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是不学无术的傻瓜-《女心理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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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芳脸上反倒平静了,也许最阴暗的情绪被最恐怖的言语袒露出来,残酷也成了一种放松。贺顿听出大芳的灰心丧气,忙说:“认识到了,就可以改变。”

    大芳绝望地说:“我怎么能改变他?我一直是他手心的那块糖。他想吃就吃,想丢就丢。”

    贺顿说:“你说得对。你不可改变他。”

    大芳更绝望了,说:“如果事情没有改变,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到你这里来过了,最时髦最前沿的心理医生也没有办法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贺顿说:“我只说你不可改变他,并没有说你不可改变自己。”

    大芳迷惘地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同吗?”

    贺顿说:“这不同就在于——你可以改变自己的。”

    大芳说:“我如何改变呢?”

    贺顿说:“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大芳沮丧地说:“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了起点。我要是知道了如何改变,我又何必花这么多冤枉钱呢!”

    贺顿纠正她说:“你并没有花冤枉钱。这些钱你都可以收回去。好了,就这样吧,我的意见都说完了,不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而是作为一个听了你这么长时间故事的女人。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自然好,如果不是朋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我的话是说完了。”贺顿站起身,作出送客的样子。在所有的工作程序里,她都不曾这样放肆过,今天,是一个例外。

    大芳也像木偶一样站起身来。或者,说她像木偶实在是一个夸奖,她的表情和目光都让人想起欧洲中世纪的僵尸。

    “我走了。”大芳空空洞洞地说。

    “别忘了带上你的钱。”贺顿提醒她。

    “不。不要。你今天说的话,比这些值钱多了!”大芳说完,蹒跚着走出心理所。

    贺顿把自己像一袋浸了水的湿面粉扔在了沙发上。累死了。心灵的恶战也是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有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有森森白骨龇牙咧嘴。

    为什么有这样浓郁的桂花香?通常只有厕所里积聚了太多秽气的时候,贺顿才在空气中喷洒高浓度的空气清新剂。

    柏万福像个幽灵似的溜了过来。

    “走了?”柏万福悄声细语地问,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

    “走了。”贺顿知道他指的是大芳。柏万福很关心那些钱的去处。

    “没拿走?”柏万福已经看见了那一沓钞票,明知故问。主要是让自己更踏实。

    “没拿走。”贺顿回答。

    “我知道不能偷听你们的谈话,但你们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想不听也不行。主要是你的声音大,太不留情面了,伤人啊!”柏万福还为刚才的唇枪舌剑惊悸不止。

    “你没有听到过整个过程,实在是忍无可忍。”贺顿一边默放着刚才的记忆,一边替自己开脱。

    “就不能悄声说吗?我看她实在扛不住了,为你捏把汗。也不敢说话,就不停地往这间屋子喷空气清新剂,你闻到了吗?”柏万福关心地说。

    贺顿说:“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根本理会不到,香气扑鼻还以为是谁在厕所拉稀跑肚然后欲盖弥彰,都快把我熏晕了。”

    柏万福说:“我看这女人的问题挺严重的,你单枪匹马的,势单力孤,还是找几个人商量商量为好。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贺顿说:“她以后不会来了。”

    柏万福说:“就算是她不来了,这些经验教训也都很宝贵。人家医院里碰到疑难病例还开个会诊单子呢。”

    贺顿想想,说:“好。好主意!”

    于是就有了同侪会诊,于是就有了自杀未遂。于是就有了老松的来访,于是就有了贺顿的崩溃……

    “你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全身不要绷着劲。两手浮起来,对,就这样仰着。背部悬空。”姬铭骢开始对贺顿进行全身抚摸。“两肩放松……”说着把双手盘在了贺顿的肩头。贺顿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姬铭骢清楚地感觉到了,但他不去理会,继续向下进行,从贺顿的肩部开始,轻轻向下触摸,一边观察着贺顿的反应,一点点地放松着手中的力度,最后变得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颤。反复多次之后,弗洛伊德榻上的贺顿,如同橡皮泥一样柔软起来。

