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漂亮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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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几天后,他又来到德·马莱尔夫人家。

    女仆带他到客厅以后,小姑娘罗琳娜立刻跑了过来。与上次不同的是,今天她并没有把手伸给他,倒是将前额向他伸了过去,口中还在说道:“妈妈要我告诉您,请您等一会儿。她正在穿衣服,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我先陪您坐坐吧。”

    杜洛瓦觉得小女孩彬彬有礼的举止十分好玩,便随口说道:“非常好,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待一会儿,我感到无比荣幸。不过我要告诉您,我可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成天就爱玩。所以我提个建议,如果您愿意,咱们现在可以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后如同大人对此建议感到突然和惊异似的笑了笑,说道:“不过在房间里可怎么玩呀?”

    杜洛瓦答道:“这无所谓,在哪儿都能玩。开始吧,你来捉我。”

    于是他围着桌子转了起来,同时向小姑娘发出挑逗,小姑娘脸上始终浮着微笑,出于礼貌,不得不跟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伸出手来作出要抓住他的样子,不过并没有认真追赶。

    杜洛瓦突然停住步子,弯下身子,等她迈着犹豫不决的步子走过来时,突然纵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了客厅的另一头。小姑娘见此情景,觉得颇为好玩,终于咧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于是她兴致大增,开始小跑起来,在后面追赶着,然而人还没追上,自己倒先羞答答地发出了嗤嗤的笑声。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挡住了她追来的路,逼着她围着椅子转了一圈,然后又从旁拉过另一把椅子。小姑娘现在完全撒开腿跑起来了,开始的拘束已经踪影全无。这新奇的游戏使她无比兴奋,小脸蛋红扑扑的,乐呵呵地使劲追赶着。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样灵活,有的时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里不动,等着她去捉,但在她手快要挨到的时候突然一闪身,就被他逃脱了。

    到得后来,她满以为这一回肯定是能将他捉住的,不料他却一把将她突然抱住,双手将她高高地举在了半空中,口中大声嚷嚷着:“小猫咪上树喽。”

    杜洛瓦这出其不意的一招,使小姑娘大为开心。她一面使劲摆动着双腿,想挣脱他的双手,一面发出了纵情大笑。

    这时德·马莱尔夫人走进了房间内,眼前的情景不禁让她大吃一惊:

    “天哪……我的罗琳娜竟也玩起游戏来了……先生,你这个人可真是魅力非凡。”

    杜洛瓦把小姑娘放在地上,亲了一下。德·马莱尔夫人伸过来的手,他又亲了一下。大家坐了下来,小女孩坐在他们中间。平时寡言少语的罗琳娜,因余兴未消,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由于两个大人想说说话,于是德·马莱尔夫人不得不打发小女孩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小女孩两眼噙满了泪花,一声不响地走了。

    一待小女孩走了,德·马莱尔夫人便对着杜洛瓦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一个正经主意,而且想到了你。事情是这样的:每星期我都会应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吃一餐,同时我也隔一段时间就在餐馆里面回请他们一次。你要明白,我这个人不喜欢请客人上家里来。我对这种迎来送往的事情很是外行,再者说了我也不谙家务,至于烹饪料理更是一窍不通,总之是什么也不会。我喜欢过日子随便一些。所以我总是在餐馆里回请他们。但是每次都只有我们三个人,餐桌上的气氛总是无法热闹起来,而我的朋友同他们又不是一路的,难以合辙。我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这次宴请将稍不同于以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希望这次聚会,你也能参加。时间就定在本星期六晚七点半,地点就在‘富人餐馆’。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德·马莱尔夫人接着说道:“这样一来,我们正好是四个人,不多不少刚好一桌。这种小型聚会一定很有意思,尤其是平时我们这些女人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今天她穿的是件深栗色连衣裙。裙子裁剪得很得体,将她的身段、纤腰、臀部和胸脯都衬托了出来,显得风姿卓越,分外撩人。不过这浑身的华光和刻意的修饰,与她对家中陈设的随意未免太有些不和谐了。杜洛瓦不禁隐约感到有点不解,甚至有一点儿莫名其妙的别扭。

