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来访者,我家的婚床上躺了十个人-《女心理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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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顿一直冷眼旁观。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说:“谢谢二位了。”

    两人万分不解,说:“谢我们什么?”

    贺顿说:“谢谢二位对我的信任。”

    两人说:“我们没信任你啊。”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不知如何挽回,只好大眼瞪小眼地傻看着贺顿。

    贺顿说:“你们当着我的面吵架,就是天大的信任。咱中国古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们不见外,把我当成了家里人。”

    男女一齐回过味儿来,说:“那倒是。”

    女子补充道:“岂止是没拿您当外人,简直就是把您当救命稻草了。”

    贺顿抓住这个契机,问:“你想救谁的命?”

    女子一指男子:“我想救他的命。”

    男子不干了,说:“我怎么啦?我好着呢!能吃能睡,吃吗吗香。我还想救你的命呢!”

    两个人就救命一事又发生争吵,看来他们最习惯的沟通方式就是争吵,争吵是他们的外交部长。贺顿看到过太多的夫妻,把争吵当做通往心灵峰顶的捷径。可惜他们太频繁地利用这条小路了,有一天就滚下了山坡。

    贺顿说:“看到你们争吵,我很感动。”

    两人又是大惊,说:“您不是说反话寒碜我们吧?看人吵架,不是劝架,反倒感动,这从何说起呢?”

    贺顿说:“你看,你们两个都说自己没有什么毛病,而对方不但看出了毛病,还要抢着救对方的性命。这就像一个人掉在海中,不顾自己的安危,一心想着搭救他人,这不是令人感动的事吗?”

    两人如梦初醒,女子说:“嗨!大夫。您高抬我了。其实我不是想救他的命,是想救救我们的婚姻。”

    贺顿紧跟:“婚姻出了什么问题?”

    女子说:“我们家的双人床上,躺了十个人。”

    见多识广的贺顿真真吓了一大跳。一张双人床,最大也就是一米八到两米宽,躺那么多人,睡得下吗?还不得挤成相片!

    许是她的愕然之色太过显著,女子说:“您别不信,真有那么多人。我给您算算看。”

    贺顿点点头说:“好,就请你具体说说你们家床上都躺着谁?”

    女子说:“我们两口子。”她把两手都摊开,竖起了两个指头。两个最边缘的小指头。

    “床上还躺着我的公公婆婆……”女子翘起了两个大拇指。“还有小姑子小叔子各两个……”女子竖起了两手的无名指和食指。“还有大伯子一个……”女子又竖起了左手的中指,现在,她还剩下右手的中指蜷曲着。

    “九个了。”贺顿说。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就是我公公的妹妹,一个老姑婆,都九十二岁了,身体硬朗着呢,估计我都熬死了,她老人家还结结实实活着,都成了千年的老妖怪了。”女子幽怨地说。

    “不许这样说姑婆。这也就是在外头,我拘着分寸,给你留着面子,要不上手就给你一个大耳刮子。”男子厉声叫道。

    “您看到了吧,差点就是家庭暴力。”女子说。

    贺顿已然明白,婚床上的人,不过是个比喻,痛楚使女子口不择言。

    贺顿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女子说:“我想把他们都撵下床去。如果……”

    男子说:“呸!没什么如果……”

    女子说:“当然有。如果他们不肯下床,那我就走,把床留给他们一家人吃喝拉撒睡!”

    贺顿说:“能举个具体点的例子吗?”

    女子说:“能!太能了!昨天就大吵一架。因为孩子要吃鸡翅中。您知道鸡翅中吧?”

    贺顿说:“知道。就是鸡身上最好吃的部分。”

    女子说:“是不是最好吃,我不知道。在我,哪儿都好吃,穷人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要是没有孩子,我才不理会什么翅中翅西的。有孩子,就没理讲了。穷人也有娇子,孩子上学要带饭,以往我都给他带最便宜的饭菜,以素为主。孩子正长身体,也搭配着吃荤腥,比如鸡皮鸡骷髅。”

    听到骷髅两字,贺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女人赶紧说:“鸡骷髅也叫鸡架子,择巴择巴,肉也不算少呢。吃的时间长了,孩子不干了,说同学们都笑话他,给他送了个外号,叫——禽流感。孩子说,改改样吧。我说,好,咱们不吃鸡皮鸡架子了,改吃鸡脖子,你说好不好啊?孩子说不好,谁不知道鸡脖子也是鸡身上最便宜的东西啊!我急了,说那你吃鸡的哪个零件,同学们就不会叫你禽流感了?孩子说,我要吃鸡翅中!鸡翅中最贵!我一咬牙决定去买鸡翅中,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你说是不是?”

