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 俭-《瓦尔登湖(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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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写下这篇文章,还有后面许多文字的时候,我一直独居在森林中的一间小木屋里。它是我亲手搭建的,坐落在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的瓦尔登湖岸边。在木屋的四周,一英里内都没有人烟,我仅仅依靠我的辛勤劳动来养活自己。我在湖畔住了两年零两个月。现在,我又步入文明社会,成为一名过客了。

    倘若不是镇上的居民特别好奇,并且详尽地来打听我的生活方式,我原本不会这样鲁莽地拿自己的私事来吸引读者的注意。有些人认为我的生活方式有点古怪,然而我丝毫也不觉得是这样,只要一想起以前我的那些境遇,我就觉得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而且十分合理。有些人问我在那儿吃什么,是否会感到寂寞、恐惧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另外一些人则对我的收入很好奇,他们想知道我的收入中哪一部分捐赠给了慈善事业。还有一些生活在大家族里的人,想知道我领养了几个穷苦的孩子。所以当你看到我在本书中对这类问题进行答复的时候,我恳请那些对我毫无兴趣的读者,请你们予以谅解。很多书,都不使用第一人称的“我”字,而本书用,这本书的特点就是“我”字用得非常多。实际上,我们经常忘记了这点:不管什么书,其实都是以第一人称在讲述。倘若我对其他人的了解能像我对自己的了解一样深刻的话,那么我就不会在这里口若悬河地畅谈自我了。遗憾的是我阅历不深,所以只能局限在这一个主题里了。但是,我希望每一个作家不仅仅是去描述他听来的别人的生活,还希望他迟早能简单而真诚地写下自己的生活,就仿佛他从远方寄给亲人的信一样。我觉得假如一个人生活得很真诚,那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或许以下章节的文字,会特别适合生活境况贫寒的学生。至于其他的读者,我想他们是会各取所需的。因为,毕竟没有人会强迫自己穿上一件明显会被撑破,并且不适合自己身材的大衣。只有适合自己的文字,才能对一个人有用。

    我所要讲述的事情,与中国人和夏威夷岛人无关,而与你们—这些文字的阅读者有关,与住在新英格兰的人们密切相关。这些事情还与你们的生活境遇有关,尤其与生活在这个时代、同镇居民的外部生活条件或者环境有关。生活在人世间的人们,究竟以怎样的姿态生活呢?大家生活得如此悲惨是否有必要呢?这种生活是否还有改善的可能呢?我在康科德镇曾涉足过许多地方:商店、办公室、田野。我感觉这里的居民都好像在赎罪一样,辛苦地履行着上千种令人惊异的苦役。我以前听说过婆罗门教的教徒,坐在熊熊的火焰当中,盯着太阳;或者在烈火之上,头朝下倒挂着身体;或者扭头望着青天,“直到他们身体变得僵硬,没有办法恢复原状,而且由于一直扭头看天,所以除非是液体,否则什么食物都不能进入他们的胃里”;或者用一条铁链,把自己牢牢地束缚在一棵树下,终生不得解脱;或者如毛毛虫一般,用他们的身体来测量帝国辽阔的土地;或者单脚立在柱顶上—但是啊,就算这种有意为之的赎罪苦行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见得比我每天看到的景象更令人难以置信,更让人心惊胆战。大力神赫拉克勒斯1所完成的十二种苦役与我的邻居所从事的苦役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因为他一生也就十二种苦役,做完就结束了,但我

    1.

    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因为完成十二项英雄伟绩而闻名。下面提到的他的任务之一就是杀死一个九头怪兽,他的朋友伊俄拉斯在他每次砍下一个蛇头之后,就立刻用滚烫的烙铁把砍去头以后的颈根烙焦,否则怪兽就会长出新头来。

    从来没见过我的邻居们杀死或捕猎过一只怪兽,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做完任何苦役。他们也没有像伊俄拉斯对待赫拉克勒斯一样忠诚的朋友

    —

    它会用一块滚烫的烙铁,来烙焦九头怪兽许德拉的颈根,要知道那种怪兽被割去一个头之后,在原来的位置上会再长出一个头来的。

    我认为年轻人,即我的同乡们,他们的悲惨在于一出生就毫无悬念地继承了田地、房子、粮仓、牛群和农具,而且要放弃它们远比得到它们难多了。假如他们降生在广阔的牧场上,让野狼用乳汁喂养长大或许会好些,这样他们就能够看清:自己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辛勤劳动,究竟是谁把他们变成了土地的奴隶?为什么有的人能依靠60英亩田地的供养安然享受生活,而更多的人却命中注定只能啄食尘埃呢?为什么他们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就得开始准备自掘坟墓呢?他们必须在生活中苦苦挣扎,被迫来推动这一切,铆足了劲儿地做工,尽最大的努力让日子过得好一些。我曾遇到过许多令人同情的灵魂,他们被生活的重担压得苟延残喘,拼命地呼吸,他们在人生的路上拼命地爬着,去推动他们眼前的那个75英尺长,40英尺宽的巨大粮仓,以及那个从未清理过的奥吉亚斯牛圈1,同时还要推动上百英亩的土地,耕地、草原、牧场,还有森林!还有一些并没有继承祖上产业的人,尽管他们没有这种世代相传的、毫无理由的磨难,但也得为供养他们几立方英尺的身体,委曲求全地生活,筋疲力尽地工作。

    人就是在这样一个错误下劳动的。强壮年轻的身体,随着周而复始的工作,很快地被犁头耕进泥土,化作泥土中的肥料。如一本经书中所说,一种若有若无的、不确定的、通称为“必然”的命运操纵了人们,他们辛苦劳作之后所累积的财富,会被飞蛾、铁锈和霉斑一步

    1.