    她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人:全身穿着的,戴着的,或与身体直接接触的,竟然都是那样精致、考究,只要能达到这一点,自己生活所处的环境倒是无关紧要的。

    从德·马莱尔夫人家回来后,杜洛瓦仍像上次一样,眼前总是经常闪现着德·马莱尔夫人那靓丽的身影,身上的各个感官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就在眼前似的。现在他所翘首以待的,就是星期六的聚会能赶紧到来。

    因为手头依然不怎么宽裕,无力购买用于晚宴的礼服,他不得不又去租了一套黑色的外套。这一天可算是到来了,他第一个早早到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好几分钟。

    他被伙计带到三楼的一间不大的房间内,房间内四周围都是红色的帷幔,临街的那一面只有一扇窗户。

    置于房间中央的放桌上,已摆好四份刀叉。桌布刺眼的雪白,像是刷了层白漆似的。两个高大的烛台上点着十二支蜡烛,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银质餐具和火锅映照得熠熠生辉。

    窗外有一棵树冠浓密的大树,在各单间客房明亮灯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块嫩绿的草坪展现在那里。

    杜洛瓦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的布面跟墙上挂着的帷幔一样,也是红色的,但里边的弹簧却已经是十分破旧的了,杜洛瓦一坐下去,便听咯吱一声,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没再弹起来。这是一家很大的餐馆,四周回荡着餐馆里常见的那种嘈杂声,如碗碟或银质器皿的碰撞声,还有伙计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快速走动的沙沙声,各房间房门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以及房门间或开着时从房内传出的八方来客的各式腔调。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亲热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表情是那样诚挚,这是在报馆里从来不可想象的。

    “两位女士会一同前来,”他说,“这样的聚会倒是挺有趣的。”

    他朝桌上看了看,忽然走过去,熄灭掉一盏残光如豆的煤气灯,并因风很大而将窗户关了一扇,然后,他找了个拐角处,一边坐了下来,一边说道:“我现在应特别留意。这一个月来,身体倒是好多了,只是前几天又旧病复发,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戏时又着了凉。”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两个年轻女人出现在门边,身后跟着一位侍者。她们都戴着面纱,将秀丽的面庞围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是那样小心翼翼。每当在这样的场合,她们总是带着这样一种神秘兮兮的可爱神态,生怕会遇上某个邻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上前去,对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假装满脸怒气,狠狠责备了他一通,说他为何没去看她。接着,她若有所指地微微一笑,冲着德·马莱尔夫人说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你心中显然只有她,而没有我,你去看她就有时间了?”

    众人于是一一落座。侍者走过来,向弗雷斯蒂埃递上一份上面标有各类水酒的纸片。德·马莱尔夫人一见,立刻向侍者喊道:“这两位先生要什么,你就给他们拿什么。至于我们俩,我们要冰镇香槟,而且要上等的。最好口味温和一点儿,其他什么也不要。”

    侍者出去后,她带着难以抑制的高兴神色笑道:“我今晚可要痛痛快快喝一场。今天机会难得,大家可都要开怀畅饮。”

    弗雷斯蒂埃似乎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这时向她问道:“我去把窗户关上,你看可以吗?我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

    “当然没问题。”

    于是他把半开着的另一扇窗户也关了起来,然后回到原位坐下,脸上现出安然、平静的神色。

    弗雷斯蒂埃夫人始终一言未发,似乎有什么心事。只见她低垂眼帘,在盯着面前的酒杯微笑。这淡淡的笑,似乎是在那里许诺什么,而又绝不会去履行。

    侍者端上来一盘奥斯唐德牡蛎奥斯唐德,比利时一地名,以盛产牡蛎闻名于世。这牡蛎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进蚌壳中的一块块嫩肉,一到嘴里就化了,就跟略带咸味的糖块一样。

    喝过汤以后,侍者送上来一盘鲟鱼,鱼肉呈粉红色,与少女的肌肤即若相仿。几杯酒下肚,在座各位的谈兴也就不知不觉地放开了。

    首先谈起的是一件市井传闻,说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同一位外国王公在一家餐馆的雅座里共享佳肴,不料被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撞见,遂闹得满城风雨。

