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漂亮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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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没什么大不了。”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说着,就伸过手来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膊,表明他今晚是属于她的了。
他们于是向外走去。杜洛瓦心里盘算着,剩下的二十法郎租一套晚礼服明晚去赴约,那是绰绰有余的了。
第2章 顺利赴宴
“请问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住在这里的吗?”杜洛瓦问门房的看门人。
“四楼左边那家就是。”
门房的看门人语气很和蔼,显然他对这家房客十分敬重。乔治·杜洛瓦登上了楼梯。
他感觉有点惶恐不安,心里有些不太踏实,觉得有些拘束。今天穿这样正式的礼服,可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究竟这么一身行头,穿在他身上效果怎样,他可是没一点儿把握,所以感觉处处不自在。他的脚不算大,现在脚上这双靴子也还瘦削合脚,不过不是漆皮的。礼服下的衬衫是早上在卢浮宫附近花了四个半法郎买的,布料太薄了,胸前已经有了裂缝。平常穿的那些衬衫就更别提了,就算整理得最好,也没法穿出来去赴约。
腿上的裤子显得有些肥大,没法显出腿的轮廓,像是裹在腿肚上的绑腿。而且看上去皱巴巴的,一瞅就知道是随手找来套上的古旧品。只有外套勉强说得过去,和他的身材大致相衬。
带着惶恐不安、愁眉苦脸的神情,他慢慢踏阶而上,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担心会让人瞧不起。突然,他看到对面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正在看着他。两人相距咫尺,眼看就快碰上了,他不禁后退一步。然而旋即他就惊呆了,站在对面的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原来二楼楼梯口装有一面大落地镜,他刚才看见的男士,正是镜子中的自己。从镜子里看去,还能看见整个二楼的走廊。他不禁心花怒放,因为这套行头分明比自己预想的好看得多。
他住的地方只有一面小镜子用来刮胡子,所以上这儿来之前并没有机会照照全身,再加上对这套临时凑起来的行装他甚为不满,对有关缺陷深恶痛绝,心里就已自惭形秽。想到自己如此不冷静,他不禁暗自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
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装束,他简直都快认不出来那是自己了。他把镜中人看成了另一个人,并且完全像上流社会人士的样子。看上去,他的形象是那样有礼,潇洒倜傥。
现在他又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实在是完美极了。
就这样,如同演员推敲自己扮演的角色一般,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一举一动仔细琢磨起来。时而看他微微一笑,时而探出手或是变换着动作,时而又在脸上做出好奇、快乐和赞同的种种表情,努力拿捏着自己在向女士们献殷勤或是向她们表示礼赞和爱慕时,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所应达到的恰如其分的状态。
这时候,楼梯边的一扇门突然开了,他担心自己会被人撞见,便加快脚步走了上去。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说不准已经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给看见了,心中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三楼,看见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他就放慢了脚步,有意看看自己走过镜子前的身影。他感叹自己真的是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间得体优雅,因而满心欢喜,信心倍增。毫无疑问,就凭着他这副相貌和他不甘人后的欲望,加上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以及遇事有主见的个性,他的成功会是必然的。马上就到四楼了,他真想蹦跳着走完剩下的这一层楼梯。在第三面镜子前,他停步驻足,用熟练的动作理了理嘴角的胡髭,摘下帽子,整了整头发,像往常自己所做的那样,轻声嘟囔了一句:“这实在是个好主意。”接着,他伸手按响了门铃。
门差不多马上就打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穿戴华丽的黑色制服的侍从,一脸庄重,两颊的胡子刮得精光油亮。看到侍从穿着这般整齐,他倒又有点手足无措了,搞不懂自己为何老是心绪难宁。也许原因就在于,他无意间将自己身上这套寒酸的行头与那侍从的精致的制服暗自加以对比了一下。这时,这位蹬着漆皮皮鞋的侍从,一面接过他因担心露出斑斑污迹而故意搭在手臂上的大衣,一面问道:“先生,请问尊姓大名?”
