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剑气珠光》以李慕白赠剑于铁小贝勒,杨小姑娘许配于德啸峰之长子文雄,李慕白偕俞秀莲同往九华山研习点穴法而结束全书。 岁月如流,转瞬又是三年多。此时杨小姑娘已与文雄成婚。她放了足,换了旗装,实地做起德家的少奶奶了。这个瘦长脸儿、纤眉秀目的小媳妇,性极活泼;虽然她遭受了祖父被杀、胞兄惨死、姐姐远嫁的种种痛苦,但她流泪时是流泪,高兴时还是高兴,时常跳跳跃跃的,不像是个新媳妇。好在德大奶奶是个极爽快的人,把儿媳也当作亲女儿一般看待,从没有过一点儿苛责。 这时延庆的著名镖头神枪杨健堂已来到北京,在前门煤市街开了一家全兴镖店。他带着几个徒弟就住在北京,做买卖还在其次,主要的还是为保护他的老友德啸峰。 德啸峰此时虽然仍是在家闲居,但心中总怕张玉瑾、苗振山那些党羽前来寻衅复仇。所以除了自己不敢把铁砂掌的功夫搁下之外,并叫儿子们别把早先俞秀莲传授的刀法忘记了,并且请杨健堂每三日来一趟,就在早先俞秀莲居住的那所宅院内,教授儿子和儿媳枪法。 杨健堂的枪法虽不敢称海内第一,可也罕有敌手,有名的银枪将军邱广超的枪法就是他所传授出来的。他使的枪是真正的“梨花枪”,这枪法又名曰“杨家枪”。宋朝时名将李全,号称“李铁枪”,他的妻子杨氏枪法尤精,收徒甚众。所以,梨花枪虽然变化不测,为古代冲锋陷阵之利器,但是实在是一种“女枪”,即柔弱女子也可以学它。 枪法既是杨家的,杨健堂自身又姓杨,德少奶奶也姓杨,而且又拜了杨健堂为义父,所以杨健堂就非常高兴,认真传授。不到半年,杨小姑娘就已技艺大进。至于她的丈夫文雄,却因身体柔弱,而且性子喜文不喜武,所以反倒落在她的后头。 这天,是初冬十月的天气,北京气候已经甚寒。但杨健堂仍然穿着蓝布单裤褂,双手执枪,舞的是“梨花摆头”。他向杨小姑娘、文雄二人说:“快看!这梨花摆头所为的是护身,为的是拨开敌人的兵器,你们看!” 杨小姑娘注目去看,看不见枪杆摇动,只见枪头银光闪闪,真如同片片梨花。杨健堂又变换枪法,练的是“拨草寻蛇法无差,灵猫捕鼠破法佳。封札沉绞将彼赚,提挪枪法现双花。诈败回身金蟾落……”拨枪影翻飞,风声嗖嗖地响。正练到这里,忽听有人拍手笑道:“真高!好个神枪杨健堂,亚赛当年王彦章!” 杨健堂收住枪法,一看,便笑道:“你又来了。”杨小姑娘和文雄也齐都过来,向说话的这人叫道:“刘二叔,您吃过饭了吗?” 这个人连连地弯腰,笑着说:“才用过!少爷跟少奶奶练武吧!别叫我给搅了!”这人年有三十来岁,身材短小,可是肩膀子很宽,腰腿很结实。 他穿的是青缎小夹袄、青绸单裤,外罩着一件青缎大棉袄,纽子不扣;腰间却系着一条青色绣白花儿的绸巾,腰里紧紧的;领子可是敞开着。头上一条辫子,梳得松松的。白净脸,三角眼,小鼻子,脸上永远有笑容。这人是近一二年来京城有名的英雄,姓刘名泰保,外号人称“一朵莲花”。 他是杨健堂的表弟,延庆人,早先也跟他表兄学过“梨花枪”,也保过三天半的镖。可是他生性嗜嫖好赌,走入下流,时常偷杨健堂的钱,便被杨健堂给赶走了。他走后足有十多年,杨健堂也不知他的生死,简直就把他给忘了。 可是去年春间,他忽然出现于北京城,先拜访德啸峰,后来又谒见邱广超,自称是特意到北京来找李慕白比比武艺。因为李慕白没在北京,也没人理他,他就流浪在街头,事事与人寻殴觅斗。后来,杨健堂发现了他,便把他叫到镖店里。