    奥吉亚斯牛圈,源自古希腊神话中关于赫拉克勒斯的英雄传说。国王奥吉亚斯有一个极大的牛圈,里面养了三千头牛,三十年来从未清扫过,粪秽堆积如山,后来赫拉克勒斯引来河水,在一天之内全部清洗干净了。

    步地腐蚀掉,并且会招来撬开箱箧的盗贼1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愚蠢的

    人生历程,人们生前倘若迷糊,到离开这个世界前,会明白的。传说,杜卡利盎和彼尔是通过把石头扔向身后才创造了人类2

    。诗曰:

    此后人类便成为硬朗之物,

    纵然千辛万苦,

    人们于此处得以求证。

    又如罗利3豪迈铿锵吟咏的两句诗:

    从此人心坚如磐石,忍受磨难与艰辛证明我们的身躯本是岩石。

    这真是盲目地遵从了错误的神谕。把石头从头顶扔向背后,也不在乎它们到底坠落到了何处。

    大多数人,即便是生活在这个相对自由的国度里的人们,也都因为愚蠢和错误而承载着无尽的忧虑,忙着干不完的粗活,从不停下来采摘生命的甜果。他们的手指因为操劳过度而变得粗笨,甚至已经颤抖得过于厉害、早已不适合采摘果实了。确实,辛苦劳作的人们,日复一日地劳动,抽不出空闲的时间来真正地完善自己的生活;他没有办法维持人与人之间勇敢坚毅的关系;在市场上,他们

    1.《马太福音》:“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

    2.希腊神话中杜卡利盎和妻子彼尔逃脱了主神宙斯所发的大洪水,二人从肩后向身后扔石头,石头变成男男女女,从而重新创造了人类。

    3.罗利,全名沃特?罗利(1554—1618),英国探险家,历史学家。著有《世界史》及散文、诗歌等。

    的劳动又会被贬低。除了埋头做一台机器外,他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他怎么可能领悟到他的愚笨呢—

    他是靠着他的愚笨而活下

    来的

    —

    难道他不经常费尽心思地思考吗?在评判他之前,我们先要无偿地让他吃饱穿暖,并用我们的爽心之物来使他恢复精力。我们天性中最高尚的品质,就像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小心翼翼地呵护,才能保全的。但是,人与人之间就是无法如此温柔地相处。

    如我们所知,读者当中的有些人是贫穷的,觉得生活艰辛,有时候,甚至被压迫得可以说几乎窒息。我相信在阅读本书的读者当中,有些人肯定已经没有钱支付每日的餐费了,身上的衣服和鞋子迅速磨损,甚至有些已经穿破了,但还是没有钱买新的,好不容易能读到这几页文字,却还是从债主那里偷偷挤出来的时间。显而易见,我的观察力已经在岁月的累积中被磨砺得十分敏锐了。你们这些人过的是如此卑微、如此暗无天日的生活!你们时常犹豫不决,期望做成一笔生意来还清债务。你们陷入了一个古老的泥潭中而无法自拔—拉丁文所说的aesalienum,即在别人的铜钱中—有些钱币的确是用铜来铸造成的,而就在别人的铜钱中,你们生,你们死,最后被埋葬;你们许诺明天还清债务,接着是下一个明天,直到死亡,债务还未还清;你们祈求他们的开恩,乞讨他们的怜悯,请求他们多几日的照顾,千方百计总算没有入狱;你们面不改色地撒谎欺骗,阿谀奉承,投票参选,把自己收缩进一个安分守己的硬壳里,或者吹捧自己,装出一副虚假的、没有实质内容的慷慨和大方的模样,这才取得你们邻居的信任,准许你们为他们制鞋、做帽子,或缝制上衣,或制作马车,或为他们代买食品杂货;你们为了预防将来某一天患病而存钱,准备未雨绸缪,结果反而在存钱这事上把自己累病了。你们把钱塞在一只旧箱子里,或者塞在泥墙之后的一只袜子里,或者塞在更安全的砖砌的银行里。你们不管藏在哪里,也不在乎那数目是如何之少。

    有时我很奇怪,不禁要问,为什么我们如此轻率,竟然建立了野蛮的奴隶制度。奴役了南北方奴隶的奴隶主们,是如此的残酷和冷漠。有一个南方的监守人已经很糟糕了,而一个北方的监守人则会让情况更加难以忍受,但是最悲哀的是,你才是你自己最苛刻的监守人。不要谈什么人的神圣性!看大路上赶马的车夫日夜兼程地向市场赶路,在他们的心里,有什么神圣的思想在流淌呢?他们的职责无非就是给驴马喂草饮水而已!与运输中的牟利比较起来,他们的命运又算什么呢?他们不就是在给一位忙碌的绅士赶驴马吗?在他们这里有高尚可言,有不朽之说吗?他们整天低眉顺眼,忐忑不安,一点也不高尚、一点也不神圣。他们只看到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知道自己被限定在奴隶或囚徒这种圈子里。同自我认知相比较,公众舆论这个暴戾的国王也显得软弱无能、不堪一击了。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决定了此人的命运,预示了他的归宿。倘若想要在西印度的州省中畅谈心灵与思想的自我解放,即便是威勃尔福司1在那里又能改变什么呢?我们再想一想,这片大陆上的女人们,她们编织着梳妆用垫,以备临死之日用,然而却对自己的命运从未认真考虑过,仿佛蹉跎光阴并无损于永恒。

    大多数人过着沉闷绝望的生活。所谓的听天由命,正是这种习以为常的绝望。人们从绝望的城市走到绝望的村庄,在水貂和麝鼠的勇敢精神中寻求安慰。甚至在人类所谓的游戏与娱乐背后,都暗藏着一种固定的、无意识的绝望。两者中不再有乐趣可言,因为工作之后才能享受到乐趣,但智慧的特征之一,就是不去做绝望的事情。

    当我们用教理问答法的方式,来思索什么是人生的真谛,什么是生活的真正需要,以及生命的意义时,看起来人们好像还曾经历过一番谨慎的思考,才选择了这种共同的生活方式。因为相比较其他而言,

    1

    .威勃尔福司(1759-1833),英国慈善家,致力于废除奴隶贸易和英国海外殖民地的奴隶制,创建反奴隶制协会(1823)。

    人们更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实际上他们也很清楚,他们别无选择。但是生性清醒而健康的人都明白,太阳亘古常新,晨升暮落,放弃我们的偏见,永远不会太迟。无论传统的思想与行为方式是多么古老,除非经过一系列证明,否则都不可轻信。今天众人都齐声附和或者认为默认无妨的真理,或许在明天,就会变成一缕虚无缥缈的轻烟,而恰是这谬误的轻烟,还被有些人认作是能给大地带来一阵滋养雨露的云朵。老人说你办不到的事情,你尝试了一下,然后你发现你能做到。

