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说了假话-《女心理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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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勇深思熟虑地说:“贺顿老师,你收下这个来访者,有经济上的考虑吗?多一个人咨询,毕竟会给所里带来一份固定收益。”
贺顿说:“并无经济因素,你们知道现在等候者很多,几乎算是门庭若市呢!”
詹勇说:“那我的意见就不要接下这个案例。因为,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我以为这个男人是有人格缺陷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极为顽固和冰冷的核。而人格缺陷是最难根治的,你用多少热量才能融化这个冰核儿?在同样的投入下,我们不如去帮助那些比较容易看到改变的人。”
这一次同侪督导,不了了之。
百般无奈之下,贺顿去电台主播钱开逸家。钱开逸看到贺顿来了,十分高兴,用像薄荷一样清凉的嗓音说:“我一直在等你。”
贺顿脱了鞋子,在钱开逸家中花纹纷杂的波斯地毯上盘腿坐下,说:“等我来还钱,是吧?”
钱开逸说:“你总把人想得那么坏。”
贺顿说:“人其实比我想的还要坏得多。”
钱开逸说:“我是更想见到你。”
贺顿开始脱衣服,说:“这就是比想到钱更坏的地方。”
钱开逸说:“错了。这是因为爱。”
两个人就在地毯上缠绵,贺顿并不感到快乐,那无往不在的半身寒冷也不曾丝毫消退。好在一种充满了疲惫的放松,也让人渴望。
钱开逸抱着贺顿说:“你为什么当初不嫁给我呢?”
贺顿说:“嫁给了你,我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是一个把梦想看得比爱情更重要的人。”
钱开逸说:“这么绝对?”
贺顿说:“不说这些吧。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有这样一个来访者,我接还是不接?”
贺顿就把大芳和老松的故事约略讲了一下。当然了,很多具体的带有特征性的地方都敷衍了过去,这样,就算钱开逸在人群中遇到大芳和老松,也无法辨认出他们。
钱开逸听完了,久久不吱声。贺顿说:“你也拿不定主意了?如果你要反对,就别说话了。我听到的反对意见够多了。”
钱开逸说:“比如?”
“小心他在心理室奸了你!”
钱开逸说:“不至于吧?
贺顿说:“我也很怕访谈的过程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
钱开逸说:“有那么严重吗?我看他既然来找你咨询,就说明他也在谋求答案和改变。如果要奸杀你,躲在犄角旮旯就把你办了,何必要现身在光天化日之下,还要给你交咨询费。天下有这样的谋杀者么?”
贺顿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说完,穿上衣服,掏出钱包,开始给钱开逸点钱。
钱开逸说:“这是付给我的咨询费吗?我给你指点了迷津,劳有所得。在你们的行话里,这好像叫督导。”
贺顿说:“这不是劳务费,是付给你的欠款本息。再有两次,咱们就两清了。”
钱开逸伸着懒腰说:“你们还有没有二期工程了?或是续集?”
贺顿说:“什么意思?”
钱开逸说:“我继续投资啊。不然的话,我生怕你还完了贷款,就不理我了。”
贺顿说:“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愿意听你这样说。”
贺顿力排众议,约下了和老松再次访谈的时间。
老松和他的妻子有一点很相似,都非常守时。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出现在佛德门前。看看表,时间还早,就同一位白发苍苍警惕地注视着街面手拿长把笤帚的老人搭讪起来。他微笑着问:“您住在这里啊?”
老人说:“是啊。老街坊了。”
老松说:“晒太阳啊?”
老人说:“站岗呢。”
老松不禁好笑,这样弱不禁风的老太太,给谁家站岗呢?如同风干的黄色洋葱,虽然形态还可疑地保持着圆状,但皮肤菲薄细脆,一触即破,纷披倒下。
老松打趣道:“防火防盗啊?”
老人说:“不是。防流氓。”
老松说:“你们这儿流氓多啊?”