    贺顿点头。点头不是完全赞同,只是一种鼓励。如果她摇头,谈话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女子接着说:“昨天,我做了一锅红烧鸡翅中,你知道我买了多少鸡翅中?”

    这下贺顿可以痛快地大摇其头了,她真是猜不出来。

    女子竖起眉毛:“说出来吓死你!整整十斤!那么多的鸡翅中泡在盆子里,前没有翅尖,后没有翅根,好像象牙麻将牌堆积如山,看得我眼晕。如果有前世,我可能就是一只白毛黄鼠狼,老奸巨猾,是鸡的死对头。如果有后世,我就得变一地乱爬乱滚的毛毛虫,叫鸡把我一口口地啄吃了……”女子抱住了自己的双肩,显出不可抑制的恐惧。

    “为什么要买那么多鸡翅中?”贺顿不解,难道说这羸弱的两口,有一个气吞山河的胖崽吗?

    “这你要问他!”女子一指闷头不语的丈夫。

    “别问我。鸡翅中是你自己买回来的。”男子撇清。

    女子说:“不问你行吗?我不买行吗?我说要给孩子买鸡翅中,他就吧嗒着眼皮说,打算买多少啊?我说,买上三五个吧,够孩子一顿吃的就行了。他说,那不够。我说,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别把孩子惯出毛病来。吃一回鸡翅中,把嘴吃馋了,咱还养不起呢!咱是下岗工人,得明白自己的身份,拿的是低保,孩子就不能比吃比穿。他说,我不是说给孩子吃,别人还得吃呢。我说,别藏着掖着,就直说那个人就是你呗。你嘴馋,也想吃鸡翅中,好,咱就买八九个,让你也过回瘾。我满以为这样一说,他会很高兴。没想到他瓮声瓮气地说,还有别人呢!我听了,挺感动的,他这是惦记我呢。说得也是,一家子三口,孩子吃上了鸡翅中,当爸爸的吃上了鸡翅中,为什么我这个当妈的就那么不值钱?对,还是孩子他爸想得周到,我也要吃鸡翅中。我咬着牙说,好,那咱们就买上一斤,全家人个个都有份!听了我的话,他第三次说,还有别人呢!我就闹不明白了,这个别人是谁啊?就问他。他说,还有我爸我妈。我想了想,这是孝子啊,我们吃上了鸡翅中,他想起老父老母吃不上,心里不安。好吧,我就说,行,那咱就再多买上半斤,烧好了,你给爷爷奶奶送去。我们两家隔得不太远,红烧鸡翅端上一碗,走快点到了还烫嘴呢。我以为他会夸我贤惠,没想到他说,这哪儿够啊?我说,老头老太太了,半斤还不够啊?不是年轻的时候啦,老年人脾胃弱,吃得多了,存了食难受,闹不好还有生命危险。还是少吃点好。他板着脸说,你爹你妈才有生命危险呢,说点吉利的行不行?我就说,我爹我妈在外地,我想孝敬还够不着呢。就这么定了吧,我这就去买鸡翅中。他说,还有别人呢。这话跟鬼打墙似的,绕着圈又回来了,我真闹不明白,就问,还有谁呢?你照直说吧。他说,还有我弟我妹我哥我姐……我说,各家条件都比咱家好,人家未必就没吃过鸡翅中,咱也不必面面俱到。他没好气地说,人家吃没吃过是人家的事,你让不让人家吃,就是你的事。他们若是到我爸妈家来,我端着红烧鸡翅中过去了,拢共就那么几块,你说人家怎么想?吃还是不吃?所以,你得把他们都算上。我说,那一个人得吃几个啊?他说,咱们就照着一个人十个算吧。我说,你们家的人都是虎豹豺狼变的啊,吃那么多?说是说,我还是忍气吞声地把数给算出来了。天!吓一跳,真不是个小数目。我刚拎着破网兜要走,他又说,你等等,我还有个姑婆,你也得算上……我一下子就火了,说,你把你们家祖宗从地里刨出来,每人也分几个鸡骨头嚼嚼吧,就怕他们没有那么好的牙口了。咱们家吃饭,为什么要请这么多嘴巴一起啃?你到底是跟我过,还是跟你们家过?如果是跟我过,我就买一斤鸡翅中,够吃就得。若是你们爷俩吃得欢,不够吃,我就不吃了。我不吃光看着也高兴,谁让咱们是一家子!如果你要和这么大一家子伙着过,这顿鸡翅中我可以买,买上十斤,吃完了,咱们就散伙……你猜他说什么?”女子反问道。