    老人有旧的处事准则,新人有新的一套方法。古人不知继续添加燃料,便能使火焰经久不灭;新人却知道,把一点干柴放在水壶下面,还可以像迅疾的飞鸟一样围绕着地球旋转。正如谚语所说:“气死老家伙”。

    老年人,虽然年纪一大把,却未必有足够的资格来做年轻一代的导师。

    因为他们虽然从生活中收获不少,却也损失很多。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质疑,即使是最聪明的智者,活了一世,他又能领悟到多少生活的绝对真理呢?实际上,老年人并不能给予年轻人什么特别重要的忠告。

    他们的人生经验是如此的支离破碎、零零散散,他们的生活经历是如此的惨痛和失败,他们必须知道这种失败都是自己酿成的苦果;或许,他们还残留着一些信心,虽然这与他们的经验背道而驰,只可惜他们已经不像他们以前那般年轻了。我在地球上生活了将近三十年,还从没有从长辈们那里聆听到一个对我有价值的忠告,或者是真诚的建议。

    他们什么也没告诉我,或许他们也不能告诉我什么有价值的想法了。

    这就是生活,一个很大部分我都没有经历过的人生试验。老年人经历过了,但对于我来说没有帮助。倘若我获得了我认为有价值的经验,我肯定会想:我的导师们可从没有提起过这条经验呢!

    有一个农民对我说:“你只吃素食是活不了的,因为素食不能供给骨骼生长所需要的营养。”这样他每天都很虔诚地奉献出他的一部分时间,来获取骨骼生长所需要的营养;他一边说着,一边跟着耕牛在后面走,让这头正是用植物供养了骨骼生长的耕牛,破除一切障碍,猛拉着他和笨重的木犁不断地前进。某些事物在某些场合确实是生活的必需品,例如对最无助的病人来说;而在另一些场合,某些事物则被看做是奢侈品,再换一个场合,又成了不为人知的东西了。

    有人认为,人生的所有历程,无论高峰之巅还是幽深之谷,都已被前人走遍,一切都已被前人涉足过了。伊夫林1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充满智慧的所罗门曾颁布法令,规定树木之间应有的间距;罗马的地方官也曾规定了,你到邻居家的地上去捡拾那些掉落下来的橡树果实而不算违法乱闯的次数,还有邻人可以拿走的果实数目。”古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甚至还传下了修剪指甲的方法:修剪得既不要太短也不要太长,要刚好和手指头平齐。毋庸置疑,认为把生命的多姿多彩和欢喜快乐都销蚀殆尽的那种冗长乏味和单调无聊,是和亚当同样久远的。可是人的力量还从未被完全测试出来呢。我们不能从他已经完成的事情里来判断他的能力,人之前做的事情如此的有限。无论到目前为止你经历过多少失败,“别苦恼悲伤,我的孩子,谁能指派你去做你尚未完成的事呢?”2我们可以用上千种简单的方式来尝试我们的生活。举一个例子,同一个太阳,它令我种的豆子成熟,同时也照耀着除地球之外太阳系的其他天体。假如我能牢记这点,那我就能预防很多错误。但是我在锄草时并没有冒出这样的想法。星星宛如三角形的锥尖一般绚丽神奇!在无限宇宙的各个地方,有多少遥远而不同的物种在同一时刻凝视着同一个太阳啊!大自然和人生也是变化莫测的,这与我们现有的几种制度体制相异如出一辙。谁能推测出别人的生命会有怎样的远

    1.伊夫林(1620-1706),英国乡绅,作家,著有美术、林学宗教等方面的作品二十余部。此处引文引自1664年出版的《森林志》。

    2.引自印度教经籍之一的《毗湿奴往世书》。

    景?莫非还有比一瞬之间通过双方的眼睛去观察更为伟大的奇迹吗?

    我们原本应在一小时之内就阅尽这世上所有时代的生活—

    是的,甚

    至阅尽所有历史中所有国家的生活。历史、诗歌、神话!

    —

    除此之

    外,我不知道还能读什么才能把别人的经历了解得如此详尽而又令人惊叹。

    被我的邻居称之为好的事情,有很大一部分我内心深处认为是坏的。对于我来说,倘若要有所忏悔,我要忏悔的反而是我高尚的品行了。是什么心魔控制了我,让我的品行如此高尚呢?老年人啊,你可以说那些睿智的话语,因为你已经走过七十个年头,并且活得无上光荣,但我却听到一个无法抗拒的声音,告诉我不要听你的话。新的一代摒弃前一代的伟绩,就好像抛弃搁浅在岸边的船。

    我认为,我们可以泰然自若地相信更多的事情,甚至比我们实际上相信的还要多。我们能放弃多少给自己的关爱,就可以忠实地奉献给别人多少的关爱。大自然既能容纳我们的优点,也能包容我们的缺点。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无休止地忧虑,这几乎成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同时,我们又天生爱夸大我们所从事的工作的重要性,虽然还有许多工作我们没有做!或者说,倘若我们一病不起,那要怎么办呢?我们是多么谨小慎微!为了避免生病,我们下定决心不依靠信仰生活,因而从早到晚一天都处于警戒的状态,到了晚上,我们违心地祈求着,然后把自己交托给未知的命运。我们被生活逼迫得如此殚精竭虑和墨守成规,时刻保持着敬畏之心,从而拒绝了改变的可能。我们辩解说,这是唯一的生存方式。但是从圆心能画出多少条半径来,就有多少种生活方式。一切改变都是值得思考的奇迹,而每一瞬间发生的事情都可以成为奇迹。孔夫子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当一个人把想象中的事实升华为他的理论的时候,我可以预见到,所有的人终将在这样的基础上搭建起他们的生活。

    我们思考一下,我之前所说的大多数烦恼和忧虑究竟都是什么,这其中哪些是不得不忧虑的,至少是值得认真思考的。此刻我们虽然身处一个表面文明的社会,但如果能过一下原始的、拓荒的生活,还是大有裨益的。即便是仅仅为了求证生活必需品大概是些什么,以及怎样才能获得这些必需品,甚至浏览一下商店里陈旧的流水账,看看人们在商店里经常购买什么,商店又存积了哪些商品。简而言之,就是了解一下杂乱无章的杂货。时代虽在不断地变迁,但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法则却没有发生多少改变,正如我们的骨架,与我们祖先的骨架相比,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在我看来,所谓的生活必需品,是指人类通过自己的努力收获得来的那种物品,这种物品从一开始对人们的生活就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或者由于长久的使用,它已经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即便有人尝试着脱离它,这样的人也屈指可数。这些人或是出于野蛮,或是因为贫穷,或是仅仅因为人生哲学的缘由,才拒绝生活必需品。