因见他在外漂流了十多年,竟学了一身好武艺,便要叫他做个镖头。他可不愿意干,依然在街上胡混。 有一天,大概他是故意的,在街上单身独打十多个无赖汉,冲撞了铁小贝勒的轿子。铁小贝勒见他武艺甚好,就把他带回府内。一问,知道他是神枪杨健堂的表弟,是为会李慕白才来到北京,便笑了笑,留他在府中做教拳师傅。其实现在铁小贝勒已成了朝中显要,不再舞剑抡枪玩鹰弄马了。刘泰保也无事可做,每月关三两银子,把自己打扮得阔阔的,整天茶寮酒馆去闲谈,打不平,管闲事。所以来京不足二年,京城已无人不知“一朵莲花”之名。他是每逢三、六、九就来此看看他的表兄教武,如今又来到了。 杨健堂就说:“要看可以,可是只许站在一边,不许多说话!” 刘泰保微笑着。文雄跟杨小姑娘也都闭不上嘴,因为他们都觉得刘泰保这个人很是滑稽,只要是他一来了,就能叫大家开心。 当时杨健堂正颜厉色,好像没瞧见他似的,又抖了两套枪法。一朵莲花刘泰保在旁边不住地说:“好!好!真高!” 杨健堂收住枪式,叫文雄夫妇去练。文雄和杨小姑娘齐都低头笑着,仿佛无力再举起枪来。杨健堂就拿枪把子顶着刘泰保的后腰,说:“走! 走!你这猴儿脑袋在这里,他们都练不下去!走!” 刘泰保笑着说:“我不说话就是了!难道连让我在旁边看着全不许吗?真不讲理!” 后腰有枪杆顶着,他不得不走,不料才走到门前,还没迈出门槛,忽见有几位妇女正要进这院里来。杨健堂立时把枪撤回,不能再顶他了。刘泰保也吓得赶紧退步,躲到远远的墙根下。文雄和杨小姑娘正笑得肚肠子都要断了,他们立时也肃然正色,放下枪,规规矩矩地站着。 原来第一个进来的着旗装的中年妇人正是德啸峰之妻德大奶奶,随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小姐,身后带着两个穿得极为整齐的仆妇。杨健堂照例地是向德大奶奶深深一揖,德大奶奶也照例请了个“旗礼”蹲儿安,然后指指身后,说:“这是玉大人府里的三姑娘,现在是要瞧瞧我儿媳妇练枪。” 此时靠墙根儿的刘泰保一听这话,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说:爷爷! 我今天可真遇见贵客啦,原来这是玉大人的小姐!玉大人是新任的九门提督正堂,多显赫的官呀!当下一朵莲花就斜着他的三角眼向那位小姐窥了一下,他更觉得找个墙窟窿躲躲才好,因为这位小姐简直是个“月里嫦娥”。 她年有十六七岁,细高而窈窕的身儿,身披雪青色的大斗篷,也不知道是什么缎的面儿,只觉得灿烂耀眼,大概是银鼠里儿,里面是大红色的绣花旗袍。小姐天足,穿的是那种厚底的旗人姑娘穿的平金刺锦,还带着闪闪的小玻璃镜儿的鞋。头上大概是梳着辫子,辫子当然是藏在斗篷里,只露着黑亮亮的鬓云,鬓边还覆着一枝红绒做成的凤凰,凤凰的嘴里衔着一串亮晶晶的小珍珠。这位小姐的容貌更比衣饰艳丽,是瓜子脸儿,高鼻梁,大眼睛,清秀的两道眉。这种雍容华艳无法可譬,只可譬作为花中的牡丹,可是牡丹也没有她秀丽;又可譬作为禽中的彩凤,凤凰没人看见过,可是也一定没有她这样富贵雍容;又如江天秋月、泰岱春云……总之是无法可譬。刘泰保的心里只想到了嫦娥,可是他不敢再看这位嫦娥一眼。 此时杨健堂拘拘谨谨地到一旁穿上了长衣裳,扣齐了纽扣。文雄和杨小姑娘全都过来,向这位贵小姐长跪请安,都连眼皮儿也不敢抬。德大奶奶就向她的儿媳说:“你三姑姑听说你在这儿练枪,觉得很新鲜,要叫我带她来看看。