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你说乌海的死不可改变?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说乌海之死的诱因也是不可改变的? 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说人们对乌海的评价也是不可改变的? 这件事现在操在你的手里。 我可以大闹灵堂? 你可以。 我有这个权利?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 可是,我闹不闹呢?让人们认清乌海的真面目,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认清之后呢? 没有之后。认清就是一切。 不。认清并不是一切。乌海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乌海的父母还活着。你的父母也还活着。你和乌海的孩子也活着。所有这些活着的人都要承受你大闹灵堂之后的结果,包括你自己。他们将共同面对一个新的陌生的乌海。 心理师,请你不要说下去了,我不喜欢这样的想象。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但你每个星期花了那么多的机票钱到我这里来,我想,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我们要来进行这样的想象,尽管残酷。 这很可怕。 你说“可怕”? 是的。我说了。难道这样的后果你不觉得可怕吗?人们会看不起乌海,乌海的父母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养了一个道貌岸然腐败堕落的儿子。人们会看不起我的儿子,会说他的父亲根本就不爱他,他是一个败类的后代。人们会在我父母背后耻笑他们,因为他们曾一直以乌海为荣。人们会对我表面上同情,实际上议论纷纷,觉得我是一个被人蒙骗的可怜虫……也许人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因为红袜子已经逃跑了,我说的话几乎死无对证。人们也许以为我是一个疯女人……呜呜呜…… 你不要忍住自己的眼泪。这里是可以哭的。 呜呜呜……我哭了多久了? 很久很久…… 我不再哭了。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我很渴。我第一次知道哭泣让人口渴。眼泪也是水,流出的水太多了。 你什么时候想哭,如果觉得你们那里哭起来不方便,你可以随时到我们这里来哭。 这可能是最昂贵的哭法了。我要坐着飞机到这里来。 和人的精神比起来,别的都不重要。 但是,我以后不会来了。 太好了,我希望你不会再来,如果你在某一个时辰突然不可抑制地难过,就找一个小洞,把你的秘密说给它听。说完了,就把小洞用青草掩埋。 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让乌海死在他的光环里吧。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你还觉得委屈吗? 觉得。但是,不那么严重了。这个选择,不是为了维护乌海,是为了维护所有活着的人们。 很好。如果我们从此分手,你能接受吗? 我会想念你的。但是,我知道,我应该走了。不再回来。开追悼会吧,让乌海入土为安吧,从此,我要活着……怀揣着秘密,优雅而坚忍…… 为什么是一百零一?你这个问题让我失眠了整整三天。对一个癌症病人,这是致命的。你害了我。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非常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再来了,我完全没有意见。这一次的费用,我会让工作人员退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你说得很有趣。我喜欢这种挑战。当一个人得了癌症,又不久于世的时候,人们就提前把他当成一个死人了。而你不是,你把我当年轻人一样质问。 冤枉我了,那不是质问,只是……探询。 贺顿本来以为会听到一个肝肠寸断的悲情故事,其实过程倒相对简单。苏三先生小的时候品学兼优,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一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攀到了这样的高位,压力其实很大。如果你是一个常常上课做小动作的孩子,只要有几节课老老实实地听讲,就会受到夸奖。如果你是一个学习成绩很一般的孩子,经常浮动在班级的二十至三十名之间,那么只要你两次考试中,连续进入了前十名,就会列入有显著进步的名单,被颠三倒四在各种场合表扬。但是,如果你是第一名,如果你有哪一次不慎得了第二名,所有的人都会指责你骄傲了,退步了。如果你是全班的尖子生,你就有了“原罪”,所有的人都会心怀叵测地盯着你,你只能做好,不能做坏。做好是你的本分,稍有不慎你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嘘声。儿童时期的完美主义倾向将给一个人带来深重的灾难。做一个不完美的孩子需要勇气,一个不完美的孩子比完美的孩子更勇敢。 当然啦,这样的磨炼也会使一些人虽然丧失了童年的快乐,但却收获了成年时代的辉煌。但是,如果让他们重新选择的话,也许很大一部分人会愿意做一个位居中游的学生。 苏三先生洋洋洒洒地说了以上的话,贺顿还是不得要领。贺顿说:“请你说具体一点。” 苏三说:“这还不够具体吗?” 贺顿说:“具体才有深度。你要具体到哪一天,哪一刻,发生了什么事?有谁在场?当时有什么气味?有什么声响?你看到了什么?你记住了什么?” 苏三先生说:“这些都很重要吗?” 贺顿说:“非常重要。