笑问说:“我有十二年没闻见这香啦!龙姑娘,这是万寿香还是龙涎香呀?”

    绣香笑答道:“这就是平常的檀香,是我们在半路买的,不是从北京带来的。”

    老婆婆又絮絮地说着话,绣香不好意思不回答,可是好几次被她的小姐用眼色或胳膊肘儿拦住了。隔壁有人拉风匣烧火,待了半天,老婆婆的孙媳妇,一个三十上下的很憔悴的村妇,给送来了七八个白煮鸡子儿,还有腌白菜、黄米稀饭和烙得很厚的白面饼;檀香刺激得她直咳嗽,她把饭放在桌子上就赶紧出去了。

    绣香把板凳擦了擦,又垫上她自己的一件缎子衣裳,这才请她的小姐下炕来落座吃饭。她给剥着鸡子儿皮,玉娇龙慵倦地坐在凳儿上,一只臂放在桌上支着头,眼望着那碗黄米稀饭,又回忆起昔日新疆草原之事。

    她恨自己年幼无知,又恨自己多情而任性,误结识了罗小虎;如今……大错已经铸成,情丝又复缚紧,三载以来,自己被情思折磨得尝尽了苦恼,殷切期待他有个出身,好遂所愿;但他盗性不改,胡作非为更甚,如今且逼得自己离开了闺门,拋下了父母。虽然只剑遨游江湖,绝无所惧,但将来究竟哪里才是归宿呢?今天的一天恶斗,不但逢着了劲敌李慕白,又丢失了自己心爱的猫儿,小虎他现在什么地方?他哪能知道我此时心中的悲痛呢?他哪能帮助我,爱护我呢?但是,又怎样才能使我忘记他呢?想到这里,泪如檀香的灰,纷纷落下。

    绣香刚剥好了一个鸡子儿,看见她的小姐这个样子,也不禁心中难过。她低着头,悄声劝着:“小姐,你也别伤心啦!明天一定就能把雪虎找着啦。”

    玉娇龙摇了摇头,绣香递给她一条手帕,她就掩着脸说:“不是专为雪虎,我是另有难过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的心!”

    两人吃着饭,绣香皱着眉,又趴在她小姐的耳边说:“我想,这儿那老婆婆既是邱宅早先用的人,不如就托他们去请来邱侯爷。邱少奶奶跟您多么好!叫他们到咱宅里,跟大人去说,叫咱们还是回北京,鲁家的事也再想办法!”

    玉娇龙忽然一瞪眼,悄声说:“你千万别做这梦!咱们两人……都今生今世不能回北京了!”她掩面啜泣得更厉害,绣香也拿袖子擦眼睛,又悲声说:“不然,咱们到新疆投舅老爷那儿去?”玉娇龙冷笑说:“何必依人呢?”两人又无声地哭泣了半天,玉娇龙才亲自去关了门,抽出宝剑放在褥下,熄灯睡去。这一夜,玉娇龙虽因身体疲倦,心情愁闷,一着枕就睡着了,但她知道外面并没有什么动静,否则她是会醒的。

    清晨院中的鸡叫,朝阳染上破旧的窗纸,绣香先起来收拾东西,并悄声回答那老婆婆问的话。那乡下姑娘跟两个媳妇进来送洗脸水、扫地,院中孩子哭,老头儿又咳嗽,玉娇龙全都不管;她和衣掩被,枕边拖着条男子式的长辫,身上穿着绣边儿的红襦,炕下放着一双青缎的双脸鞋,像是睡得很香。

    绣香对人是很谦卑的,她梳洗好了,又出屋拜见老头儿和两个媳妇。

    原来这家是姓祝,家中一共十一口人,祝老婆婆、祝伯伯、祝大哥二哥、大嫂二嫂,还有那姑娘今年十六,是祝大嫂的女儿,乳名叫招弟,她却没有招来弟弟,只招来个才三岁的小妹;二嫂有三个孩子,是二男一女。这地方名叫柳河村,属饶阳县管辖,村内约有百余户人家,祝家在这里有四五十亩地,也算是小康之家了。

    如今绣香长的是这么好,穿的衣裳又阔,既在大门庭中学过些谦卑的礼节,可又未改小家女子的温柔和婉;所以才半日,她就跟这里的两个妇人处得很好,并且说了实话。她说那位男子装束的才是真正的“姑娘”“小姐”,而自己却是她的丫鬟,但小姐待自己至厚,有如姊妹。这次是奉宅中太太之命,随侍小姐出来。

    祝大嫂和祝二嫂都跟她十分亲热,称呼她为“大姑娘”;招弟叫她为“姑姑”,对她身上的一切全都很羡慕。近邻的几个妇女也跑来瞧她,可是不敢到屋中去瞧那位小姐。绣香就跟人说:“昨天在北边河岸跑丢了一只猫,是她小姐最心爱之物,昨天小姐为那猫哭了半夜,大概今天若是再找不着那猫,小姐还不愿离开此地。”于是祝大嫂就要叫她的丈夫到那边河岸去找。祝二嫂又说石桥镇菩萨庙的神签最灵,可以去求一支签,看看是叫什么人拾去了,然后也就容易找了。

    祝老头却说:“姑娘就在这儿住着吧!住上十天半月的也不要紧。待会儿我就叫人到河边去找,找着了,姑娘她给点赏钱就是啦!”

    绣香说:“只要是找着,我们小姐至少要酬谢二十两。”这个数目,可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祝大哥疾忙转身就出门去了。祝老头又把那瞎眼的母亲请到了另一间屋去,这间西屋就让给了玉娇龙和绣香居住。

    傍午时玉娇龙起来了,绣香服侍她梳洗完毕,依然是男子的打扮,绣香问说:“小姐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做去吧?这儿猪羊肉都买得着,鸡子儿更是现成,您吃什么吧?”玉娇龙说:“随便!你就快去做吧!吃完了我还要去找雪虎,不找着雪虎我誓不离开此地!”绣香赶紧就去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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