你就练几手儿熟的,请三姑姑看看吧!”又向那位贵小姐笑着说:“请三妹妹到屋中坐,隔着玻璃瞧您的侄媳妇练就是了。外边太冷!” 那位贵小姐却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不必到屋里去。我不冷,我站远着点儿瞧着就是啦!”她向后退了几步,并由一个仆妇的手中接过来一个金手炉,她就暖着手,掩着斗篷,并斜瞧了刘泰保一下。刘泰保窘得真恨不得越墙而逃,心说:我是什么样子,怎能见这么阔的小姐呢? 此时文雄也躲到一旁,杨丽芳就立正了身,右手握枪,枪尖贴地。 她此时梳的是一条长辫,身上也是短衣汉装,脚虽放了,仍然不大。还穿着很瘦的鞋,因为练武之时必须如此才能利落,练完了回到大宅内才能换旗装。当下她拿好了姿势,先是低着眼皮儿,继而眼皮儿一抬,英气流露,先以“金鸡独立”之式,紧接着“白鹤亮翅”,又转步平枪,双手将枪一捺,就抖起了枪法。只见枪光乱抖,红穗翻飞,杨小姑娘的娇躯随着枪式,如风驰电掣,如鹤起蛟腾,真是好看。 靠墙根儿的刘泰保瞧得出来,这套枪法起势平平,但后来变成了钩挪枪法。行家有话:“钩挪枪法世无匹,乌龙变化是金蟾。”到收枪之时,杨小姑娘并没喘息,刘泰保却心说:这姑娘的枪法一点不错,只可惜力弱些。到底是个女人! 此时那位贵小姐却吓得变颜变色的,几乎躲在了仆妇的身后,说:“哎哟!把我的眼睛都给晃乱了!”又问杨小姑娘说:“你不觉着累吗?” 杨小姑娘轻轻放下枪,走过来笑着摇摇头,说:“我不累!” 那位贵小姐又问:“你练了有多少日子?” 杨小姑娘说:“才练了半年。” 那位小姐就惊讶着说:“真不容易!要是我,连那杆枪都许提不起来!” 德大奶奶在旁也笑着说:“可不是,我连枪杆都不敢摸!你这侄媳妇她也是小时在娘家就练过,所以现在拿起来还不难,这武功就是非得从小时候练起才行。你还没瞧见过早先在这院子住的那位俞秀莲呢!手使双刀,会蹿房越脊,一个人骑着马走江湖,多少强盗都不是她的对手。她长得很俊秀,说话行事却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女的。” 那位贵小姐微微笑着,说:“以后我也想学学。” 德大奶奶却笑着说:“唉!你学这个干什么?我们这是没有法子,你大概也知道,是因为……不敢不学点儿武艺防身!”德大奶奶说着话,她们婆媳俩就把这位艳若天仙一般的贵小姐请到房中去歇息,饮茶,谈话。 靠墙根儿的一朵莲花刘泰保这时才缩着头溜出了大门,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道:“泰保!” 一朵莲花回头去看,见是他的表兄杨健堂也出来了,气愤愤向他说:“我不叫你到这里来,你偏这里来。你看!今天弄得多不好看!我在这里倒不要紧,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又是他家的干亲家;你二三十岁,贼头贼脑的,算是个什么人?今天这位小姐是提督正堂的闺女,有多么尊贵,你也能见?” 一朵莲花刘泰保赶紧说:“哎呀我的大哥!不是我愿意见她呀!谁叫我碰上了呢?他们这儿又没后门,我想跑也跑不了!” 杨健堂说:“这地方以后你还是少来。别看德啸峰现在没有差事,可是跟他往来的贵人还是很多,倘若你再碰上一个,不大好。啸峰虽然嘴上不能说什么,可是心里也一定不愿意。” 