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办法向一个没有牙的人推销牙签-《女心理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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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养老院的生活还算温饱,但贺顿还是选择了离开,尽管这样的选择有些冒险。贺奶奶的言传身教加上那些书,打开了她的眼界,让她化蛹为蝶。但是,她到哪里睡觉?她到哪里吃饭?她靠什么谋生?越是蛹,越要有安定的休养生息之所,要不危险甚大。贺奶奶鞭长莫及,如今也管不了她了。从外表衣着看起来,贺顿已经相当地城市化了,口音也很像一个标准的城里人了,她先是求职售楼小姐。
这两年房地产大发展,到处都需要业务员。她报名参加售楼小姐训练班,负责招生的吴先生充满疑惑地打量她,说:“小姐,我看你还是不要学了吧?”
贺顿不明白自己哪点不合格,就问:“招聘简章上不是写着不限籍贯学历吗?”她还以为是普通乡村学校的名号坏了事。
吴先生说:“培训费不算便宜,小姐,请你三思而后行。”
贺顿把简易房的租金押一付三后,钱包尚有余款。方便面也在铺板底下储存了一大箱,兵强马壮,实力雄厚,底气就比较壮,说:“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会把楼书背得滚瓜烂熟,努力工作。”
吴先生看她这么坚决,就说:“小姑娘,我们招的名额比真正需要的人多得多,有点多退少补的意思。到时候竞聘上岗,万一你学完了又不能在我们这个楼盘工作,你就亏了。”
贺顿坚定不移:“我会努力的。”
吴先生就收了她的钱,给她一个学号。贺顿一看纸上数字——219,登时傻了眼,这座楼拢共也没有219套房子啊!到了真正上课的时候,简直哭的心都有了。一间大阶梯教室挤得水泄不通,靓男俊女满脸油汗,每人都摊开了大大的本子,准备记下让自己盆满钵满的秘诀。售楼如今成了热门行当,谁都知道一旦卖出一套房,佣金可观。教师口若悬河,不过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主要是把楼盘的优点放大了说,把楼盘的缺点隐藏起来,真有那较真的客人问到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蒙混过关。还特别请来了一位分析师,给大家教了点购房心理学的常识,无非是从来客的衣着打扮口音习惯动作,分析判断他到底有多少购买的意向,能否成为一个潜在的客户。
分析师说:“购楼处通常都是落地的大玻璃窗,这很好,挤得水泄不通一目了然,引诱购房冲动。卖房的小姐和先生们,你也要好好地利用这扇窗户,一个顾客远远地走来,你一眼就要判断出他是坐轿车来的,是走路来的,还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言观色见微知著,你训练自己的直觉,要像猎犬一样,隔着十万八千里就闻出钱的味道。很少的钱是没有味道的,很多的钱聚集在一起,就如麝的肚脐、兰草的花瓣,芳香扑鼻。真正的有钱人,被大量的钱长久熏陶,就像在樟木箱里搁得太久的皮货,有熏人的味道,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但你一下子就能识别出来……”
听到这里,贺顿忍不住举手,分析师说:“请问你有什么问题?”
贺顿就站起来,说:“那怎么看中国古代的俗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呢?”
分析师龇牙一笑说:“过时了过时了。人当然可以貌相,如果你长得不好,就说明你的祖上没有良好的基因。就算你有本事,也只是一代的暴富之徒。真正的贵族是有良好品相的。海水当然也可以量了,我前几天看过一篇文章,说泰山的重量都算出来了,是15亿亿吨……”
分析师说得兴起,那边负责授课的吴先生忍不住咳嗽,提醒不要扯得太远。房地产业炉火正红,讲课老师雁过拔毛狠宰一刀,课酬不菲。重金请来的先生,每一句话都要和业务息息相关。分析师听出咳嗽中的谴责,言归正传:“回到买楼这件事上。买楼要钱,而且不是小钱。你有钱就是有钱,没钱就是没钱,房子就是新时代的试金石。房子比戒指大,比手镯粗,比绸缎持久,比电脑不容易损坏,甚至比老婆还可靠。老婆可以跑,跑的时候还分你一半钱财,房子忠诚度最高……”
吴先生又像得了百日咳似的吭起来,分析师赶紧回头:“你不必在没钱的人那里浪费唾液,房子不是给他们造的,他们不配到这种地方评头品足……咱们现在传授一种技巧,名字叫做‘逼订’,哪位同学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怕说错了丢脸,不吱声。分析师指着贺顿说:“你刚才不是踊跃发言吗,你说说逼订是什么意思?”