老人说:“以前不多,最近听说要来。”
“为什么呀?”老松纳闷,此处乏善可陈。
“都是我儿媳妇招来的。”老人直撇嘴。
老松心想别看楼房不起眼,还藏掖国色天香。对老太太说:“儿媳妇漂亮好啊,生个孙子也不难看。”
老太太说:“丑。还不肯生孙子。”
老松一看话不投机,赶紧转移方向,说:“若是流氓来了,就您这个身子骨,也不是对手啊。”
老太太挥舞着笤帚说:“我不跟他动手,轰跑了就完。”
老松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就说:“您老保重,我走了。”
老人说:“去哪儿啊?”
老松说:“佛德。”
老人说:“我告诉你怎么走,进门,往……”
老松说:“谢谢啦,我来过,认识。”
老人说:“你这个人好,知书达理,慢走啊。”然后依旧痴痴守卫。
头发因为高级摩丝的保养闪着钢蓝色光泽的老松进了心理室。贺顿已然端坐,说:“开始吧。”
老松说:“咱们从哪里开始呢?”
贺顿说:“可以从任何话题开始。”
老松说:“别人是从白纸开始,我是从一张涂抹了五颜六色的废纸上开始,也许,还是一张涂抹了污秽的大便纸。”
贺顿说:“不是废纸,是一张已经掀过去的纸。如果硬说这张纸是不存在的,我想你也不信。我们依然从白纸开始。”
老松说:“不管白纸黑纸了,只要你认真听我讲故事就行。”
贺顿说:“好吧。就从你往水塘里丢那些包着石头的糖纸说起吧。”
老松愣怔了一下,说:“你知道这些?”
贺顿说:“是的,我知道。”
老松悲哀地长叹一声说:“她怎么可以这样说?那是一些真的糖,甜滋滋香喷喷,绝不是包着糖纸的石头。”
贺顿惊讶道:“真的是糖?”
老松非常肯定地说:“当然是糖,大白兔奶糖。后来,我还常常去喝那个池塘的水,心想溶解了这么多奶糖的池水,应该也是香甜的吧?”老松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中有着真挚的回忆和眷恋。
贺顿糊涂了,说:“可是大芳说你承认过,那些都是假的,是你用糖纸包的石子。”
老松说:“可见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张白纸。你说可以掀过去,其实是掀不过去的。”
贺顿说:“请原谅。但是,我希望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老松说:“我相信这是大芳对你亲口说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会把自己的一些想象说得和真的一样。她曾经多次要我承认那些糖是假的,否则就不依不饶。我说,是否我说了那些糖是假的,你就不会再这样纠缠我?她说,是的。我只好按照她的意思说。”
贺顿堕入五里雾中。这是一件小事,在整个八卦阵中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它是一个令人十分不安的征兆。像一块基石,整个大厦建造其上。现在,卵石滑动。
贺顿迅速整理思绪,定能生慧。她不应把大芳所说的一切和老松一一核对,她要遵守职业道德。但她必须最大限度地迫近事实的真相,没有真相,一切讨论和当事人的改变都是沙上建塔。
尽管她不喜欢老松,尽管重听故事是非常乏味和折磨人的过程,但是,她必须从这里开始。
决心和方向一旦确定,贺顿反倒安静了下来。她很诚恳地对老松说:“一切,按照你记忆中的真实描述吧。”
老松说:“谢谢!”
接下来的日子,贺顿进入了分裂过程。她既盼着老松来,又本能地逃避这个日子。老松很健谈,智商超拔逻辑性很强,加之记忆力优等,细节的描述周到,让你有亲临现场之感。他和大芳述说的是同一件事,但各自的描述却有着有天壤之别。
疑问如同暴雨之前的蛙鸣,鼓噪不已,此起彼伏。贺顿不能说,也不能问,她只有倾听。长久地倾听,让她陷入了混乱和交叉。就像面对一个化为齑粉的器皿,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诉你它是黑的,马上又有人斩钉截铁地告知你它是白的。在黑与白的旋涡中摇摆,你要不头晕眼花才见鬼!