接着,他隔着身后已经掀开的门帘向里边的客厅大声进行通报。
不料,此时的杜洛瓦突然间失去了镇定,心里边惶恐难安,简直要迈不开步子了。这倒也是,眼看他就要进入自己许久以来一直期待的,日思夜想的另一个世界了。他硬着头皮向前走去。那里有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正在等候他的到来。房间很宽敞,灯火通明,随处可见的是各类奇花异草,看上去就像个温室似的。
看见这个女人,他猛然间停下脚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笑容可掬的女人能是谁呢?对了,他想起来,弗雷斯蒂埃可是已经有家室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这般娇艳妩媚,仪态万方,想到她应该就是弗雷斯蒂埃的妻子,杜洛瓦不禁惊诧地回不过神来。
好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词:“夫人,我是……”
对方将手伸向了杜洛瓦:“我已经知道了,先生。查理已经跟我说了你们昨晚的不期而遇。能邀请你今晚来家中吃顿便饭,我感到很高兴。”
他立刻面红耳赤,窘迫得不知该说什么。他感到对方在盯着他看,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端详着他,审视着他。
他想找个理由,对自己衣履不济略表歉意。却是什么理由也想不出来,何况他根本不敢谈到这一令人难堪的话题。
他坐在了一张她指给他的扶手椅上。椅子上的天鹅绒贴面柔软而弹性十足。身子一坐下就感到绒面下陷,同时身体也陷入其中,但很快就被托起来了。坐在这扶手椅里,他便感到四周好像有什么东西软软地包住了他的身体一样,因为椅子的靠背和扶手都装有柔软的衬垫。此刻,他恍然间觉得自己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美好生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得温馨,令人魂不守舍;觉得自己终于走出了逆境,成了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他不禁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当然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开司米连衣裙,恰如其分地衬托出她那苗条的身材和丰满的胸脯。
她袒露着光洁的臂膀和前胸,只在胸前的领口处和短袖袖口上淡雅地镶着一层素白的花边。她高耸的金发,呈波浪状垂在脑后,在洁白的脖颈上方飘荡,仿佛一片飘浮不定的金色云霞。
不知什么原因,杜洛瓦觉得她的目光宛若昨晚他在“风流牧羊女娱乐场”碰见的姑娘。因而迎着这目光,他反而镇定了心神。她那一对明亮的眼睛中嵌着一双灰而带蓝的眸子,看上去眼内表露的表情不同凡响。而且,她的鼻子生得很是小巧,两片嘴唇却颇肥厚,下巴也略嫌丰腴,所以整个面部轮廓看上去并不分明,但也极富柔媚和娇俏,理所当然的显得风骚迷人。老实说,她是这样一个女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独具魅力,似是有明确的意味;一蹙眉一微笑,举手投足间都像是在表露或者隐藏什么。
一阵沉默过后,她开口问道:“你来巴黎已经很长时间了吗?”
杜洛瓦已经镇静多了,回答说:“也不过才几个月,夫人。我目前在铁路部门就职,不过弗雷斯蒂埃告诉我,他能帮助我进入新闻界。”
她莞尔一笑,神情也更加亲切了。接着,她压低嗓音轻声说道:“这我都知道啦。”
此时门铃又响了起来,随后是侍从的通报声:“德·马莱尔夫人到!”
来者是矮个子的褐发女人,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褐发小姐”。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浑身紧紧裹了一件极为普通的深色连衣裙,并无过人之处。
只是插在乌黑秀发上的一朵红玫瑰,显得分外夺目。这朵红玫瑰不仅烘托了她那张秀丽的面庞,更突显了她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使人第一眼就能对她留下强烈的印象。
她身后跟着的是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姑娘。
弗雷斯蒂埃夫人快步抢上前:“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她们互相拥抱,亲吻。接着,那个小姑娘也像个大人般,不慌不忙地将她的脸颊挨向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你好,姨妈。”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那小脸上轻轻一吻,接着引导宾客分别相见:“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朋友。这位是德·马莱尔夫人,我的好朋友,同时也是我的一个远亲。”
介绍完毕,她又加了一句:“依我说,你们来我这里做客,应该随便些才是,不要过于拘礼,更别客套见外。你们说呢?”