贺顿只得站起来,说:“逼订,顾名思义,就是逼着客户下订单。”
分析师说:“ok!很好。正是这个意思。要把情势说得十万火急,要让客户觉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要让他晕晕乎乎就掏了钱,吃到嘴里吐不出来……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你要微笑,微笑是天堂里的莲花。要尽量地逗客户笑,人一笑就会放松警惕,笑一次放松一次,警觉就下降一分,你就容易得手……卖房子就是打一场心理战,说穿了是一个陷阱。陷阱是谁挖的呢?是开发商,是你的老板。你的工作就是把客户推到陷阱里面去……”
吴先生大声地咳嗽,简直像得了肺癌。
天啊,这就是培训,简直是坑蒙拐骗!贺顿心中烦躁,又不能顶嘴,只有忍气吞声地坐下,继续在本上记这些乌烟瘴气的话。
“现在我提问一个问题……在和客户的谈判中,你告知不告知房屋的缺点呢?”分析师问。
大家纷纷举手,分析师点了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你说。”
“当然是不告诉了。告诉了,人家立刻转身就走,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如果他看不出来,自己送上门去说,这太傻了。如果他看出来了,就支吾过去……”女孩的声音如黄莺婉转。
贺顿忍不住举手。分析师让她说话。
贺顿说:“我觉得还是要说。”
分析师说:“要不然你良心受不了。是吧?”
贺顿说:“不仅仅是良心。买房的人也不是白痴,他们自己也会看出来。如果明明是缺点,你还死扛着不承认,我看这个买卖就做不成了。”
分析师说:“但是这样你也很可能鸡飞蛋打。要知道,每卖出一套房子,你就能有房价百分之一的提成,这不是个小数字,能一步让你从温饱跳到小康。三思而后行。”
贺顿真的站着思索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是要说。起码告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缺点,这样会更加博得客户的情感分,也许会助我成功。”
分析师说:“ok!这就是最佳答案!”
好不容易学习结束了,在举行的考试中,贺顿名列第一。
她以为自己是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了,没想到公布录用名单的时候,榜上无名。贺顿慌了,去找吴先生。
吴先生同情地看着高才生说:“名单不是我定的。”
贺顿说:“你不是管我们的吗?”
吴先生叹了一口气说:“我的确是管你们的,可上头还有管我的人呢!名单是人事部经理定的。”
贺顿说:“他是谁?是男还是女?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吴先生苦笑道:“是男是女都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一言九鼎。”
贺顿说:“我倒要问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一个单位,要是考第一的人都不要,这个单位还能好的了吗?”
吴先生说:“你说得对,可他还是不会要你。”
贺顿说:“我哪里得罪他了?我也没有见过他。”
吴先生说:“小贺,你要我把话说到什么程度,你才能明白?”
吴先生说到这里,就把眼睛转向别处,不看贺顿,指望贺顿善罢甘休。可贺顿就算感到凶多吉少,也要问个水落石出。
吴先生看看面前这个小女子,一头清汤挂面的发,两道漆黑纤细的眉,嘴唇紧抿,胸部低平,心想真没有自知之明。
贺顿说:“到底是咋回事,你就直说好了。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直接找主管。”
吴先生算是服了这个丑姑娘,只好实话实说:“主管看了所有学员的照片,从中选了40个人,最后定了20个人,没有你。就这么简单。”
贺顿总算把自己的事搞明白了,又关心起落榜的那20个人,就说:“有些人照片过关了,为什么还不行呢?”