    对于许多生灵来说,具备上述所说意义的只有一种生活必需品,那就是食物。美味可口

    —

    几英寸长的青草,还有一些饮用的冷水,就是草原上野牛需要的食物,除此之外它们还要寻找森林的遮蔽之处或者山荫。野兽的生存只需要食物和遮蔽之处而已,但对人类而言,在目前的环境当中,准确地说,生活必需品可分为:食物、住房、服装和燃料。倘若缺失了这些,我们是无法自如地怀着有所成就的心情,来应对人生的真正问题的。人类不仅发明了房屋,还发明了衣服和美食。

    可能祖先因为偶然间发现了火焰的热度,于是开始使用火。最初,火还是奢侈品,可是到了现在,人们的生活已离不开围火取暖了。我们观察到,猫和狗也同样获得了这个第二天性。住得适当,穿得适当,就能恰到好处地保持体内的热量;倘若住的和穿的都过热的话,或火焰燃烧太旺,烤得人太热,外边的温度高于身体的温度,不就成了炙烤人肉了吗?自然科学家达尔文谈起火地岛的居民,说他们一伙人穿着衣服围着火堆烤火,并未觉得热,令人诧异的是,那些站得很远的野蛮人,“竟然被火焰烘烤得汗流浃背”。同样,我们听说新荷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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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身裸体并且神情自若地到处活动,可欧洲人裹着厚厚的衣服还瑟瑟发抖。有没有可能,将这些野蛮人的耐寒性和文明人的聪明合二为一呢?按照德国化学家李比希的说法,人的身体好比一只火炉,食物就是供应身体热量的燃料。天寒的时候,我们吃得多,天热的时候我们吃得少。动物保持恒定的体温也是身体内的食物缓慢内燃的结果,而在内燃太旺盛的时候,疾病和死亡就会发生;假如燃料用完了,或者通风装置发生了故障,火焰自然会自动熄灭。当然,我们不能把身体的温度与自然之火混为一谈,我们的比喻就到此为止。由上文所说的来看,动物的生命几乎和动物的体温是同义词。而食物,被作为提供内燃能量的燃料

    —

    煮熟的食物当然也是燃料,煮熟的食物被我们吞进肚里,也为我们的身体增加热量—

    此外,房子和衣物也为人体

    内的热量保存提供了保障。体内的热量就是按照这样的程序产生和吸收的。

    所以,对我们人体来说,最重要的必需品是保暖的物品,用来保持我们体内的热量。我们如此的劳碌,不仅为了食物、衣服、住所,还为了我们舒适的床铺,以及那些夜晚的衣物而费尽心血。我们从鸟儿的巢穴和它们的胸脯上抢夺羽毛来装扮我们房屋中的休憩处,就像住在地窟中的鼹鼠用草叶来装扮住所深处的床铺一样!可怜的人常常抱怨,说这是一个冷漠的社会,可见,无论是身体上的疾病,还是社会的不足,我们大都把它归结于寒冷。在某些地方,夏天提供给人们的是一种乐园般的生活。在那里除了必需的煮饭燃料之外,其他一切

    1.新荷兰人,指澳大利亚原住民。

    燃料都是多余。火辣的太阳吞吐着火焰,灼热的光线煮熟了果实,食物品种十分丰富且易采摘,衣物和住所在这里都显得有些赘余,或者说将近一半是不需要的。在当前的时代,在我们国家,以我的经验来说,我觉得只要有几件工具就足以生存了:一把刀,一柄斧子,一把铁铲,一辆手推车。勤奋苦学的人还需要灯光和文具,再加上一些书,这些都已是第二位的必需品,花费少数的费用就能购买到。然而有些人就不是这般睿智,他们穿越了一个半球,跑到另一个半球上,在一个野蛮的、荒芜的、不干净的环境里,做了数十年的生意,就为了让自己生存着

    —

    就是说,为了让自己能生活得安逸而温暖—

    最后返回新

    英格兰还是以死亡告终。这些奢侈的有钱人得到的不仅仅是安逸和温暖,而是已经不自然的高温了;就如我在前面已经提及过的,他们在被炙烤着,当然是很时尚地被炙烤着。

    大多数的奢侈品,以及多数人所谓的舒适生活,非但没有必要,反而对人类的进步大有阻碍。所以在对待奢侈与舒适这个问题上,智者往往生活得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古代哲学家,如居住在中国的、印度的、波斯的和希腊的智者们,他们都是同一种类型的人物—

    物质生活贫瘠不堪,而内心生活却丰富多彩。我们对他们了解不深,但很明确的一点是,我们对他们的生平却知道得很多。同样,我们对那些现代改革者和民族拯救者的了解也是如此。如果你想成为公正无私、充满智慧的观察者,只有站在安贫乐道的位置上才更为有利。无论在农业、商业、文学,还是艺术当中,奢侈生活所产生的果实必然都是奢侈的。如今哲学教授遍地都是,哲学家却没有一个。虽然哲学教授是令人羡慕的,因为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倘若要做一个哲学家的话,他不但要有精巧的思想,这种思想甚至能形成一个学派,而且还要十分地热爱智慧。只有这样,他才能按照神谕的指示,过上一种简朴、独立、洒脱、自信的生活。他解决一些关于生命问题的方式,不仅从理论出发,也可以从实践中加以解决。卓尔不凡的学者和思想者的成功,通常不是帝王般的权倾天下,也不是英雄式的拯救苍生,反而是朝臣式的委曲求全。他们面对生活的哲学,往往祈求与社会习俗相符合,如他们的祖先一样一成不变,所以他们不能成为人类更高尚的导师。为什么人类一直在退化?是什么原因让那些显赫的家族没落消亡?让国家衰败灭亡的奢侈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呢?我们能否确定自己在生活中并未这样?哲学家甚至在外在表现的生活方式上,也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他并不追求依照与他同时期的人那样吃喝、住宿、穿衣、取暖的生活方式来生活。他既然是哲学家,怎么会没有比别人更高明的保持体内热量的方法呢?