杜洛瓦欠了欠身,表示悉听尊便。
这个时候,门又开了。一个矮胖粗短的男士挽着一位高挑靓丽的佳丽走了进来。他就是《法兰西生活报》的经理瓦尔特先生。他是位原籍南方的犹太富商和金融大鳄,同时又是国会议员。他身边端庄典雅、雍容华贵的那位贵妇人,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银行世家出身,父亲名叫巴罗尔·拉瓦罗。
这之后,风度优雅的雅克·里瓦尔和长发垂肩的诺贝尔·德·瓦伦也接踵而至。德·瓦伦的衣领已被那垂肩的长发磨得油光发亮,而且上面沾了些白色的头屑。他胸前的领带歪歪斜斜,不似来此赴约前刚系上。尽管年华老去,他的举止仍如当年那般优雅。只见他来到弗雷斯蒂埃夫人身前,抬起她的手,在手腕处亲了一下。不过在他弯腰行礼之时,他那一头长发像盆倾覆的水一样,洒落了这位少妇一臂。
然后,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一进门,便连声向大家致歉,说因为莫雷尔的事情而在报馆耽误了片刻。莫雷尔是激进派议员。他最近对内阁为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准拨款之事,向内阁提出了质询。
仆人这时高声禀道:“夫人,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众人向饭厅走去。
杜洛瓦被安排在了德·马莱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的座位。他现在又开始因不谙刀叉酒杯等餐具的使用,生怕出丑而坐立不安了。比如,他面前放着四只酒杯,有只淡蓝色的杯子是用做什么的,他可就一窍不通了。
第一道菜汤上来以后,席上无人发声。过了一会儿,诺贝尔·德·瓦伦向众人问道:“报上戈蒂埃案件的有关报道,你们读过没有?这案子实在有趣。”
于是大家便对这桩带有讹诈性质的通奸案,你一言我一语地展开了议论。不过他们的谈论,却没有丝毫家庭内部谈论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的通常样子,而是像医生之间交流某种疾病的看法或是菜贩之间议论某样蔬菜一样。所以对所谈论的事情既无惊怒,亦无愤慨,只是带着职业性的好奇和对罪行本身的视若无睹,努力探究深刻的内在原因,试图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由此阐明造成这种悲剧发生的思想活动,从科学上论证其在某种特定精神状态下的必然结果。席间的女士们对这种探究和发掘,显然也充满了兴趣。接着,他们还以新闻贩子和按行出售各类“人间喜剧”的记者,所具备的那种实用主义态度和对问题的特殊视角,将发生在最近的其他事件从各方面推究和解析了一番,且对每一事件的价值进行了评估,就跟商人们在将其商品推向市场之前,对那些商品翻来覆去地进行查验、对比和斟酌没什么两样。
之后,话题又变换到了一场决斗上。现在说话的是雅克·里瓦尔。这可是他的强项,谈论这种事谁也没他懂得多。
杜洛瓦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仅是偶尔偷瞧一眼旁边的德·马莱尔夫人,觉得她那白皙的脖颈令人着迷。她耳朵下方闪耀着一颗用金线固定的钻石,好似一滴晶莹的水珠就要滴落到她那细嫩的肌肤上。她也偶然发表一些看法,且每次开口,嘴角都会扬起一抹笑意。她的想法常常古灵精怪,出人意料,像是一个有着丰富阅历却又稚气未脱的大孩子,对什么事都是毫不在意的神情,其观点尽管略有疑虑,却是充满着善意。
杜洛瓦想对她说两句恭维话,只是一句也想不出来。只好将注意力转向了另一边她的女儿,忙着替她倒饮料,端盘子之类。小姑娘显得比她母亲要严肃得多,每当杜洛瓦替她做点什么,她总是微微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郑重其事地来一句:“劳您大驾,先生。”继而又带着一副沉思者的大人样儿,继续听别人讲话。
菜肴极为丰盛,每个人都在大快朵颐地一饱口福。瓦尔特先生不住口地吃着,几乎一言未发。每当仆人送上来一道菜,他总会目光向下,透过眼镜下方的缝隙打量一番。与此同时,诺贝尔·德·瓦伦更是吃兴勃发,毫不逊色于瓦尔特先生:他胸前的衬衣上洒了许多菜汁,他也竟毫不在意。
弗雷斯蒂埃时而面带笑容,时而表情凝重,一直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并时不时和妻子交换着彼此互通的眼色,好像两位合伙人在做一件艰难无比的事情,现在这件事却进行得一帆风顺。
客人们一个个都神采飞扬,谈兴愈渐高涨,声音也愈加高昂。仆人时不时走近客人身旁,附耳轻语:“是要科尔通酒还是拉罗兹堡酒科尔通和拉罗兹堡,法国葡萄酒著名产地。”
杜洛瓦还是觉得科尔通酒更和自己的口味,每次都让仆人斟满酒杯。他感到全身涌动着一种莫名的快感:一股股热流自丹田上冲至脑际,然后向四肢扩散,很快充溢全身。他感到通体舒畅,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躯体,无不如醉如幻,酣畅淋漓。