吴先生说:“主管最后一次考核,问了大家同一个问题。答得好的,就留下了。答得不好的,就不要了。”
贺顿问:“什么问题?”
吴先生说:“我也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楼房质量太差,以后要是塌了砸死人,我这个卖房的也良心不安。反正要走了,告诉你也无妨。主管问的问题是——如果一个很可能买房的客人,在看房的时候,他的手偷偷地摸你的手,你将怎样?”
贺顿说:“那我就让他把手放到应该放的地方。”
吴先生说:“好在没人问你。所以你也不用觉得自己冤得慌。你就算过了照片这一关,也会被刷下来。”
贺顿愤然道:“售楼也不是青楼。”
吴先生说:“你逼着我把实情告诉你,我就说了,请你也嘴下留情。”
贺顿怅然离去。吴先生看着她瘦弱的身影,生出怜悯。但这怜悯就像泼进太平洋的一杯开水,冒了丝缕热气之后,很快烟消云散。城市如同进入了冰川时代,谁能温暖得了谁?
贺顿再一次走投无路。当然,她可以回养老院,可她不想陪着那些行将就木的老年人走向衰亡。好在粮草储备尚丰,还有重新选择的资本。
贺顿在街上闲逛,今年服装流行沙漠黄和太空银。这两种色泽,对于黄褐皮肤的贺顿都是灾难性的。她还是比较喜欢去年的流行色,淡淡的绿和浅浅的蓝,帮衬之下,脸色比较生动,城市里的人不能买去年的流行色。一定要和潮流混淆在一起,就像婴儿吮奶一样从众人那里汲取安全感,否则你就形单影孤。
贺顿在街旁看到一个小门扇,需侧着身子才能挤进。门脸虽小,其上的墨字却毫不含糊地大:“招聘化妆品推销员。”
贺顿推门进去,空气暖而臭。光线很暗,好半天才看清一个胖胖的女人和一个极瘦的男人守着一堆纸盒在抽烟,鬼祟的样子让人以为在吸毒。
“你们好。”贺顿说。经过售楼训练,贺顿已能很轻松地面向陌生人打招呼。
那两个人好像有些吃惊,在这种地方,不必假模假式地打招呼。他们一起说:“不好!”
售楼训练显出效力,贺顿不会轻易被难倒和生气,也不会退缩。她说:“你们需要人推销化妆品吗?”
瘦男人和胖女人又一次异口同声:“不要。”
贺顿奇怪:“外面不是写着要找推销化妆品的人吗?”
瘦男人说:“原先要,现在不要了。”
贺顿奇怪:“不是还有这么多化妆品没推销出去吗?”她顺手一指墙根堆积如山的纸盒子。盒子摇摇欲坠,稍不留神就会稀里哗啦砸下来,把胖女人和瘦男人活埋。
瘦男子不知如何回答,胖女人说:“没错,货多着呢,可再多也轮不上你。”
贺顿奇怪还有愿意压货的人,说:“为什么呢?我也按规矩给你们交钱,为什么我就不能干这个?”