刘泰保一听这话,不由有点儿愤怒,说:“我也知道,德五认识的阔人不少,可是我一朵莲花刘泰保也不是个缺名少姓的人!” 杨健堂说:“你这算什么名?街上的无赖汉认识你,人家达官显宦的眼睛里谁有你?” 刘泰保赶紧拍着胸脯说:“我是贝勒府的教拳师傅!” 杨健堂也带气说:“我告诉你的都是好话,你爱听不听!还有,你别自己觉着了不得,教拳的师傅也不过是个底下人。其实,你在贝勒府连得禄都比不了,你还想跟大官员平起平坐吗?见了大门户的小姐你还不知回避,我看你早晚要闹出事儿来!” 二人说着话,已出了三条胡同的西口,杨健堂就顺着大街扬长而去。 这里刘泰保生着气,发怔了半天,骂声:“他妈的!”随转身往北就走,心中非常烦闷,暗想:人家怎么那么阔?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像刚才那个什么小姐,除了她的模样比我好看,还有什么?论起拳脚来,我一个人能打她那样的一百个。可是他妈的见了人,我就应当钻地缝。人家那双鞋都许比我的命还值钱,他妈的不公道!又想:反正那丫头早晚要嫁人,当然不能嫁我。只要她嫁了人,我就把她的女婿杀了,叫她一辈子当小寡妇,永远不能穿红戴绿! 愤愤地,他受了表兄的气,却把气都加在那位贵小姐的身上了。然而又无可奈何,人家是提督正堂的女儿,只要人家的爸爸说一句话,我一朵莲花的脑瓜儿就许跟脖子分家!死了倒不怕,只是活到今年三十二了,还没个媳妇呢!一想到媳妇的问题,刘泰保就很伤心。他想:我还不如李慕白,李慕白还姘了个会使双刀的俞秀莲,我却连个会使切菜刀、能做饭温菜的黄脸老婆也没有呀!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信步走着,大概都快走到了北新桥,忽听“铛! 铛!铛!”一阵锣声,刘泰保立时打断了心中的烦恼,蓦然抬头一看,却见眼前围着密密的一圈子人,个个都伸着脖子,瞪着眼,张着嘴,发呆地往圈里去看。人群里是锣声急敲,仿佛正在表演什么好玩意儿。刘泰保心说:耍猴子的,没多大看头儿!遂也就不打算往人群中去挤。可是才走了两步,忽然听这些瞧热闹的人齐都叫好,刘泰保不禁止步回头,就见由众人的头上飞起了一对铁球,都有苹果大小,一上一下,非常好玩。刘泰保认识这是“流星”,这种家伙可以当作兵器使用,江湖卖艺的人若没有点儿真功夫,绝不敢耍它。 他便分开了众人,往里硬挤。挤进去了,就见是个年有四十多岁、身材很雄健的人,光着膀子,正在场中舞着流星锤。这种流星锤是系在一条鹿筋上,鹿筋很长,手握在中端,抖了起来,两个铁锤就在空中飞舞。这人可以在背后耍,在周身上下耍,耍得人眼乱,简直看不见鹿筋和铁锤,就像眼前有一个风车在疾转似的。 刘泰保不由赞了一声:“好!”又扭头去看在旁边敲锣的那个人,却使他更惊愕了。原来敲锣的是个姑娘,身材又细又小,简直像是棵小柳树儿似的。年纪不过十五六,黑黑的脸儿,模样颇不难看。头上梳着两个抓髻,可是发上落了不少的尘土。穿的是红布小棉袄,青布夹裤,当然不大干净,可是脚上的一双红鞋却是又瘦又小又端正,不过鞋头已磨破了。这姑娘铛铛地有节奏地敲着铜锣,给那卖艺的人助威。 那卖艺的人好像是她的爸爸。流星锤舞了半天,卖艺人就收锤敛步,他的女儿也按住了铜锣,父女俩就向围观的人求钱。那父亲抱拳转了一个圈子,说:“诸位九城的老爷们,各地来的行家师傅们!我们父女到此求钱,是万般无奈!”旁边的女儿也吐出娇滴滴的言语,帮着说了一句:“万般无奈!”