    一个人已经在我所描述的几种方法中获得温暖了,接下来他要做什么呢?首先当然不会是更多更热烈的同样的温暖,其次他也不会要求更多更丰盛的食物,更大更宽敞的房屋,更美更舒适的衣服,更多更长久更炽热的火炉,以及诸如此类的必需品。他在占有了这些生命必需品之后,就不会满足只拥有这些,而要开始追求另一些东西;那就是说他开始不必受困于卑微的工作,现在他要开始涉足生命的探险了。泥土对种子的生长发芽来说是适合的,因为泥土能让它的胚根向下无限延展,之后它可以冲破泥土,富有自信地让茎挺直生长。为什么人类在泥土里扎根之后,却不能像植物一样向天空伸展呢?—因为那些更昂贵的植物的价值,是由高高在上、被空气滋养和日光照耀而结成的硕果来决定的,所以它不会遭到廉价蔬菜那般的境遇。即使是两年生的蔬菜,也仅仅是被浇灌到长好根之后被摘去顶部的枝叶,从而导致在开花的季节,许多人都认不出它们。

    我觉得不用给那些性格强悍的人制定什么规则,因为他们无论在天堂还是地狱,都会集中精力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他们甚至比最富有的人更能大兴土木、建立豪华的住所,而且在挥霍钱财方面比富人更为厉害,但他们不会因此而穷困。我很疑惑他们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倘若确实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有这种人存在于世的话。

    此外,我觉得给另一种人制定规则也是不必要的,因为他们从生活的现状中得到激励,触发灵感,像恋人一样激烈地热爱着现实。我把自己也归于这类人。

    还有一些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甘之如饴,不管他们是否察觉自己在安居乐业。我不是对这些人说话,而是向那些不断抱怨生活的人说话,他们在有能力改善生活使之变好的条件下,却偏偏选择不痛不痒地到处倾诉他们的命苦和时运不济。有些人对任何事情,都不加选择地抱怨连天,甚至都有点不可救药了。因为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已经竭尽所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除了上面提到的这些人,我心目中还有一种人,这种人看起来富裕阔绰,实际上却是所有阶层中最贫困的,他们虽然已经有一部分的积蓄,却不懂得如何利用它来为自己服务,也不懂得如何摆脱它的束缚,因此他们给自己打造了一副银光闪闪的华丽镣铐。

    假若谈起我曾希望度过往日岁月的生活方式,许多了解我具体情况的读者会感到奇怪,而对我比较陌生的读者也会大为惊讶。在这里,我稍微提一下一直珍藏在我心头的几件事就好。

    在任何环境下,在任何时刻,我都立足当前,及时改善我的情况,并在自己的手杖上刻下印记,我正站在过去和未来的交汇点上。请原谅我说话艰深晦涩。我这种职业比大部分人的职业都更有奥秘。不是我故意要表现得高深莫测,而是我这种职业的特点所在。我特别愿意把我所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不准入内”的招牌并没有立在我的大门口。

    很久之前,我弄丢了一只猎犬,一匹深红色的马和一只斑鸠,直到现在我还在寻找它们。我对许多游人描述它们的外形、踪迹,以及它们会如何响应我的召唤。我曾相逢过一两个人,他们说他们曾听到猎犬的叫声,马奔驰的蹄声,甚至还看到灵巧的斑鸠消隐在云朵后面。

    他们急切寻找它们踪迹的心情,就像是他们自己遗失了它们一样。

    我不仅想观看日出和欣赏黎明,倘若可能的话,我还要欣赏整个大自然的景色!在许多冬天和夏天的黎明,在我的邻居为一天的事务奔波劳碌之前,我就已经起床着手我的事情了!许多同镇的居民,包括清晨要去波士顿的农民,或上山干活的樵夫,肯定都曾看到我做完事回来。虽然我没有为一天的日出具体地贡献过什么,可是毋庸置疑,我能够在日出之前起床工作就已经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有多少个秋日,哦,还有冬日,我是在城外度过的,聆听着风声,随后把它四面传播开来!我为之几乎投下了全部资本,为了这单生意,我忍受着寒风迎面扑来,甚至要窒息了。倘若风声中传来两党的政治新闻,那一定是一些政党在机关报上提前发表了的。另外一些时候,我在高高的山崖上,或者布满树枝的瞭望台上守望,一有新的客人到来就发出电报广而告之。有时候,我会在山巅的黄昏之中默默守候,等待着夜幕的降临,藉此抓住一些东西。我抓住的东西向来就不多,而且这不多的一点就像古代以色列人漂泊荒野时上帝所赐予的食物一样,很快就会在太阳底下消融而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曾是一家销路不畅的报社的记者。报社的编辑一向觉得我写的是一大堆无聊没用的东西。有一种感觉相信作家们都感同身受,忍受着万般苦痛,换来的只是自己的劳动。而且在写作这件事上,我的痛苦就是写作的唯一报酬。

    多年来,我任命自己为暴风雪与暴风雨的监测员,我忠于职守;同时兼任测量员,不是测量公路,而是测量林间小径和所有的穿越地界的路线,以保证它们畅通无阻,我还测量了一年四季都通行无阻的桥梁,人们的足迹踩过桥面,证明了桥梁的便利。

    我也曾看护过镇上的野生动物,它们越过篱笆想要逃脱,给忠于职守的牧人带来了很多的麻烦;农场上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也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虽然我并不了解约那斯或所罗门今天是否正在那一块地里劳作—因为这不关我的事了。我浇灌过鲜红色的美洲越橘,沙地上的樱桃和荨麻树,红松和黑梣树,还有白葡萄藤和黄色的紫罗兰。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它们在干燥的季节中很有可能会枯萎。

    简而言之,我这样持续做了很长时间,丝毫不夸张,我忠心耿耿地照料着这些事情。直到后来我才逐渐明白,镇上的居民们是不乐意把我列在公职人员的名单之上的,更不用说给我一笔微薄的薪金,让我有个挂名的职务。我记的账单,我可以发誓是巨细无遗的,当然从未被审核过,也不用说这份账单的正确性了,更不用说付款结清的数字了,好在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些方面。