    故事讲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两位女士则对那以披露他人隐私而乐此不疲的快嘴男人,一致谴责,说此人是个不谙人情世故的糊涂虫。杜洛瓦表示同意她们的见解,并一本正经地申述,一个男人,无论是当事人、知情者还是一般目击者,对于这类事情都应深藏于心,严守秘密。他接着说道:“对于他人的隐私,要是我们每个人都能绝对地保持缄默,相互之间都有着充分的信任,那么人世间到处都会是充满乐趣的事情。人们之所以常常——尤其是女人——缩手缩脚,实际上就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在某一天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说完,他又笑着跟了一句:“你们说,难道事情不正是这样吗?要是她们毫不担心自己因为贪图一时的欢乐而使自己的名声被人破坏,弄得懊悔终生,那么她们当中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对于内心突然萌发的情思或者爱慕的浪漫情怀,不会加以克制和束缚,会顺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内心的召唤去行动,哪怕这欢乐的时光是如此短暂!因为她们担心,只好独自背地里抹去痛苦的泪水。”

    这番话他说得理直气壮,表明他对此毫不怀疑,也似乎是在表白自己,那意思显然是在讲:“你们要是跟我有什么风流韵事发生,大可不必担心会遇到这种困境。你们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可信,那就来试试看好了。”

    两位女士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沉稳的目光,表明她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觉得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同时这意味深长的默不做声无疑也是在暗自默认,如果每个人的事情都能被保密不泄露的话,那么她们这些看上去有着无比坚定意志的巴黎女郎,也早就屈服在各式各样的诱惑下了。

    弗雷斯蒂埃差不多是躺倒在沙发上了,一条腿屈了起来,胸前的餐巾已塞进背心的领口中,以免弄脏礼服。只见他忽然一阵大笑,以一个怀疑论者确信不疑的腔调说道:“这话倒真是不错,要是这些事情果真能够被保守秘密,谁都会想要尝试一番的。这样子一来,那些可怜的丈夫可就要倒大霉了。”

    话题又谈论到了爱情上。杜洛瓦认为,说爱情是一种天长地久的东西,实在是无妄之说。然而他觉得爱情却能够持久地保持,因为它能够在人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感情关系,使双方能够在脉脉温情的友好情谊中保持相互的信任。肉体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必然。因而他对感情一破裂便猜忌疑虑,甚至夫妻反目相向,视若仇寇,成天大吵大闹,弄得永无宁日的做法,十分不喜欢。

    杜洛瓦说完后,德·马莱尔夫人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得真对。爱情,是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正是由于我们对它要求过高,不顾实际,却经常反而将它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手上一直在摆弄着一把刀,这时也插了一句:“完全正确……一个女人能被人爱,怎么说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她好像内心想起了很多事,心头涌起了许多不敢与他人说的事情。

    头一道正菜迟迟还未上来,大家只好偶尔喝一口香槟酒,嘴里嚼一丁点从小圆面包上剥落下来的脆皮。伴随着刚才的谈话,对于爱情的痴迷现在正缓缓地渗入每个人的心田,慢慢地,每个人都陷入了如痴似醉缥缈虚无的幻想中,正犹如这醇香的美酒,当它一丝丝流过喉咙的时候,身体随之发热亢奋,神智恍惚,好似在云里雾里。

    侍者送上来了鲜嫩而并不油腻的羊排,羊排下方由砌成细块的芦笋尖铺了厚厚一层。

    弗雷斯蒂埃一见,不禁大叫起来:“啊,好菜!”

    于是几个人吃了起来,仔细品尝着这鲜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腻如脂的笋尖。

    杜洛瓦又说道:“我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心中只会有她。对我来说,世间的其他一切于我皆如浮云。”

    他的语气是那样果断肯定,似乎在享受这美味佳肴的同时,正为自己能领略这爱情的甘美而无比兴奋。

    弗雷斯蒂埃夫人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喃喃地说道:“当一个人握着另一人的手,向对方问道:‘你爱我吗?’对方接着答道:‘是的,我爱你。’要说爱情带给人的幸福,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为圣洁无瑕了。”

    德·马莱尔夫人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带着欢快的声调说道:

    “对于爱情,我可没有这些柏拉图式的空洞。”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眼睛一亮,个个点头赞许,然后是一阵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两臂伸开,扶着坐垫,颇为严肃地说道:“你的坦诚令人赞赏,这表明,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我能否唐突一句,不知德·马莱尔先生对此是什么态度?”