那父亲又说:“因为家乡闹水灾,孩子她娘被水淹死了,我这才带孩子漂流四方!”他女儿又帮着说了一句:“漂流四方!” 那父亲又说:“耍这点土玩意儿来求钱,跟讨饭一样!”女儿又帮着说了一句:“跟讨饭一样!” 刘泰保觉着这女儿怪可怜的,就掏出几个铜钱来掷在地下。那女儿说了声:“谢谢老爷!”刘泰保却转身挤出了人群,一边走一边又想:这姑娘怪不错的,怎会跟着她爸爸卖艺呢? 行走不远,忽听一阵咕噜咕噜的骡车响声。刘泰保又转头去看,就见由南边驰来了两辆簇新的大鞍车,全是高大的菊花青的骡子拉着。前面那辆车放着帘子,后面那辆车上坐着两个仆妇。刘泰保不由又直了眼。原来这两个仆妇正是刚才在德家遇到的侍从那位正堂家小姐的仆妇,不用说,第一辆车帘里一定就坐着那位贵小姐了。刘泰保发着怔,直把两辆车的影子送远了,这才又迈步走去。身后还能听得见锣声铛铛。他心里就又骂了起来:他妈的! 当下一朵莲花刘泰保就一路暗骂着,回到了安定门内铁贝勒府。可是生了一会儿气,喝了一点儿酒,舞了一趟刀,又睡了一个觉,过后也就把这两件事都忘了,只是从此他不再到德家去了,也没再去看他的表兄杨健堂,因为上回的事,他觉得太难为情了。 转瞬过了十多天,天气更冷了。这日是十一月二十八,铁小贝勒的四十整寿。府门前的轿舆车马云集,来了许多贵胄、显官及一些福晋名妇、公子小姐。府内唱着大戏,因为院落太深,外面连锣鼓声都听不见。 外面只是各府的仆人,拥挤在暖屋子里喝酒谈天,轿夫、赶车的人都蹲在门外地下赌钱押宝。本府的仆人也都身穿新做的衣裳高高兴兴地出来进去。只有一朵莲花刘泰保是最为苦恼无聊,因为他不是主也不算仆,更不是宾客。里院他不能进去,大戏他也听不着,赏钱也一文得不到,并且因为那很广大的马圈已被马匹占满,连他舞刀打拳的地方都没有了。他进了“班房”,各府的仆人都在这里高谈畅饮,没有人理他,而且每个仆人都比他穿得还讲究。他披着一件老羊皮袄,到门外跟那些轿夫押了几宝,又都输了。他心里真丧气,又暗骂道:他妈的!你们谁都打不过我! 这时忽听远远传来一阵驱人净街之声,立时那些赌钱的轿夫们抄起了宝盒子,跑到稍远之处去躲避,门前有几个仆人也都往门里去跑。刘泰保很觉惊讶,向西一望,见是有五匹高头大马驮着五位官人来了。刘泰保就说:“这是什么官儿,这样大的气派?”身后就有两个贝勒府的仆人拉着他,悄声说:“刘师傅!快进来!快进来!” 刘泰保惊讶着,被拉进了“班房”,就听旁边有人悄声说:“玉大人来了!”刘泰保这才蓦然想起,玉大人就是新任的九门提督正堂。他遂就撇了撇嘴说:“玉大人也不过是个正堂就完了!难道他还有贝子贝勒的爵位大?还比内阁大学士的品级高?”旁边立刻有人反驳他说:“喂!你可别这样说!现官不如现管,就是当朝一品大臣抓了人,也得交给他办。提督正堂的爵位不算顶高,可是权大无比!” 这时有许多仆人都扒着窗纸上的小窟窿向外去看,刘泰保又撇嘴说:“你们这些人都太不开眼了!提督正堂也不过是个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他又不是你们的爸爸!”刘泰保这样骂着,别人全没听见,全都相争相挤着去扒纸窗窟窿,仿佛等着看外面的什么新奇事情似的。刘泰保也觉得有些奇怪。 这时旁边有个本府的仆人,名叫李长寿,是个矮小的个子,平日最喜欢跟刘泰保开玩笑。当下,他就过来拍了拍刘泰保的肩膀,笑着悄声说:“喂!一朵莲花!