    贺顿看看男子,说:“你当时说了什么?”

    男子说:“就三个字——买——十斤!”

    事情到此水落石出。

    “后来呢?”贺顿问。

    “后来我就买了鸡翅中,后来我就红烧了。再后来我就给孩子盛出来一碗,然后就让他用大塑料盆给老头老太太端过去了。再后来,他很晚回来了。我说,你吃饱了吗?他说,我们吃饱了。我说,好吃吗?他说,我们都觉得淡了点。我说,以后还想吃吗?他说,我们都想吃,记着以后多放点盐。我说,你以后,不对,是你们以后,再也吃不上了!他说,我们不和你啰唆了,我们喝多了,我们要睡了……今天早上,我说,你睡醒了?他说,我们醒了。我说,醒了就好,我要走了。他这才吓得真醒了,说你要到哪里去?我说,我要和你离婚。他说,我们要是不想离,有什么法子呢?我说,没法子,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能和一个长不大的男人搅和在一起。他说,我都胡子拉碴的,你还说我没长大,你有病!我说,你才有病呢!我俩就吵起来了,惊天动地。后来我想起在报上看到心理医生就管这心里有病的事,我们就一路打听着,到您这里来了。”

    滔滔不绝一气呵成。女子诉完了心中的苦水,安静下来。讲故事有神奇疗效,一个人若是能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苦水和郁闷倾泻出来,惊涛就蜕成了缓浪。

    贺顿问男子说:“她讲的都是事实吗?”

    男子说:“都是。她这个人就这点好,说实话。”

    贺顿说:“你是不愿意离婚的。对吗?”

    男子说:“那是。要不然,我能跟着她到你这个心理所来吗?就算你给我们优惠了,打了折,可这钱要是折成鸡翅中,足够一个人吃得打饱嗝。”

    贺顿心想,今天的度量衡改以鸡翅中为单位了。

    贺顿说:“你知道她为么要和你离婚吗?”

    男子说:“不知道。她总是说我们家的床上睡了太多的人,可那不是活见鬼吗?我们家的床是惨了点,自己打的,床板是用碎木条拼的,不过铺上褥子,比席梦思不差。床上除了我们俩,再没有旁人。她胡说八道!”

    女子愤愤地反驳道:“你才胡说八道!你明明是一个人,却口口声声说——我们,我问你,这个我们,是谁?”

    男子说:“我说我们的时候,指的就是我和我爸我妈,我哥姐弟妹……”

    女子错着牙齿狠狠地说:“还有你老姑婆!”

    男子说:“对对,哪能把她老人家忘了呢?我小的时候,她还抱过我呢!”

    女子咬牙切齿地说:“要是全世界的人都抱过你,你还把联合国都认成姥姥家,把联合国军当舅舅呢!”

    两个人又唇枪舌剑地吵了起来,唾沫星子乱溅。贺顿冷眼旁观,倒是沉得住气。有道是真理越辩越明,夫妻间有了矛盾,最怕的是冷战和漠然。针锋相对在某种情形下也具有建设性。他们已渐渐逼近内核。

    “你说——我们睡觉。我问你,睡觉是一个人的事还是一群人的事?”女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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