贺顿以前很少做记录,她认为心理师的脑袋瓜应该是最好的录音机。如果它重要,你一定会记住。如果它不重要,你自然会忘记。人脑是天然筛,多快好省美不胜收,任何人为的记录都是屋下架屋多此一举。
现在,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脑子被虫嗑出了洞,四处漏风。回归传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把老松的话记下来,和大芳的回忆相对照。
叙述跨越时代,儿女情长琐碎繁复。这些,贺顿倒还能容忍,谁让她干的就是这份活儿呢?打铁的人就要有臂力,潜海拣珍珠的人就要能憋得住长气。做心理师的人练就一门功夫——听人说话。
叫人困惑的是真相扑朔迷离,比真正的凶杀案还让人如坠雾中。案子是有现场的,有血迹或是凶器。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和人证物证,你可以展开大规模的调查和悬赏,可以利用一切高科技的侦查和破译技术。对于心理医生来说,所有的设备就是一对耳朵两只眼睛,当然,还有一颗心。你听到的描述,时间是一样的,人物是一样的,但动机不同,细节不同,结论不同……
在所有的叙述中,老松都把自己描述成一个顾家的男子。政绩上努力清白,生活中对妻子无微不至,如果有什么照料不到的地方,那是他工作太忙,而绝非心有旁骛。对于妻子一次又一次的生病手术,老松解释为她身体素质娇弱,常年在家中调养,接触人和事物的面都比较狭窄,因此敏感,很容易想入非非。
贺顿老禅入定般看着这个男人。一身质量上乘剪裁合体的纯毛薄花呢西服,是被称为高级灰的那种非常纯正的灰色,没有闪光和暗格,代表着简明高贵的修养和风范。他说到关键处,会轻捷但是有力地打出幅度不大的手势,这使得他的双手经常在贺顿面前挥动,贺顿注意到老松的指甲修剪得非常圆润,缝隙里没有一丝污垢。只有营养极为均衡,并且基本上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中年男子,才有这种闪着婴儿般粉红色光泽的指甲。那些手势像强有力的注脚,镶嵌在老松的述说中,让人对它们的准确性不敢质疑。老松的目光坦诚地注视着贺顿,与贺顿的目光相撞时并不回避,只是有礼貌地上扬一下,掠过贺顿的发梢再降落下来,得体而有分寸。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昭示着这是一个仪表堂堂八面来风的正面人物。
如果是一般人,一定会被老松骗过。但是,贺顿不是一般人。或者更准确地说,贺顿原本是个一般人,但是心理学这门科学武装了她,再加上不懈的工作和努力,已经让她具备了某种程度的火眼金睛。她看出了老松的色厉内荏。比如那些手势。当克林顿总统面对大法官的质询,也曾有力地打出过类似的手势。他曾一字一顿地对美国公众说:“我没有和莱温斯基小姐发生过性关系……”在这些话语之间,克林顿都打出了刀剁斧劈一样坚定的手势,但事实怎样呢?克林顿撒了谎。遗憾的是,贺顿的功夫还远未臻至炉火纯青,她的思维时而清晰时而混乱,更多的时候变成了大芳和老松的公共垃圾桶,纷杂而不洁。
如果是审讯,可以把几个人的口供串在一起分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以诈可以唬,可以虚张声势盘根问底。作为一个心理师,这些都是不允许的。
贺顿被真相的奥秘逼得快疯了。她决定抛出一些材料,看看老松的反应。
“茶小姐,你认识吗?”
“哪位茶小姐?”老松作出思索回忆的样子。他的眸子向左上方瞟去,这说明他真的进入了寻索的过程,而不仅仅是敷衍。
“我不记得了。”老松回答。
“你不是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吗?”一不做二不休,贺顿索性揭开盖子。
“和一个卖茶的小姑娘?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情!”老松矢口否认。
“那么,阿枫你总是认识的啦?”贺顿决定在不出卖大芳的前提下,把事实有限度地核对一下。这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但起码是她目前能想出的唯一方法。
“你是说很久以前我曾经用过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吗?我当然是认识的了,一个官员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办公室主任。不但我认识她,全机关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办公室的工作就是面向所有职能部门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老松睁大无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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