胖女人说:“我看你这个丫头,虽说长得丑点,脑子没毛病吧……”
这句话其实是不需要回答的,但贺顿有一说一:“没毛病。”
胖女人就乐了,说:“我原本觉得你没毛病,你这样一答话,我就知道你有毛病了。姑娘,从外地来的吧?以为城里到处是金子,哈腰就掐一大坨吧?那是指有漂漂亮亮的脸蛋和腰身的丫头。你不行。也不看看你那肤色,说你是紫檀就抬举你了,说你的眼圈和熊猫有一比,也埋汰了咱的国宝。年轻轻的,双眉之间就有那么深的纹,我们卖的是抗皱增白产品,你哪能为我们做推销员呢?哪怕有人被你花言巧语骗得正准备掏钱呢,一看您这副尊容,就赶紧又把钱包掖怀里了……姑娘,赶紧走吧,看看有没有哪个饭馆要刷盘子的,你还能混个半饱……”说完,两个就咯咯笑起来。
丑女子即便知道自己丑,也不希望别人看出来。就算别人看出来了,也不希望人家说出来。就算是说出来了,也希望不那么刻薄。贺顿恨不得跺脚扬长而去。
可是,不能啊。贺顿已经不是柴绛香,她从乡下丫头的壳里已经飞离出来,即使还没有变成美丽的蝴蝶,起码也是一只蛾子了。售楼小姐训练课程的钱也不是白花的,耐力大有长进。
贺顿逼着自己把声音变柔和,说:“大婶,我知道自己丑,可这个天下,美女得活,丑女也得活啊。”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年轻女孩的悠长叹息有一种特别温婉的哀伤在里面。
胖女人被这种叹息打动,更深在的原因是胖女人也是一个丑女人,而且她的女儿也是一个丑姑娘。丑人对丑人除了瞧不起以外,在特定的时分也能滋生出同情。胖女人也叹了一口气,算是回应,然后说:“就算我把化妆品批给你,你也卖不出去。你这个样子,人家一开门,吓一跳。”
贺顿不敢生气,说:“您这个产品真有效吗?”
瘦男子说:“当然有用。”
贺顿问:“真能美白?”
瘦男子说:“你要真想做,我就把实情告诉你。美白是千真万确的,抹上三个星期,包你变得像剥了皮的桂圆肉一样,油光水滑吹弹得破。”
贺顿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说实话,她从来没有吃过桂圆,贺奶奶对桂圆过敏,从不让买。看到过,像浮肿的鱼眼。“真这么神?”贺顿不相信。果真如此,还不被时髦女子抢破了头,哪至于这两个孤家寡人惨淡经营。
瘦男子看出了贺顿的疑惑,就说:“美白膏有毒。”
贺顿吓了一跳,说:“毒?”
瘦男子说:“铅你知道吗?”
贺顿回答:“知道。排成报纸的铅字就是它造的。”
瘦男子说:“现在报纸不用铅字,改激光了,铅都溶到汽油里了。你看到过庙里的壁画吗?”
贺顿不知美白膏和庙有什么关系,又怕瘦男人一生气就不批发了,赶紧说:“看过。”
瘦男子说:“你记得庙里壁画上的美人,脸上都是什么颜色?”
贺顿不记得壁画美人脸上的颜色,想来都是细皮嫩肉,只得瞎蒙:“白的。”
瘦男子不屑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没文化,没见过真古董,看得都是现代人做的假。刚画上去的当然是白的,风吹日晒年代久远了,就变成黑的了。美女的脸上越黑,说明以前越白,时代越古老。”
贺顿跟着瞎点头,不知道这和化妆品有什么关系。
瘦男子说:“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这次贺顿不敢点头了,她什么也没明白,又怕惹火了瘦子,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明白了一点点。”
瘦子说:“明白了哪一点?说说看。”
贺顿只好硬着头皮说:“明白了美女脸上是抹了东西的。”
此本废话,不想瘦子说:“你还真不傻。美女当然是抹出来的,古代的是,现代的也是。抹的是什么呢?”
贺顿算是给绕糊涂了,说:“不知道。”
瘦子生气了,说:“真是不经夸,刚说你不笨,这就露出蠢了。铅是什么颜色的?”
这个问题贺顿是知道的,赶紧说:“黑的。”想想不很妥帖,改说:“灰色。”估计这一次肯定对,给贺奶奶念的小说中描写过“铅灰色的云层”。
瘦子怒火中烧,说:“铅是雪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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