    德·马莱尔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长久地流露出一种不屑答理的神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此问题没什么看法。他对任何问题都是如此……没有明确的态度。”

    这场关于爱情的谈话,随即由高尚的理论探讨转而进入其具体表现的世间百态中。虽然言语放荡,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为此时此刻,大家的遣词用句都非常巧妙,轻轻一点,就会彼此意会,豁然开朗;然而不管怎么说,那层罩着各自私密的遮羞布已然揭开,虽然言辞大胆,但由于掩饰得极为巧妙,透着百般的精明与狡诈。因此各自的言辞显得有些下流,但仍惺惺作态,欲擒故纵,所谈论的分明是男女间赤裸裸的爱欲私情,但用词造句却相当含蓄。总而言之,每一句话语都能使人们的眼前和心头迅速浮现出难以启齿的一切,对于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来说,更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而微妙的情爱,在他们心中油然唤起种种难于启齿、垂涎已久的贪欢场面,不禁心荡神驰,欲火如炽。侍者这时端来一盘烤小竹鸡和鹌鹑、一盘豌豆、一罐肥鹅肝及一盘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叶片参差不齐,满满地盛在一个状似脸盆的大容器里,表面好像漂着一层碧绿的青苔。但这些美味佳肴,他们并没有认真品尝,而只是茫然地送进口中,因为他们的思绪尚且停留在刚才所谈论的那些风花雪月上,沉醉于爱情的氛围中。

    两位女士现在已不复初时的矜持,说话都相当的直白坦率。德·马莱尔夫人秉性泼辣,每一句话都像是一种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则稍有不同,仍显得有点羞赧和内敛。话虽如此,她的语调和声音,乃至颦笑蹙眉,一举一动,看似对她所说的大胆言辞有着一定的抑制,实际上却使之显得是欲盖弥彰,只是没有德·马莱尔夫人那样毫无顾忌罢了。

    已经完全躺在沙发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却不时会说出一句毫不掩饰、非常露骨的话语。两位女士看上去装出吃惊的样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过就是持续那么两三秒种而已。因此,每当弗雷斯蒂埃说出一句过于粗鄙的淫荡言语后,他总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一直这样子的话,可是迟早要做出蠢事来的。”

    吃过正餐,现在是甜食。侍者接着送来了咖啡,随后是甜烧酒。几个本来就已经有些亢奋的男女,几口烧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浑身燥热,心绪不宁了。

    正如同自己在晚宴开始时所表示的那样,德·马莱尔夫人果然已是醉意蒙蒙了。她承认自己不胜酒力,但仍带着一副乐呵呵的娇媚神态,叽叽喳喳地停不住嘴。醉酒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的,但也还不致如此失态,她这是为了让自己的客人心里高兴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现在是不说一句话,可能是出于谨慎,不愿再说什么。杜洛瓦感到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所谓言多必失,因此也颇有自知之明地沉默不语。

    大家点燃了香烟。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来。

    这一阵咳嗽,来势如此凶猛,如同要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一般。他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不得不用毛巾使劲把嘴捂住。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开心地说道:“这样的聚会对我可是没什么好处的,今天我来赴约,实在是愚蠢至极。”

    这可怕的病显然已弄得他坐立不安,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浓厚兴趣,瞬间踪影全无。

    “咱们回去吧。”他说。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侍者前来结账。侍者立刻便将账单送了来。她接过账单看了看,但上面的数字仿佛在那里跳舞,怎么也看不清楚,最后只得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啊,还是你来帮我付吧。我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说着,她便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整顿晚餐花费了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将账单仔细核对一遍,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钞,递给侍者。在接过对方找过来的零钱之时,他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了一句:“小费给多少?”

    “我不知道,你看着办。”

    杜洛瓦在放钱的盘子里扔了五法郎,然后将钱包还给德·马莱尔夫人,同时向她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到你家门口?”