到了此刻,杜洛瓦准备说话了。他想引起别人的关注,想别人听他讲话,欣赏他的观点。生活中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的只言片语都足以值得人们争相追捧、反复吟诵。他也要跟这些人一样,得到他人的肯定和重视。
可是议论仍然不停地继续着,千奇百怪的思想混杂在一起,只要插入一句话,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正在进行的话题立马会转到另一个上去,哪怕差着十万八千里。这时,在将当天发生的各类事件都谈了个天昏地暗,并捎带着触及到许多其他枝枝蔓蔓的问题后,大家又回到了最初,即莫雷尔先生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化问题提出的质询这一话题。
瓦尔特先生在哲学上是个怀疑论者,说起话来从来都是口无遮拦,利用等候上菜的间隙,他给大家讲了好几个笑话。弗雷斯蒂埃聊了聊他在第二天要上报的文章。雅克·里瓦尔则力主建立军政府,给在殖民地服役三十年以上的军人分配土地。他说:“这样的话,那里将能建立起一个稳定有序的社会。因为经过漫长的岁月,这些人已然学会应该怎样发掘并热爱这块土地。另外,他们还将会掌握当地语言,对后来者必然会遇到的各种紧要问题一清二楚。”
在这时诺贝尔·德·瓦伦打断了他:“是这样子……他们无所不知,却有一样,他们对耕作一窍不通。他们能讲阿拉伯语,但对怎样移植甜菜和播种小麦却一无所知。他们可能精通剑术,却对施肥无能为力。所以我倒觉得,不如将这块土地毫无保留地向所有人开放。能力高强的人终究会在那里取得一片天地,碌碌无为的人也终将被淘汰出那里,这是亘古不变的社会法则。”
听了这几句话,谁都没有接茬,只是笑了笑。
于是,乔治·杜洛瓦开口了,他说话的声音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似乎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自己说话。只听他说道:“其实那边缺少的,是能获得丰收的土地。真正土质肥沃的良田同法国一样贵得要命,况且都已经被富有的巴黎人买去做投资了。那里真正的移民,只是些为了生活而不得不四处漂泊的穷人,他们最终只能在干旱无水、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寻找一块栖身之所。”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感到自己面红过顶。
瓦尔特先生这时插进一句:“您好像很了解阿尔及利亚,先生。”
“没错,先生。我在那里待过两年又四个月,去过三个地区。”他答道。
诺贝尔·德·瓦伦将莫雷尔的质询抛到了九霄云外,突然问他有关姆扎布的风土人情的问题,他这还是从一个军官口中听来的。他指的是撒哈拉沙漠腹地一个炎热荒芜的叫姆扎布的奇特阿拉伯小共和国。
杜洛瓦曾两次到达过姆扎布,于是便向大家谈起了这奇异小国的风俗国情,说那里水贵似金;社会公共事务由全体居民共同分担;商人诚实守信,远胜于文明国家。
杜洛瓦谈兴大发。为吸引大家的注意,同时也乘着酒兴,他将自己所在部队的奇趣轶事、阿拉伯人的生活习俗及战斗中的一些惊险片段,添油加醋地大肆夸张一番。甚至于他别出心裁地生造出一些词句,将那终年不见人烟、茫茫无涯的荒原,刻意胡吹滥侃一通。
女士们的目光都已聚焦在他身上。瓦尔特夫人轻声细语地说:“如果你这些珍贵的回忆写出来,那可真是一组极好的文章了。”瓦尔特先生此刻也抬起头来,从眼镜上方仔细审视起这个年轻人来。这是他的惯例,每当他审视一个人时,目光是从镜片上方射出,而查看仆人送上来的菜肴时,目光就从镜片下方扫过。
弗雷斯蒂埃马上乘机进言:“老板,关于这位乔治·杜洛瓦先生,今天我已经跟您谈过。我想让他做我的帮手,替我收集一些政治方面的资料,还希望您能同意。自打马朗博走后,我一直处于无人收集紧要内幕消息的苦恼境地,报社也因此受到了损失。”
老头随即露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干脆摘了眼镜,面对杜洛瓦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才说道:“杜洛瓦先生看来确实是才华横溢。他如果愿意,可以在明天下午三点来找我。这件事,我们届时再细谈。”
说完之后,稍微停顿,接着又转过身对着杜洛瓦说:“你不如马上行动起来,先给我们写一组阿尔及利亚相关事物的随笔。有关的回忆当然必不可少,但殖民化问题必须掺进去,像刚才大家讨论的那样。这有着相当重要的现实意义,我敢肯定,我们的读者会喜欢这种类型的文章。所以务必要快!议会也即将开展对此问题的辩论,我必须在明天,最迟后天拿到你的第一篇文章,以便及时为读者提供参照。”
瓦尔特夫人平时待人接物一贯是严肃认真而又不失其魅力的,她的话总让人感到可亲。这时她也加了一句:“你的文章可以通过标题吸引更多的读者,如《非洲服役散记》。诺贝尔先生,你觉得如何?”