    “把十个指头放松,让它感觉到很舒适……”姬铭骢抓起贺顿的十个指尖,轻轻地上抬后,放开。第一次,贺顿的手臂失去了支撑,缓缓地落了下来。这说明贺顿的意识还在强有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肌肉群,催眠没有达到预定的效果。姬铭骢不急不躁,缓缓地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试探。当他第二次骤然放开贺顿的手臂时,坠落的速度明显快了,但还是仿佛装了缓控装置的门页,有所延迟。姬铭骢到底是身经百战,毫不气馁,一次又一次抚摸着贺顿的手臂,好像是当年那个要把铁杵磨成针的老婆婆,不厌其烦地打磨着那块顽铁。

    终于,当姬铭骢第n次放开贺顿的手臂时,贺顿的臂膀就像僵尸之手砰地落下,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贺顿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手臂的控制力量,好像一根任人挥舞的三截棍。

    姬铭骢转而用手轻轻接触贺顿膝部,说:“你把两个膝盖骨放松,让它们好像飘浮起来。”

    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之后,贺顿终于觉得自己的两腿如太空人的行走,失去了重心和方向感。

    “请你盯住这个火焰,随着它闪烁,你用力吸气,好,你的肺已经被胀满了,好像风帆。停住你的呼吸,好像你已经停泊在世界上最深的港湾,然后你尽你所能,呼出你肺里所有的空气,让它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瘪袋子。对,很好,用力呼气,把所有的气体都呼出去……你觉得自己也飘浮了起来,现在,放松你的右脚,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左脚,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左手,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右手,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放松……现在,你已经无所牵挂,你变得像一团雾,像一丛棉花,像天鹅的羽毛飞升……”

    点着的蜡烛就是催眠板。

    在那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是一个谜题,一个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晓谜底的谜题。唯一能够破解这个谜题的人,是谁?面对着人生最复杂的题目,姬铭骢有一种披荆斩棘深入虎穴的快感。

    有的人以遥远的星球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细微的粒子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蚂蚁的眼睛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恐龙的脊椎骨化石为研究对象,更有人以人的心肺脾胃肾为研究对象……他姬铭骢是以人为研究对象的,不研究人的肉体,只研究人的心灵。这是一个无比广阔和深邃的内在宇宙,姬铭骢把自己的一生掩埋其中,其乐无穷。

    现在,面对着贺顿这个个案,姬铭骢停滞不前。

    对贺顿的催眠中,遇到了强大的阻抗。贺顿甚至连眼睛都不肯闭上,害怕一闭眼就被湮没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姬铭骢戒急用忍。催眠就像钟乳石一样,极缓极慢地点滴着,长成一株笋。如果你着急摆弄,它们就折断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贺顿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心理探索犹如一柄双刃剑,如果你一直封闭着,掩埋着真相,就是雪里埋尸。尸体栩栩如生地冻结在那里,不会分解和消失。表面看起来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遗忘的永冻层会让创伤不再腐烂。但是,如果你开始挖掘,如果你把那尸体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结果往往不堪入目。真正的心理学家如同真正的探险家,绝不会因了艰难险阻而回避穿越南极。谋求心理探索的过程如同兴奋剂注入体内,心在半空弯成问号,瞳孔因此而放大,呼吸加快,手心也会冷汗涔涔。这种状态会使诱导者进入痴迷。

    姬铭骢认为好奇是年轻最显著的标志之一,当一个人不再好奇的时候,生命也就接近尾声。死亡是不需要好奇的,它蹲在远方,慢条斯理地等待着你。要在它呼唤你之前,把让你莫名其妙的事弄个清楚,然后再明明白白地上路,是心理学家的职责和幸福。

    姬铭骢在暗夜中对自己一笑,他想到了一个方法,一个在别人看来肯定是卑鄙的办法。明知是勉强,却必须要坚持。谁都有黔驴技穷的时刻,权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体。除了坚持,你没有更能深入的灵丹妙药。他为此做了周密的准备。

    当贺顿再一次来访的时候,姬铭骢对她说:“想把自己搞清楚吗?”