    不久之前,一个四处推销产品的印第安人到我的邻居—

    一位有

    名的律师家中兜售篮子。“你们想要篮子吗?”他问。我的邻居回答道:“不,我们不需要”。“什么!”印第安人在走出大门时喊道,“你们想把我饿死吗?”在看到勤奋工作的白人邻居,家境是如此阔绰之后

    —

    因为律师只要把辩论词串联起来,就像有魔法似的,富裕和地位就紧随而至

    —

    这位印第安人就自语道:“我要进军商业圈。我编织篮子然后卖出去,这是我可以办到的事情。”他以为把篮子编织好了就完成了他的全部职责,接下来就应该是白种人向他购买篮子了。

    但他却没有意识到,他必须让人感到他的篮子是有价值的,起码得让别人认为,购买这一只篮子是物有所值的,否则他应该加工一些别的可以唤起人们购买欲的物品。我曾经也编织过一种精致的篮子,不过我并没有把它编织得让人有购买它的冲动。对我而言,我丝毫不觉得我没有必要编织它们,而且我非但没有去琢磨如何把它编织得让人们有购买它的欲望,相反我倒是去琢磨如何去避免这一种交易的发生。

    人们赞美而认同的所谓成功的生活,只不过是众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种。

    为什么我们要夸大赞扬这一种生活方式而贬低另外一种呢?

    我的同乡们不愿意在法院、教会,或者其他别的地方向我提供发展的空间,在我发现这个事实之后,我只得自己改变方向。于是我比以往更加倾心于森林中的生活,我对那里的一切都熟稔于心。我决定立刻就开始行动,不去苦苦等待通常所谓的经费到位的时候,我动用了我手上现有的一点儿微薄的资金。我去瓦尔登湖的目的,并不是去简朴地生活,也不是去挥霍钱财,而是去经营自己的一些个人事业,希望在那儿尽量少被麻烦打扰;以免因为我常识不足、事业又刚起步,再加上对生意经知之不深等原因,干出愚蠢甚至悲惨的事情来。

    我常常希望自己有严谨的商业习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不可或缺的。倘若你是和天朝帝国1打交道做生意,你得在海岸边有个会计室,把它敲定在位于某个塞勒姆的港口就足够了。然后你就可以把本国生产的、纯粹的土产品,如许多的冰、松木和花岗岩石,出口到别的国家。这一定是笔好生意。同时,你得亲自处理一切大小事务:兼任导航员与船长,既做业主又做保险商;买进卖出货物的同时还得记账;收到的每封信函都要阅读,邮寄出去的每封信件都亲自执笔撰写和审阅;日夜监察进口货物的装卸;几乎在海岸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你的身影—载货量最大的船通常都在泽西港停靠装卸的—还要亲自兼任电报员,忙忙碌碌地把信息传送到远方去,与每一个驶向港口的船只保持联系;井然有序地出售装载货物,源源不断地向远方一个巨大的市场供给产品。你在熟悉行情的同时,还要对各地的战争与和平的状况了然于心,从而预测贸易和社会生活的发展走向—充分地把所有探险的经验利用起来,行驶在最新的航道上,将

    1.天朝帝国,指古代中国。

    一切航海技术运用自如

    —

    还要研究海上地图,用来辨认珊瑚礁和新灯塔、浮标的方位,要知道航海图表是不断更新的,假如计算上有了一点疏忽,航船就会冲撞到一块岩石上粉碎沉海,而这只船原本行驶顺利的话,它就应该停靠在一个安全的码头了—

    此外,还有法国航

    海家拉贝鲁斯

    1

    的无法占卜的命运

    —

    你还得紧跟宇宙科学的发展,要

    仔细研究所有伟大的开拓者、航海家、冒险家和商人的人生历程,从迦太基探险家汉诺与腓尼基人起,一直到现在的这些人的一生。最后,还要时刻清点货栈中的货物,以便对自己的经营状况了如指掌。这真是一个折磨人的差事啊,考验着一个人的综合素质—

    关于利润、亏

    损、利息的问题,净重的计算方法问题,处理这些问题需要非常渊博的知识,否则根本无法应付。

    我认为瓦尔登湖是个做生意的绝佳地方,不仅因为这有铁路线以及贮冰的行业,同时这里还有许多优越的条件,或许向你吐露这些便利并不是一个好主意。瓦尔登湖是一个天然的港口,它有着良好的基础。虽然你得到处去打桩奠基,但是你不必填埋那些如涅瓦河区般的沼泽。人们说,涅瓦河倘若水势上涨,西风呼啸,那顺势流来的冰块,绝对可以让圣彼得堡在地球上瞬间消失。

    鉴于我所在的行业通常没有所需的经费支持也可以先行做生意,所以我从哪儿谋求到资金,就不是一件容易揣测的事情。让我们回到实际问题上来,先从衣服说起,我们购买衣服,常常是被爱好新奇事物的心理所驱使的,并且在意别人对它的评价,而不大关心这些服装的真正用处。那些有职业的人应该记着着装的目的,第一是维持身体所需要的能量,第二是为了在当前文明的社会中要把一丝不挂的身体

    1.

    拉贝鲁斯(1741-1788),法国航海家,1785年率法国探险队从法国出航,探寻西北航道,沿美国、中国、西伯利亚、南海海岸进行考察,船队离开澳大利亚东南部植物学湾后即失踪。

    遮盖起来。那么现在,他可以思考一下,不去增加衣橱里的衣服,他又可以完成多少必需且重要的工作。而国王和皇后所有的衣服都只穿一次,他们虽然有御用的裁缝为他们缝制衣服,但是他们却无法体会那种穿上合体衣服的愉悦感。他们仅仅是悬挂整洁衣服的衣架而已。

    而我们的衣服,却逐渐和我们合为一体,烙印上了穿衣人的性情,我们一直也不愿意把它们丢弃。倘若真的要丢弃它们,就好像摒弃我们的躯体那样,难免感到难舍难分,而且心情十分郁闷,要看病吃药才能稍微缓和。其实在我眼里,穿着补丁衣服的人的身份并没有降低,但我知道,在一般人心里,穿衣着装对他们来说是要花费很多心思的,衣服要穿得时尚,至少也要干净整洁,并且不能有补丁,而内心是否坦荡无愧似乎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实际上,即便衣服磨损了不去缝补,所暴露出的最大缺点也才不过是小洞会变成大洞而已。偶尔我会用这样的方法来测试我的朋友们—