你不想瞧瞧美人吗?” 刘泰保撇嘴说:“哪儿来的美人儿?你这小子别冤我!” 李长寿说:“真不冤你!你会没听说过?北京城第一位美人,也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玉大人的三小姐!” 刘泰保仿佛吃了一惊,又撇了撇嘴,说:“她呀?我早就瞧得都不爱瞧了!”虽然这样说着,他可连忙推开了两个人,抢了个地方,拿手指向窗纸戳了一个大窟窿,把一只眼睛贴近了窟窿,往外去看。只见外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就是平坦的甬路,站着四个穿官衣、戴官帽、足登薄底靴子、挂着腰刀的官人。一瞧这威风,就知道是提督正堂带来的。大概是玉大人已下马进内去给铁小贝勒拜寿,可是夫人和小姐的车随后才到,所以这四个官人还得在这里站班。刘泰保就又暗骂道:“妈的,怎么还不来?再叫我瞧瞧。” 待了半天,才见两个衣着整齐的仆妇搀进来一位老夫人,老夫人年纪有五十多岁,梳着两把头,穿着紫缎子的氅衣。旁边另有一个仆妇,捧着个银痰盂。这老夫人一定就是正堂的夫人了。随后进来的就是那位玉三小姐,立时,仿佛嫦娥降临到了凡世,偷着看的人全都屏息闭气,连一点儿声音也不敢作。 刘泰保这时也直了眼睛,只可惜旁边还有一人挤他,没叫他看见那位小姐的正脸。但是他已看见了那小姐,今天是换了一件大红绣花的斗篷,真如彩凤一般。玉三小姐带着仆妇,随着她的母亲,翩然进了里院,里院的锣鼓之声也吹送到了外面。这可见里院早先是有许多人正谈笑,所以锣鼓声反被扰乱而模糊不清,现在里院的人也一定都直了眼,都止住了谈笑,所以锣鼓声反倒觉得清亮了。当下,这里的人个个转身松了口气,都点头啧啧地说:“真漂亮!画也画不了这么好的美人,简直是天仙!” 刘泰保这时也像失了魂,发呆地问道:“那位姑娘是玉夫人的亲女儿吗?” 旁边有个也不知是哪府的仆人,就说:“不但是嫡亲女儿,还就是这独一个。姑娘有两位哥哥,一位在安徽,一位在四川,都做知府。这位姑娘才回到北京不过三个月,早先随她父亲在新疆任上,一来到北京,就把北京各府中的小姐少奶奶全都盖过去了,不单模样好,听说还知书识字,才学顶高!” 刘泰保说:“这家伙!哪个状元才配娶她呀?” 那个人又说:“状元?状元再升了大学士,也娶她不起呀!”刘泰保听了,一吐舌头。这时外面那四个站班的官人进来喝茶,这屋中的人也就不敢再提这件事了。 此时里院也十分地热闹,台上的戏是一出比一出好。台下,那华贵的大厅之内还有一位最惹人注目的来宾,就是那位玉三小姐。谁都知道,这位小姐今年才十八岁,是属龙的,所以名字就叫作玉娇龙。这位小姐在老年人的眼中是端娴、安静,在中年人的眼中是秀丽、温柔,而在一般与她年纪差不多的人眼中,又都羡慕她的举止大方。她真如娇龙彩凤一般,为这富丽堂皇的大寿筵增加了无限光华,添了许多的彩泽。 约莫有下午四点钟,玉娇龙就侍奉她母亲先辞席归去。临走的时候,当然又是万目睽睽,直把这一片彩云、一只锦凤给送走。席间,众人仿佛全都像是失掉了什么似的,只留下了一种印象,仿佛有袅袅余香,飘飘瑞霭,尚未消散。 到了六点钟,台上煞了戏,宾客们聚毕了晚筵,都先后辞去,立时冠带裙钗都走出了府门。府门外舆起车驰,又是一阵纷乱。内院华灯四照,十几名仆役在这里收拾残肴剩酒,福晋夫人们就都归到暖阁去休息了。 还有几位宾客未散,这就是几位显宦和九门提督正堂玉大人,一同在西房中。