    贺顿毫不迟疑地说:“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扰您,图的就是清楚。我要干这一行,必须把自己弄明白,我希望自己通体透明如太湖银鱼,无骨无肉无筋络。可惜弗洛伊德老人家不在了,要不,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维也纳去,请他老人家给我做个分析。”

    姬铭骢说:“弗洛伊德收费很高的。”

    贺顿说:“那我就给他家当保姆吧。以工钱相抵。”

    姬铭骢欣赏地说:“看来你的决心蛮大。”

    贺顿说:“我是一个对人特别有兴趣的人,尤其是对自己有兴趣。”

    姬铭骢说:“那就好。”

    贺顿苦恼地说:“有什么好?一个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人,还能搞懂世界吗?”

    姬铭骢说:“我可以帮你。”

    贺顿垂头丧气地说:“您已经帮我了。可是,我不争气。我不想不争气,但是,没法子,太顽固。顽固的那一部分,是我又不是我,我管不了它。”

    姬铭骢说:“我还可以继续帮你。”

    贺顿说:“谢谢您。不过,我看希望不大。”

    姬铭骢说:“我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贺顿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一根鹅毛,喜不自禁说:“那我愿意一试。”

    “这个疗法你可能要作出牺牲。”姬铭骢斟酌着语句,语调放缓,给贺顿以充分考虑的时间。

    其实贺顿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斟酌,她很快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我不怕。”

    姬铭骢说:“这跟穷不穷的没多少关系。我需要的是你随身携带的一样东西。”

    贺顿不解,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穿戴,已是春夏之交,她穿一套纯棉的豆沙色套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仿皮凉鞋,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连手表都没带,要看时间,就用手机替代。贺顿有些尴尬地说:“我随身没带什么东西能担当此项重任。”

    “有。”姬铭骢很肯定地说。

    “那是什么?”贺顿百思不得其解。

    “你听好了,不要吓得惊叫起来。”姬铭骢意味深长地说,“这个疗法很特别。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互交流,我想你能明白我的真实意思。”姬铭骢面容严肃。

    贺顿还是完全不明白,她说:“到底是什么呢?”

    姬铭骢清清嗓子,说:“是性。”

    贺顿果然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对于一个心理师来说,性并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话题,让她惊奇的是姬铭骢的镇定自若。她轻轻地重复着:“性?”

    姬铭骢说:“是。以我的推理判断,我想你一定是在性的交往当中出现了某种问题。这究竟是一个什么问题,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很希望通过我的工作,能帮到你。”

    贺顿不知所措,说:“还从来没有人分析我对性的态度。如果您能帮助我,我……”她支吾着,不知后面的话如何说。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后面该说些什么。

    姬铭骢说:“我知道你很意外,不必马上回答。你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我不迟。”

    贺顿木然地在街上溜达。真是太古怪了,心理分析搞来搞去,居然搞到了床上。贺顿对性麻木不仁,她曾轻易委身,并认为事出有因,轻描淡写地原谅了自己。有的时候,也守身如玉。过程中,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当然也没有兴奋,有的只是目的。当然了,其中有欲望。这并不等于贺顿人尽可夫,并不等于在贺顿的心怀中,就可以放任和轻率。欲望不是属于一个汁液充沛的年轻女子的生理向往,而是为了人生的奋斗目标。不想,在她以为最洁净的学术领域里,却涉及最低级的本能……而且,还这样事先出安民告示,大白于天下。

    做还是不做?这是一个问题。贺顿百思不得其解。贺顿不是贞节烈女,多睡一次少睡一次,并不会给她带来实质性的损害,但是一想到姬铭骢道貌岸然的白发,一想到自己对他一往情深的尊重和爱戴,包括那双长着老人斑的手背,贺顿就涌起生理上的剧烈排斥。

    科学是贺顿心中最后的一块净土,如今这净土也要染尘。贺顿不甘心啊,她原本抑郁的内心此刻更加黯淡,偶像訇然倒塌,前程再无方向。

    她像一块流动的岩石,很困难很愚蠢地行走着,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她拒绝变得圆滑,但为了行走的速度,她还是磨去了很多棱角,为了流畅,她不得不作出妥协和让步。