这位上了年纪的诗人成名是很晚的,对后起之秀他一向是不以为然,甚至怀有畏惧心理。当即冷冷地答了一句:“好当然是好,不过之后的文章能否连贯?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种连贯,也就是音乐上所说的协调。”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护人及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一瞥,那样子似乎是在说:“别担心,你肯定没问题。”德·马莱尔夫人则好几次转过头来看他,弄得耳朵下方那个钻石耳坠晃来晃去,好像这颗水珠摇摇欲滴似的。
小女孩低着脑袋看着眼前的碟子,神情依旧严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这时,仆人们正围着桌子,向客人们面前摆放的蓝色酒杯斟上约翰内斯堡产的葡萄酒。弗雷斯蒂埃举起杯来向瓦尔特先生祝酒:“愿《法兰西生活报》永远兴旺发达!”
举座站起,都向这位和蔼可亲的老板躬身致意。杜洛瓦意气风发,把杯内的酒尽情饮光。他想,现在哪怕有一桶酒,他也能喝得滴酒不剩。他甚至可以吃掉一头牛,能杀死一头狮子。他觉得浑身充满了一股无可匹敌的力气,胸间充满了成功的信念和美好未来的无限希望。他认为自己现在在这些人中间已经完全轻松自如,他在他们当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划定了自己的位置。他带着之前不曾有的自信,向举座看过去,并自入座以来,头一回毫不胆怯地向身旁的德·马莱尔夫人说了句一直想说的话:“夫人,您这一副耳坠当真漂亮,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好的耳坠。”
德·马莱尔夫人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只用一根线把钻石挂在耳朵下方,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很像一滴露珠,是不是?”
杜洛瓦低声道:“确实很好看……可是,要不是戴在您身上,耳坠再好也不过是暗淡无光的摆件。”
话刚说出,他不禁为自己的大胆感到一阵后悔,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投以一瞥,以示感谢。这明亮的目光正是女性所擅长的,它可以洞彻对方心底。
他转过头来,恰又与弗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这目光亲切如故,但他感到从中散发出一种更为明显的光芒,似是欢快,以及狡黠的戏耍和大胆的鼓励。
男士们此时正在说话,不仅声壮气足,而且手舞足蹈。他们在谈论拟议中的宏伟的地铁工程。这个话题可是持续到甜点品完才结束的,毕竟一说到巴黎交通的糟糕状况,每个人都是心怀不满,诸如对有轨电车的许多不便,公共马车带来的烦恼,以及出租马车车夫的低下素质等,无一不充满了抱怨。
接下来就是喝咖啡,大家便都离开餐厅。杜洛瓦这时灵机一动,把胳膊向小姑娘伸过去,没想到小姑娘倒是落落大方地向他道了声谢,踮起脚尖把手放到她这位邻座先生的手臂上。
进入客厅后,杜洛瓦再一次感觉像是置身花房一般。客厅四角摆放着高大婆娑的棕榈树,那挺拔的枝干一直攀升到屋顶,宽阔的叶片则像广场上的喷泉般向四周散落。