    “这敢情好,我现在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于是他们俩和弗雷斯蒂埃夫妇握手道别。这样,杜洛瓦也就和德·马莱尔夫人同乘一辆出租马车走了。

    现在,德·马莱尔夫人跟他并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气路灯的灯光不时射进来,将这小小的空间照亮片刻。他透过衣袖,感受到德·马莱尔夫人热乎乎的臂膀,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股把她搂到怀里的强烈欲望,现在他脑海中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任何能同她说的话,什么话也没有。

    “我如果这样做的话,”他在心里考虑道,“她会怎么样呢?”

    刚才大家在餐桌上,关于男女私情无所顾忌地说的那些话语,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使得他勇气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会丢人现眼,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德·马莱尔夫人也是一言不发,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要不是借着路灯不时投入车内的光亮,看到她那闪闪发亮的大眼,杜洛瓦必然以为她睡着了。

    “她此刻在想什么呢?”杜洛瓦在心里揣摩着。

    他觉得,现在还是什么话也不要说的好,否则只要一句话,打破了沉默,他也就一切都完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贸然行事,缺少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忽然感到她的脚动了一下。这干巴巴、带有神经质的动作,也许是她等得不耐烦的表示,是她对他的一种召唤。因此杜洛瓦不禁被这几乎难以觉察的动作,弄得浑身一阵战栗,突然间就勇气倍增。他猛的一下转过身,将整个身子向她压了过去,一边在她身上乱摸,一边迫不及待地将嘴凑近她的嘴唇。

    她低声发出一声惊叫,不过叫声不大。她使劲挣扎着,竭力把他推开,想直起身来。但没过多久,她还是放弃了,好像她已体力耗尽,无法进行有力的反抗。

    马车很快停在了她家门口。杜洛瓦一下愣在那里,脑海中一时竟找不出一句热情的话语来表示对她今晚盛情款待的谢意,祝她晚安,并向她表达他对她的爱慕和感激。这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并没有起身下车,她木然地一动不动坐着,似乎仍沉醉于刚才发生的一幕中。杜洛瓦担心车夫因此而起了什么疑心,于是首先跳下车,伸过手扶德·马莱尔夫人下来。

    德·马莱尔夫人终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门铃,在大门打开之际小心谨慎地向她问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嘀咕了一句,声音低到他几乎难以听见:

    “明天到我家来吃午饭。”

    话一说完,她便走进门里,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杜洛瓦给了车夫一百苏,然后怀着满心的喜悦,得意扬扬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终于算是弄到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妇!一个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事情能够如此顺利,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此前,他一直以为,要接近和得到这样一个高傲无比的女人,必须以极大的耐心花费无数心机,必须百折不挠,成天温情脉脉、低三下四地跟在后面服侍;此外,时不时还得送上一些贵重礼物,以博取其欢心。谁会想到,今晚他只是稍加主动,他今生遇到的这第一个女人,便服服帖帖地拜倒在他的脚下了,事情如此轻松搞定,实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她当时酒还没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会如此顺从。这样的话,那可太叫我失望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忧心忡忡起来,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管他三七二十一,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她已经属于我,就别想能从我手中跑掉。”

    接着,他陷入了无限遐思。他所期待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职,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于是种种幻觉纷至沓来,仿佛忽然看到,就像神话传说描述的琼楼玉宇中所常见的那样,一个个年轻貌美、家境富足、身份显赫的贵妇,成群结队,微笑着从他眼前飘然而过,隐没在这金色的幻想中。

    就这样,在当天晚上睡着之后,他又接着做了很多美妙的梦。

    第二天,当他登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内心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德·马莱尔夫人将会怎样对待他?她会不会见都不见,连门槛都不让他跨进半步?会不会说……不过这都是不可能的,她若是有一点儿反悔的表示,马上就会被人看出实情。此事的主动权,现在倒不如说是掌握在杜洛瓦的手里。

    前来开门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仆。杜洛瓦见她的神色与往常并无二致,似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倒好像是他一早料定,女仆见到他的面必然会惊惶无措似的。

    他便即问道:“夫人好吗?”