比一切你归纳出的理论和总结出的规律都更重要。如果你想改变,就让我们从这里出发。” 苏三先生下了最后的决心,说:“出发!” 小苏三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外校的教导主任来听课。老师提前把课上提问的题目都教给了大家,然后说,大家都要举手。有同学说,忘了,不会了,也要举手吗?老师说,也要举手,这关乎学校的荣誉。那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年代,大家听到了荣誉,就像听到了命令,于是所有的同学决定不管会不会回答问题,都毅然决然地举起手来。老师已经给大家吃了定心丸,她只会提问一些人,提问那些确保能回答出来的同学。一切交代妥帖之后,大家摩拳擦掌地等待听课的日子。 那一天到了,来听课的外校主任是一个有浓厚络腮胡子的男人。在苏三就读的学校,没有一个老师有这样茂密的胡子,于是所有的学生都有些恐慌。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老师每提出一个问题后,都有桦树林一般的手臂举起来,整个教室沸沸扬扬。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都出口成章,大家都为这样出色的表现而欢欣鼓舞。 然而外校主任的胡子,不是白长的,那里面蕴含着很多狡猾和经验。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对班主任说,这样的教学方法,对他很有启示。下面的课,能否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亲自来提问学生,看看效果如何。 这是一个可怕的建议,但班主任已经没有退路,她点点头说可以,然后表示自己要上卫生间,教导主任就躲到一边去吸烟了。班主任不知道教导主任到底要问些什么问题,时间也已经不允许她做更多的布置,她给了苏三一个眼色,那意思是:你跟我来。 班主任在前面走,苏三在后面跟。跟着跟着就到了女教师厕所。女教师的厕所是和女学生分用的,男教师则和男学生共用一个厕所。苏三小的时候,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晓得因为女教师有每个月的生理周期,需要换草纸,但小学生还很幼稚,不能理解这件事,以为老师是流血负伤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女教师单独如厕。 走到女教师厕所旁边,正好周围没有他人,班主任对着厕所里面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搭腔。班主任就对小苏三说,跟我一起进去。 苏三虽然是个极听话的孩子,但这一次是进到女厕所里面去,他说,我是个男的。 班主任说,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个男的?没事,里面没有别人。说着,就把苏三拉进了女厕所。 苏三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看到纸篓里有几张浸满了血液的草纸。苏三完全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心中非常恐怖。老师根本没顾上四下寻看,时间太宝贵了。她对苏三说,一会儿外校的大胡子教导主任,会亲自提问。别的同学也指望不上了,胜败在此一举。估计会问一个最难的问题,这个问题要这样回答……老师一五一十把正确答案告诉小苏三,苏三努力地聆听和记忆着,目光却避不开那一片血泊。当老师把最后一个词语吐出来的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老师把他往外一推,说,教导主任问这个题目的时候,你一定要举手,要把手举得高高的……老师把苏三推出女厕所的门之后,自己赶紧上厕所。苏三可惨了,他原本也想上厕所,可已经没了时间。 苏三憋着鼓鼓胀胀的尿包回到教室,大胡子教导主任已经站在了讲台边。过了一会儿,班主任一溜小跑回来了,对同学们说,刚才的课上得很好,现在听课的外校主任要亲自和大家交流。 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很静,好像四十个学生都变了土行孙钻入地下。班主任说,鼓掌欢迎,孩子们这才缓过神来,呱唧呱唧地拍起手来。苏三突然发现自己的掌声特别响亮,原来手掌心全是汗水。大胡子主任说话很和气,但他心里充满怀疑。他不是怀疑学生,而是怀疑老师。当然,对老师的怀疑,只有从学生那里得到证实,于是他要亲自考问学生。大胡子问了一些问题,并不很难,有些同学能够回答,就举起手来,但是,再没有了刚才那种手臂如林同仇敌忾的统一,而是三五点染稀稀拉拉。大胡子并没有刁难同学们,他只是让教学回到了一个可信的程度。马上就要下课了,大胡子教导主任问了一个高难度的问题,正是班主任在厕所里向小苏三面授机宜的那道题。大胡子问完之后,目光像机枪一样扫射全场,他估计没有任何学生能够回答出这个问题。如果回答不出,这就是正常的。大胡子期待正常。 小苏三整堂课的时间,都在默背着班主任老师亲传的答案。他是一个记忆力非常优异的孩子,基本上可以达到过目不忘,这次更是滚瓜烂熟。听到大胡子教导主任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苏三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大胡子巡视全场,看到一片空白。他正要宣布到此为止,却看到了一只木秀于林的胳膊。他说,哦,有个同学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来听听他的答案。好,请你站起来,说吧。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