    谁愿意穿着膝盖上有补丁的

    裤子,或者有针线缝补过的衣服?大部分人似乎都认为,倘若他们真的做了,从此一生的前途就毁于一旦了。所以他们宁可跛着一条腿进城,也不愿意穿着有洞的裤子。一位绅士腿受伤了,这是可以治愈的,他可以去找医生救治;但倘若这样的问题发生在了他的裤子上,那可是没有办法补救的。因为人们只关注到那些受人敬重的东西,而忽略了那些真正值得人去敬重的东西。我们认识的人非常少,但我们却认识非常多的衣服和裤子。倘若你把最后一件衣服给稻草人穿上,而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旁边,哪一个路过的行人不是立刻就向稻草人致敬呢?有一天,我经过一片玉米地的时候,在那块头戴帽子、身披上衣的木桩旁,我认出了这个农场主。他比我上一次看见他时,更憔悴、更苍老了。我听人说过,有一只狗会向着每一个穿了衣服靠近它主人地盘的陌生人狂叫,却很容易被一个赤身裸体的盗贼驯服,而一声不吭。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倘若没有衣服,人们将能多大程度地保持他们的尊严呢?倘若没有衣服,你是否能在一群文明人当中,准确无误地指出谁最尊贵呢?

    法伊弗夫人曾有一次周游世界、环球冒险的旅行。当她十分接近俄罗斯的亚洲部分,准备要去拜见当地的长官时。她认为,她再继续穿着旅行服装去拜见长官有所不妥,因为她“现在是在一个文明的国度里,那里的人们是根据衣冠来评价人的”。即便在我们这个以民主自居的新英格兰城镇中,但凡有人偶然地富裕起来,穿着时尚、住所富丽堂皇,他就会受到众人的尊敬和仰慕。可是,这些追随者和给予他尊敬的人,因为人数众多,全都是异教徒,因而有必要委派一个传教士前去。此外,衣服是需要缝纫的,缝纫是一种无休止的差事,起码我从没有看到一个女人的衣服会有完工的那天。

    后来,一个人找到了工作,其实没必要穿上新衣服去工作,旧衣服就完全可以了,那些存放在阁楼中很久,落满了灰尘的旧衣服就足矣。一个英雄穿旧鞋子的时间要比他的随从穿旧鞋子的时间更长—

    倘若说英雄也有随从的话

    —

    至于赤脚则比穿鞋子的历史更为悠久,英雄当然也可以赤脚的。只有那些奔赴晚宴的人,以及在立法院工作的人才必须换上新衣服,他们换衣服的次数,就好比那些地方换人的次数。可是倘若我穿上短上衣和裤子,戴上帽子穿上鞋子,就可以去做礼拜了的话,那有这些不就够了吗?谁还会注意到他衣服的褴褛

    —

    确实已经破败不堪了,简直都可以变成当初的布料了,即使送给一个乞讨者也不算乐善好施,说不定那乞讨者还会把它转送给一个比他更穷困潦倒的人呢!这个人倒可以算得上最富有的人了,因为他虽然一无所有,却还可以维持生计。我警告你,你得对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保持警备心,大可不必提防那些衣着简朴的人。倘若没有新人进来,新衣服做出来又怎么会合他的身呢?倘若你有什么业务要做,不妨穿上旧衣服试验一下。人活于世,并不是要干一些事,而是要有一番作为,或者说,要事业有成。如果我们专注地发展我们的事业,我们大概永远不会添置什么新衣服了,也无暇顾及旧衣服是如何的破旧和肮脏。因为在我们古老的身体里已经被注入了新的生机,那时即使我们穿着旧衣服,也会有种旧瓶装新酒的感觉。就像飞禽,进入了一个换羽毛的季节,就如进入生命当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一样。潜鸟会退至僻静的池塘边蜕换羽毛,蛇蜕皮的状况也是如此,蛹虫的出茧也莫过如此,这都是内心不断强大的结果。衣服不过是我们外面的角质,或者说,凡尘中的镣铐而已。如若不然,我们将会察觉我们是在伪装下行进,最终不可避免地被全人类和我们自己的意见所鄙视。

    我们套上一件又一件衣服,如同寄生植物一样,没有外加物就无法生长。我们穿在最外面的,常常是丝薄精巧的衣服,这只是我们的保护层,换句话叫假皮肤,它并不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从身上脱下来也不会带给我们致命的伤害;我们时常穿着的、稍微厚一点儿的衣服,是我们的细胞壁,换句话叫皮层;我们的衬衣就是我们的韧皮,换言之就是真正的树皮,剥下来的话,肯定连皮带肉,对我们的身体是一种伤害。我相信所有的生物,在四季里的某一时刻都穿着类似衬衣的东西。倘若一个人能穿得这样简约,甚至在黑暗中都能摸到自己,并且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他都能面面俱到,有备无患,那么即使是敌人侵占了城市,他也能如古代先哲一样,赤手空拳地走出城门,内心坦然而清净。

    一件厚衣服的价值,大抵可以跟三件薄衣服等同,价廉的衣服可以用真正照顾顾客财力的价格销售,5美元就可以买到一件厚实的上衣,并可以穿上好几年,厚点儿的长裤2美元,一双牛皮靴1.5美元,夏天的帽子每顶25美分,冬天的帽子每顶62.5美分,或者也可以花上极少的钱,自己在家里制作一顶更好的帽子,如果换上了这么一套靠自己辛勤的汗水赚来的衣服,哪里还会是贫穷,谁敢说不会有聪明人来向他致意?