房中燃着几支红烛,桌上摆着几碗清茶,靠着楠木隔扇有两架炭盆,为室中散出春天一般的暖气。 铁小贝勒坐在主位,先与几位官员计议了一两件朝中的事情,然后就谈起闲话。先谈京城的闲事,后来又谈到前门外那些镖行人,时常互相比武或聚众殴斗之事。那位玉正堂就非常愤恨,他捻着胡子说:“那些东西真可恶!他们多半是盗贼出身,虽然保了镖,走向正路,可是依然素行不改。我一定要督饬人时时监守他们,只要他们有了坏事,便一定抓来严办!” 铁小贝勒却笑道:“也不能说镖行尽是坏人,其中真有身负奇技、行为磊落的英雄。果若朝廷能用他们,他们也很可以建功立业!”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李慕白,心中不由触动一种故人之思。默坐了一会儿,铁小贝勒忽然说:“我有一个物件,大概你们诸位还没看见过。”随转首向身旁侍立的得禄说:“你把那口宝剑取来!” 铁小贝勒所藏的名剑虽多,可是如今得禄一听,就晓得他要的是那口三年前在书房之内突然发现的斩铜断铁的宝剑。当下他答应了一声,就走出屋去。书房是在第三重院落内的西廊下,早先铁小贝勒接待李慕白便是在这屋内,现在却锁得很严。里面只藏着许多铁小贝勒所喜爱的古玩、瓷器、书籍等等,宝剑就在那墙上挂着。 得禄身边带着钥匙,叫一个小厮拿着灯,就开锁进屋,由壁上摘下来宝剑。然后出屋,把剑交给小厮抱着,又去锁门。正在锁门之际,忽然由廊子的南边跑来一人,很急地说:“什么东西?是宝剑吗?来!给咱看看!” 说着便由小厮的手中将剑夺了过去。 得禄一看,这人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就赶紧说:“贝勒爷等着叫客看呢!快拿来!” 刘泰保已将剑抽出了半截,只觉得寒光逼目,他就非常地惊讶,心说:这一定是一口真正的宝剑!刚要详细把玩,却被得禄给抢过去,拿到里院去了。 铁小贝勒将剑接到手中,先仔细地看了一番,便不禁露出笑意,随命得禄捧剑轮流着送到几位客人的眼前去观阅。几位客人多半是文官,本来对于宝剑这种东西没有眼光,也没有爱好,他们只是用手摸摸剑柄,都赞声:“好!这一定是宝物。” 传到那位正堂玉大人的眼前,玉大人却接过来用手掂了一掂,又以指弹剑锋,只听当啷啷地响,如鼓琴之声。玉大人就面露惊讶之色,就近灯烛,持剑反复地看了半天,说了声:“啊呀!这口剑可以削铜断铁吧?” 说话间,铁小贝勒微笑着离了座,转头一望,见红木的架格上摆着一只古铜的香炉,不太大,可是铜质又红又亮。铁小贝勒命得禄将香炉拿过来,放在几上,下面垫上棉椅垫。这时众官员一见小贝勒要试他的宝剑,就齐都立起身来。铁小贝勒由玉大人的手中接过宝剑,将白绫的袖头挽起,举起剑来向下一挥,只听锵然一声,立时将一只很坚硬的古铜香炉劈成了两半,下面的棉椅垫也被割了一条大口子。看的人齐都惊讶变色,啧啧地说:“剑真锐利!”铁小贝勒却微微露笑,又把剑交给玉大人,令他看剑锋上有无一点儿损伤。 玉大人又就近灯烛详细地看了半天,他喘着气,把红烛的火焰吹得乱动。看了半天,他才说:“毫无损伤,这真是世间罕有的名器!不知此剑有什么名称,是‘湛卢’还是‘巨阙’?” 铁小贝勒摇头说:“我也不知此剑的名称。不过据我看,此剑铸成之时,至少也在三百年以上。我是在无意之中得来的,在我手中已有三年,因为终日无暇,所以也不时常把玩此剑。” 