    “很好,先生,跟往常一样。”女仆答道,一边将他领进客厅。

    杜洛瓦径直走到壁炉前,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装和头发。他正在那里整理领带,忽然从镜子中一眼瞥见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正娉娉婷婷地站在客厅的门边,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杜洛瓦假装并没有看见她,仍旧在那里摆弄着衣着。故而在两个人走到一起之前,都是先在镜中相互对视、端详、观察了许久。

    杜洛瓦转过身来,德·马莱尔夫人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门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他一下冲过去,带着无比的欢欣激动地说道:“我是如此的爱你!”

    德·马莱尔夫人张开双臂,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将嘴唇凑向了他,于是两个人一阵长久地激吻。

    杜洛瓦不禁在心中暗自得意:“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这倒还真不错。”

    热吻过后,杜洛瓦一言不发地微笑着,尽力装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看着她。

    德·马莱尔夫人也是含笑而立,这正是女人芳心暗许、一心委身以伴的独有神态。她喃喃低语道:“家里现在就我们俩,我把罗琳娜打发到一位朋友家去吃饭了。”

    杜洛瓦感叹了一声,亲着她的手腕,说道:“难得你能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样爱你才好。”

    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像对待丈夫那样,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长沙发前,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杜洛瓦想说句调笑的话,把谈话引到那些个露骨而使人内心澎湃的亲密话题上,但不知道怎么措辞,只得说道:“这么说来,你不怪我?”

    德·马莱尔夫人用手捂住他的嘴:“别再说了。”

    他们默默地相互看着对方,两个人紧紧地握着对方发烫的手。

    “我天天都在盼望着能够得到你!”杜洛瓦又说。

    “叫你别再说了。”德·马莱尔夫人说。

    女仆在餐厅里摆放碗碟的声响隔墙传来。

    杜洛瓦站了起来:

    “我不能同你靠的这么近,不然我会控制不了自己的。”

    这时客厅的门忽然打开:

    “夫人,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杜洛瓦郑重其事地伸过胳臂,挽起德·马莱尔夫人走向餐厅。

    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开始吃饭,但是相互间仍是一直在对视着、微笑着、心中只有对方而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这刚刚开始的柔情蜜意中。尽管时不时地送饭菜入口,但已然是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桌子底下她的一只小脚在来回摆动,于是伸开两只脚把它夹了过来,并且使出全身力气将其牢牢夹住,生怕她抽走。

    女仆进进出出,不停地给他们上菜,同时撤走吃剩的盘子,一副慵懒的表情,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

    吃完午饭,他们又返回到客厅里,走到那张长沙发前,在各人原先坐过的位置上又肩并肩地坐了下来。

    杜洛瓦一点点地向她身上靠了过去。想拥抱她。德·马莱尔夫人将他一把推开,语气显得十分平和:“别这样,仆人随时会进来。”

    杜洛瓦不情愿地嘀咕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单独待在一起,向你倾诉我的无限思念之情呢?”

    德·马莱尔夫人略微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别心急,最近几天,我就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顿时面红耳赤:“但是……我住的那地方……实在是不像样子。”

    她莞尔一笑:“这又怎么了?我去看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房间。”

    于是杜洛瓦追问她什么时间过去。德·马莱尔夫人说是到下礼拜的某一天,杜洛瓦觉得这实在是过于漫长,便一面揉捏着她的一双小手,一面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喋喋不休地恳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欲火中烧、迫不及待的焦躁神情。这种激情,正是幽会男女在酒足饭饱之后所常有的。

    德·马莱尔夫人见他这饥渴无比的样子,不禁觉得兴味盎然,然而终究拗不过他的纠缠,只好让了一天,接着又让了一天。然而杜洛瓦仍不放弃:“明天,赶紧说,就是明天吧。”

    最后,德·马莱尔夫人终于开口答应道:“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点。”

    听闻此言,杜洛瓦不禁眉开眼笑,长长地舒了口气。之后,他们的谈话变得斯文起来了,样子也显得极为亲热,仿佛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

    这时,门外突起的一阵铃响,使两人不禁有些心惊,彼此腾的一下分了开来。

    德·马莱尔夫人嘀咕道:“肯定是罗琳娜回来了。”

    小姑娘出现在门边。看见杜洛瓦坐在客厅里,她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兴高采烈地拍着小手,向他跑过去喊道:“啊,我们的漂亮朋友来了。”