    当我订做一件款式特别的衣服时,女裁缝会正儿八经地和我说,“现在他们都不穿这个款式的衣服了。”语气中一点也没有强调“他们”这两个字,似乎她说的是跟上帝一样的、某种非同寻常的神谕,因而我发现我很难得到我想要的那种款式了,因为她根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是真的,她觉得我太鲁莽了。而我一听到这神谕般的话语,就陷入片刻沉思,把每一个字都在心中过滤重想一下,以便我真正明白它的意思,好让我明白“他们”和“我”到底有什么样的血缘关系,在这件和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事情上,他们用什么样的权威左右着我;最后,我决定用同样神秘的语气答复她,因此也不把“他们”两个字强调出来—“确实,最近他们并不穿这个款式,可是现在他们又流行穿这个了。”她测量的只是我的身材,并没有测量我的性格,只测量了我的肩宽,仿佛我是一枚挂衣服的钩子,可是这样的量法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并不敬仰娴雅三女神,也不敬仰命运三女神,但我们追逐时尚。她纺织,她剪裁,她不容挑衅地全权操持着这一切。巴黎的猴王如若戴上了一顶旅行帽,那么全美国的猴子都会学样跟着做。有时我近乎绝望,我在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简单的事不是通过人们相互协助而做成的?首先必须把人们的旧观念,用一个强大的压榨机把它们榨挤出来,让他们不能立即重新站立起来。那时,你俯瞰整个人群,你会发现有些人的脑子里生满了蛆虫似的奇怪念头,不知从何时起搁置在那里的卵就开始孵化,继而占据了整个头颅,烈火都烧不尽这些蛆虫。如果不把这些旧观念完全从他的脑中剔除,我们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总之,我们别忘了,埃及有一个木乃伊传下了一种麦子,一直把它传到了我们的手中。

    整体而言,我们认为某国或别国的服装已经在艺术上备受尊崇这种话是不成立的。现在的人还是身边有什么就穿什么。就像失事船只上的水手漂流到岸边,能找得到什么蔽体就穿什么。有时人们还要故意站得更远一点,通过空间的或时间的距离来观察彼此,继而打趣对方的服装呢。每一代人都鄙夷过时的服装款式而孜孜不倦地追求新款式。在看到亨利八世或伊丽莎白女王的奇装异服时,你难道不觉得好笑吗?他们就像是食人岛上的国王和皇后一样。任何衣服倘若没有了人来支撑,就会变得可怜和怪异。让人抑制住哗笑并且使衣服庄严起来的,是穿衣人两眼中所显现出来的威严和他经历的真诚生活。当身着五彩斑斓衣服的小丑突然肚子痛,他的衣服也会表现出这痛苦的情绪。同样,当士兵被炮弹击中,破烂的军装也可和神圣的王袍相媲美。

    男男女女都喜爱的新款式,这其中隐藏着一种稚气的、野蛮的趣味。这种趣味使无数的男女目不暇接、眯起眼睛打量着万花筒,以便于让他们发现如今这个时代什么样的款式正在流行。商家早就猜透了顾客反复无常的趣味。两种颜色相似的款式摆在店里售卖,两款衣服的差别只在一款多了几条丝线,然后其中一件衣服马上就会被人买走,而另一件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往往在下一个季节到来时,后者又成了最时尚的款式。与这相比,在皮肤上刺青还真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恐怖可怕。因为深入皮肤的刺青,并没有改变什么内在的品质。

    我不相信人们有衣服穿的最好的办法得归功于我们的工厂制度。美国工人现在工作的情形是越来越向英国工厂的制度靠拢了,这不足为奇。到目前为止,就我亲耳听到或亲眼所见的事实就是,制衣厂存在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给人们提供更耐穿或更舒适的衣服,而是要赚取无穷的利润。从长远来看,人们总能达成他们的志向,因此即使事情短时间内无法实现,但还是不妨把目标定得高远一些。

    关于住房,我承认现在这是一种生活必需品了,尽管有许多事例可以证明,长久以来人们在比这更寒冷的土地上,没有住所照样能生存下去。塞缪尔

    ?

    拉宁说:“北欧的拉普兰人穿着皮衣,头上和肩上都裹着皮囊,可以夜复一夜地在雪地上睡觉—

    那寒冷的程度简直可

    以把穿着羊毛衣服的人也给冻死。”他亲眼见到他们这样席地而睡。

    接着他说:“但是他们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强壮。”或许人类在地球上生活不久之后,就发现了房屋的便捷之处,以及家庭生活的舒适安宁。

    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表达对住房的满足感要远远大于对家庭生活的向往。但是在有的地方,一说到房屋,人们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冬季和雨天,他们一年当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住在房子里,一把遮阳伞就足够了。在这些地方,上述说法就有失偏颇。这正如我们这里的气候,从前夏夜只需在身上有所遮盖就可以了。在印第安人的日记中,一整天行程的标志就是一座座尖房顶的屋子,树皮上刻画着的一排排尖房顶的屋子,房子的数目表明了他们野外露营的次数。肢体并不硕大强壮,身材也不魁梧的人类,一直想方设法缩小他们的世界,所以他用围墙来打造一个适合他的空间。起初他在户外是赤身裸体的,虽然在天气温和宁静的时候,以及在晴朗的白天里,心情还是非常愉快的,可是一旦雨季和冬天来临,情况就大打折扣。且不提炎炎烈日,倘若人类不立即用房子来遮风挡雨保护自己,人类大概早在萌芽时期就已经灭绝了。依照传说,亚当和夏娃在知道穿衣服以前,是用树叶遮盖身体的。人类需要家庭,即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但首先要满足身体的温暖需要,之后才是情感的温暖。

    我们不妨回想人类还在幼儿的那个时期,某些充满冒险精神的人便已爬进洞穴寻找庇护了。每个幼儿在某种程度上都再次上演了这部人类发展史。他们出于本能喜爱户外运动,不管雨天还是冬天,他们尽情地玩盖房子的游戏,骑竹马。有谁不怀念自己童年时窥望一个洞穴,或靠近一个洞穴时的雀跃心情呢?我们的祖先最原始的天性还遗存在我们体内。从洞穴开始,我们发展到用棕榈树叶、树皮、树枝覆盖着屋顶,编织可以拉伸的亚麻屋顶,又发展到搭建青草和稻草屋顶,木板和木瓦屋顶,直到石头和砖瓦屋顶。最终,我们遗忘了什么是露天生活,而我们的室内生活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在野外围火取暖的日子变得遥远而模糊。倘若许多时候,也就是我们在度过白昼和黑夜时,没有东西把我们与天体隔开;倘若诗人并不是一直在屋檐下吟诗太多;倘若圣人也不在室内逗留太久的话,也许我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好些。鸟儿和燕雀不会在洞里啼唱,白鸽也不会在鸟笼里流露出它们的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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