旁边有官员就说:“此时若再有个剑法好的人,让他拿着这口剑到院中舞一舞,那才好看呢!”铁小贝勒因这话不由又想起了李慕白,暗想:似那样剑法高强、明书知礼、慷慨好义的少年,真是罕见!可惜因为他杀死了黄骥北,身负重案,竟永远也不能出头见人了。莽莽江湖,不知他现在漂流于何地!因此,铁小贝勒又面带愁容,感叹不置。 旁边的几位宾客因见主人不欢,便先后辞去,只留下那位提督正堂玉大人。他仍然就着烛光详细把玩那口宝剑,苍白胡子都要被灯烛烧焦了。铁小贝勒坐在远处喝了一口茶,打了个哈欠,他这里还没放下宝剑。待了半天,他才恋恋不舍地将剑放在桌上,又向铁小贝勒说:“卑职家中有剑谱二卷,书上把古来名剑的尺寸及辨别之点,全都说得很详细。明天卑职把那两卷书送来,请贝勒爷按剑对证一下,必可知此剑的名称和铸造的年代。据卑职观察,此剑多半是‘青冥’,为三国时东吴孙权之故物。” 铁小贝勒点头说:“好!玉大人明天就把那两本剑谱带来,咱们考据一下!”玉大人连声应“是”,告辞走了,铁小贝勒便也回寝去休息。 这里得禄已令小厮将那削成了两半的古铜炉拿出屋去了。他又叫小厮执着灯,自己双手托着宝剑,走回书房。才走到书房的门前,就见那里黑乎乎地站着一个人,用灯光一照,才看出又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原来他还在这儿等候着,并没走开。 刘泰保迎面笑着说:“禄爷!现在可以叫我看看宝剑了吧?我在这儿等了半天啦!”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拿。 得禄却向后退了一步,说:“刘师傅,你怎么不知道规矩?贝勒爷的东西,咱们怎能随便乱动?” 刘泰保一听这话,却大大地不悦。他把嘴一撇,说:“看看又算什么? 又看不下一块铁来,你也太不知道交情!” 得禄说:“这不在乎什么交情不交情。贝勒爷的东西,他叫收起来,我就赶紧收起来,不能叫别人胡瞧乱瞧!”说着,他就开了锁,进屋又把宝剑挂在壁间。 一朵莲花刘泰保在廊下气哼哼地骂道:“奴才骨头!”一顿脚转身就走,嘴里还叽里咕噜地骂着。 刘泰保住的是在马圈旁边的两间小屋,李长寿跟他在一铺炕上睡。 今天忙了一天,得了许多赏钱,又喝了不少的酒,心中很是舒服,人也有点儿醉醺醺的,所以此时天才过了二鼓,李长寿已然躺在炕上沉沉睡去。 他打着鼾声,给屋中喷散出一股恶臭的酒气。刘泰保又愤愤地骂了一声,便也躺在炕上,盖上棉被。可是他才躺了一会儿,忽然又滚身下了炕,拍拍胸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把那口剑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许我看?我一朵莲花倒要看一看,非看不可,拼出了脑袋我也要看!”于是,他开了屋门,就站在窗外,只见满天的星斗一颗一颗的眨着眼睛,都跟小贼一样。 北风呼呼地吹着,天气十分冷。墙外的更鼓敲了两下便不敲了,仿佛是打更的人冻死了。这么广大的府邸,白昼是那样的繁华热闹,现在却是萧条凄清。刘泰保就在窗外站立了半天,屋里的一盏油灯都自己烧灭了。他疾忙进到屋内,将身上的那件老羊皮袄脱下来,往炕上一扔,正盖在李长寿的头上,李长寿却还打着鼾声没醒。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