    德·马莱尔夫人发出一阵大笑:“瞧,罗琳娜叫你‘漂亮朋友’,这是小家伙对你多么充满友爱的称呼!往后我可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经将小女孩抱起,放在他的双腿上,并和她玩了玩上次教给她的游戏。

    时钟已经指向了两点四十分。杜洛瓦起身告辞,准备上报馆去。等到了楼梯口,他又回转身,透过未关上的门,向德·马莱尔夫人悄悄嘟囔了一声:“可别忘了,明天下午五点。”

    德·马莱尔夫人深情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走进里边去了。

    报馆的事情一忙完,杜洛瓦心中所想的,就是如何将他的房间布置布置,让这满目疮痍的小屋尽量能看得过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想在墙上挂一些日本的小挂件饰物,将壁纸上那些过于明显的污迹遮盖起来,因而花费了五法郎买了些日本版画和小彩屏。而且他在窗玻璃上贴了些透明的画片。画片所展示的,有荡漾在水上的几叶小舟、极速归巢的飞翔在晚霞染红的天际的飞鸟及站在阳台上领略四周风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妇,和一长列身着黑色礼服前行在茫茫雪原的绅士。

    这间巴掌大小的斗室,原本仅能供人坐卧。经这四壁的一装饰,顷刻间使人觉得如同是彩纸糊的灯笼的内壁。杜洛瓦对这效果颇为满意,接着花费了整晚的时间,用剩下的彩纸剪了些小鸟小雀的,贴在了天花板上。

    等到忙完这一切,他马上就脱衣上床,伴着窗外不时传来的火车汽笛声沉睡起来。

    第二天,他回来得很早,手上提着一袋从食品店买来的点心以及一瓶马德尔葡萄酒。接着,他又买来了两个碟子和两只酒杯。回来后,他把买来的食品摆放在梳妆台上。原本梳妆台肮脏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块毛巾,将原先放在那里的脸盆和盛水用的罐子统统放到了梳妆台下面,看上去显得利落多了。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他便坐下等候。

    德·马莱尔夫人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五点一刻了。看到房间里贴得花花绿绿的,她发出一声惊叫:“嘿,这房间太可爱了。不过楼梯上总是人来人往的。”

    杜洛瓦将她一把搂进怀里,隔着面纱,狂热地吻了吻她的前额和没被帽子压着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后,杜洛瓦将她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

    等她上了马车后,杜洛瓦低声向她说道:“星期二再来,还是这个时候?”

    “好的,星期二见,还是这个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回道。由于天色已然全黑,她让他把头伸进车窗,又跟他狂吻了一阵。随即,车夫扬了下鞭子,她恋恋不舍地喊道:“再见,漂亮朋友!”

    于是,破旧的马车由一匹白马慢腾腾地拉着,向前走去。

    就这样,连续三个星期,杜洛瓦和德·马莱尔夫人每隔两三天便在他那间巴掌大的斗室里约会一次。会面的时间有时在上午,有时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屋里等着她的到来,突然楼梯上传来一阵喧嚣声。杜洛瓦立即跑到门边,听到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喊声:“怎么啦?小家伙干吗又号起来了?”

    跟着是一个女人的回答,声音无比尖利而充满着愤怒:

    “常到楼上记者房里去的那个臭婊子,刚才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这不要脸的女人走在楼梯上连小孩也不注意,压根儿就不该让她进来。”

    杜洛瓦惊慌失措,赶紧退到房内,因为此时五层的楼梯上已经传来一阵衣裙的簌簌声和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紧接着,在他刚刚关上的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刚打开房门,德·马莱尔夫人就疾步冲了进来,同时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听见了没有?”

    第6章 漂亮朋友(2)

    杜洛瓦装着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没有呀,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他们刚才莫名其妙地把我污辱了一番。”

    “谁?”