    当她漫无目的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到了钱开逸楼下。她不知钱开逸在不在家,也不知这个时候到他家去是否合适。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她按响钱开逸家的门铃,钱开逸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开门,一看是贺顿,明显地吃了一惊。他的眼睛和体态都顽强地表示着拒绝,就像黎明之前大地对太阳的拒绝,这是一日当中最黑暗的时刻。

    “有什么事吗?”他紧了紧墨绿色丝绒睡衣的系带,把自己包裹得像个木乃伊,问道。

    “是的。有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很想听听你的意见。”贺顿虽然感到了钱开逸的吃惊和隔绝,但她无处可去,只有坚持会面。

    “那好吧。请你在门口等三十分钟。”钱开逸注视着贺顿的眼睛,下了决心。

    贺顿的脑筋发木,一时想不明白钱开逸为什么需要那么长的时间,虽然她知道钱开逸是个很重视仪表的人,但半个小时梳洗打扮对于一个男人来讲,还是奢侈了一些。

    没有用到半个小时,到了第二十三分钟的时候,贺顿就知道了钱开逸要求这段时间的理由。裘南娟匆匆走出了钱开逸的单元门,头发湿淋淋的,还带着薰衣草的花香。滴下的水珠把她连衣裙的肩头都打湿了。她撅着嘴,走得很快,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蜷缩在楼道犄角旮旯处的贺顿。

    贺顿走进屋去,空气中还弥漫着情欲蒸发的暧昧气息。贺顿说:“谢谢你。”

    钱开逸说:“谢什么?我原以为你要骂我呢。”

    贺顿说:“我是你的什么人?我有什么权利来管你呢?”

    钱开逸揉着太阳穴说:“我就喜欢你这种明白事理的劲头。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贺顿突然不想说了,因为这种事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就扭转话题说:“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钱开逸笑道:“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看到裘南娟就不会那么平静,毕竟咱们肝胆相照,比如刚才,你知道她,她却不知道你。你一定是有了非常重要的事情,才这样风驰电掣地来找我,还有一点气急败坏。”

    “我并没有气急败坏。”贺顿争辩。

    “好。那就是宠辱不惊吧。反正都一样。说吧。”钱开逸正襟危坐。

    贺顿说:“不要那么运筹帷幄的样子,好像你是心理学家。”

    钱开逸说:“在某种程度上说,所有的人都是心理学家。”

    贺顿说:“请教一下你这个土造的心理学家。”于是把姬铭骢将要采取的治疗方案向钱开逸摊开。刚开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焦灼所战胜,一五一十地转述姬铭骢的说辞。

    钱开逸第一个反应是:“这个老淫棍,这不是打着学术的旗号,霸占良家妇女吗!”

    人就是怪,本来贺顿也时不时地涌出这样的看法,可一旦钱开逸挑明,她又为姬铭骢开脱。说:“不要把人家想得那样坏。督导确实遇到难关。”

    钱开逸见贺顿不悦,就说:“我就不品评老人家的人品了。只是,有这个必要吗?”

    贺顿茫然地说:“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就不这样来求教你了,还搅了你的好梦。”

    钱开逸说:“知道对不起我就好,一会儿要补我。”

    贺顿说:“不要开玩笑,咱们谈正事。

    钱开逸收起笑容说:“好吧。按下我的嫉妒心不表,我的意见是你可以接受。”

    贺顿大惊说:“你刚才还破口大骂,怎么一下子就转过这个弯子来了?”

    钱开逸说:“因为我想起你本不是良家妇女。”

    贺顿叹了口气说:“基本上还算是吧。不过,你这么说,真是个不坏的理由。”

    钱开逸正色道:“刚才是开玩笑,现在说正经的。你还记得《红与黑》里的于连吗?”

    贺顿说:“全中国都知道这个一心想往上爬的男子。”

    钱开逸纠正道:“是美男子。”

    贺顿说:“这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钱开逸说:“那当然有所不同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本勾引市长夫人的。”

    贺顿说:“我还是想不通你讲的这个故事对我现在有什么微言大义。”

    钱开逸说:“我知道你为了你的事业,是甘愿付出一切的。你不是一个美女。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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