    “住在楼下的混账东西。”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赶紧告诉我。”

    德·马莱尔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杜洛瓦只得走过去帮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上的带子,扶着她躺在了床上,然后用湿毛巾为她揉了揉太阳穴。然而她依然在不停地哭。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一点儿。不过此时,她的满腔怒火一下爆发了出来。

    她要杜洛瓦马上下楼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只有将他们全部打死,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杜洛瓦只好柔言蜜语,竭力相劝:“你应当了解,他们是工人,不过是些粗人。如果把事情闹大了,必然会搞到法庭上去。这样一来,你不仅会被人查出,而且会被捕下狱,从此就算是完蛋了。和这种人斗气,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又有什么值得吗?”

    德·马莱尔夫人总算被说服了,但随即又说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我反正是不会再上这地方来了。”

    “这倒没什么,我马上搬家。”

    德·马莱尔夫人叹了口气:“当然只好如此。不过你也不是说搬就能搬的。”

    然而一转念间,她忽然想了个主意,胸中怒气顿时散到了九霄云外。

    “你听我说,我想到办法了。这件事你什么也不用管,就让我来做。我明天早上会给你发个‘小蓝条’来。”

    她所说的“小蓝条”,就是当时巴黎流行的一种封口快信。

    此刻,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为自己能想出这个办法而倍感兴奋。只是这个主意,此刻她还不愿多说。随后,她和杜洛瓦大行云雨之事,又尽情享乐了一番。

    不过,当她离开这间小屋,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时候,心里依然有些战战兢兢,双腿也不由自主地直打战,因此用力拉紧了杜洛瓦的胳膊。

    幸运的是他们没碰上任何人。

    由于向来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邮递员将德·马莱尔夫人所说的那个“小蓝条”送来时,杜洛瓦还卧床未起。

    他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已经以杜洛瓦夫人的名义,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号租下了一套房间。请于下午五点到这儿相会,到时候可以让门房打开房门。

    吻你!

    克洛

    这天下午五点的时候,杜洛瓦准时来到了一幢带家具出租的公寓前,找到门房后向他问道:“请问杜洛瓦夫人是不是在此租了一套房间?”

    “是的,先生。”

    “那就请带我去看看。”

    显然门房对这种租房偷情的事已经见多不怪了,知道自己不应饶嘴饶舌多加盘问。他迎着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边在一长串钥匙中寻找所需的一把,一边随口向他问道:“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吗?”

    “正是。”

    说着,门房已经打开一间二居室套间。此套间位于底层,正对着门房住的小屋。

    套间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套桃木家具,桌上铺的桌布是带黄色图案的绿底棱纹的,四壁是新近刚糊上的花草图案壁纸。地毯上也点缀着各类花朵,只不过单薄得很,脚一踩上去便可感觉到下面的地板。

    卧室很小,一张床便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积。床靠里边放着,头尾都顶着墙,正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见的那种大床。挂在床四周的沉甸甸的帷幔,也是棱纹布做的。压在床上的一条鸭绒被,红色丝绸的被面上布满了无需明言的污迹。

    杜洛瓦满心忧愁,很是不快,不禁想道:“租下这样的房子,可要花我很多钱呢。看来我还得要借钱。这件事她办得可不怎么样。”

    此时,房门忽然打开。克洛蒂尔德随着她那衣裙的簌簌声,一阵风也似的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笑吟吟地说道:“你说这地方好不好?快说快说,到底好不好?一级楼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层,而且临街。要是不想让门房看到你,完全可以从窗户进出。这下咱们尽可以大肆行乐了。”

    杜洛瓦话到嘴边,但没敢说出口,只是冷冰冰地吻了吻她。

    德·马莱尔夫人进门时已将随身带来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现在,她打开包裹,将装在里面的肥皂、香水、海绵、发卡和扣鞋用的钩子等物品全部拿了出来。另外,由于前额的头发经常被弄乱,她还带了来一个小小的烫发夹子,以备不时只需。

    接着,她在房内走过来走过去,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显得兴致勃勃。

    在打开橱柜的抽屉时,她乐滋滋地说道:“看上去我需要再拿一些衣服过来,方便在需要的时候替换。这岂不是更加方便了吗?比如我如果上街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湿,就可以到这儿来更换。咱们一人一把钥匙,再留一把给门房。这样即便忘记带了,也不用发愁进不来。这套房间我租了三个月,用的当然是你的名义,我总不好说我的名字的。”

    于是杜洛瓦急切地说道:“房租什么时候付,你可别忘了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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