两棵橡树宛如房檐立柱般立在壁炉两旁,长长的深绿色叶片层层叠叠。钢琴上也摆了两盆盆栽,里面分别是一株粉色和一株白色的外观呈圆形的不知名的小树,树上花朵累累绽放,煞是好看。不过因为过于好看,反而让人感觉不像是真的,看上去酷似人工制作的,真假莫辨。
客厅里空气宜人,隐约有丝丝缕缕沁人心脾,莫可名状的暗香涌入口鼻。
故作镇定的杜洛瓦,开始细细打量这个房间。屋子倒是不大,除了那些个花花草草,倒也没有其他特别的布置和鲜艳的色彩能引人注目的。但是置身在这屋里,却使人心底不禁泛起一阵阵安逸舒适、自在悠闲的暖流;仿佛自己处在一方柔情蜜意的世界,不仅心舒意畅,整个躯体也被某种气流爱抚一样。
挂在墙壁上的灰色帷幔,布满了用丝线绣着的一朵朵蜜蜂般大小的黄花。帷幔因为年代的久远已变得颜色暗淡。
军用呢做的淡青色门帘,上面是用红丝线绣的几朵石竹花,直垂到地面。各式各样的座椅,形状各异,散布在房间各处。但不论是长椅,大小扶手椅还是软垫做的圆墩或普通木凳,都罩上了一层座套。这些座套,有的是丝绸做的,采用的是路易十六时代的样式,有的是来自乌特勒支乌特勒支,荷兰一地名。的华美天鹅绒,在洁白的绒面上映着石榴红图案。
“来点咖啡怎么样,杜洛瓦先生?”
这时弗雷斯蒂埃夫人给他端来满满一杯咖啡,嘴角始终洋溢着一抹和蔼的微笑。
“好的,夫人,谢谢。”
他接过了杯子。在他俯身用银夹子在小姑娘捧着的糖罐里小心地夹起一块糖块时,这位夫人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上去跟瓦尔特夫人套套近乎。”
然后,不等杜洛瓦开口,她就已经转身走开了。
由于担心一个不慎将咖啡洒到地毯上,他赶紧先把咖啡喝了。既然已无此顾虑,他就一心寻觅机会,以接近他这位未来上司的夫人,同她攀谈一番。
他正无措时发现,她杯中的咖啡已经喝完,由于离桌子尚远,此时正在踌躇将杯子放到哪儿。于是他踏步抢上前:“夫人,请将杯子给我吧。”
“谢谢,先生。”
他把杯子送到桌上,旋即走了回来:
“夫人,您知道吗,在荒漠服役的那些日子里,我是常以《法兰西生活报》来打发时光的。它是在海外我们认为的唯一一份名实相副的刊物,因为它妙趣横生,意味盎然,比其他刊物更能给人带来启发和美的享受。人们从中可以找到所期望的所有。”
她淡淡一笑,目光中散发出友好的光芒,接着郑重其事地说道:“瓦尔特先生为创办这符合时代潮流的刊物,着实花费了不少心血。”
然后,他们攀谈了起来。杜洛瓦滔滔不绝,虽然谈论的内容无关紧要,但他两眼放光,神采飞扬,声音悦耳动听,上唇的两撇迷人的短须更是具有不可抗拒的男人魅力。短须自嘴角上扬,天生卷曲,金黄中略显赭红,末梢处却颜色稍浅。
他们谈到巴黎及其近郊,聊到塞纳河畔的风光和一些傍水的城市,说起夏天的种种游乐场所,总之,都是一些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也不会觉得倦烦的日常琐事。
这时,见诺贝尔·德·瓦伦端着酒杯过来,杜洛瓦于是识趣地走开了。
刚跟弗雷斯蒂埃夫人聊完的德·马莱尔夫人,将他叫过去,突然问道:“先生,如此看来,您是打算试试记者这行当喽?”
他大概说了说自己的想法,然后又同她重新聊起了那些刚才与瓦尔特夫人已经聊过的话题。不过,他对所谈内容已经了然于胸了,因此谈笑自如,把他刚才听来的各类见闻当做自己的经历又述说了一遍。而且,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还目不斜视地盯着对方,似乎这样就能给自己的谈话增多一些深刻的内涵。
德·马莱尔夫人跟所有自以为是,想时时表现其诙谐风趣的女人一样,口若悬河地向他讲了一些奇闻逸事。她显出一副亲密的样子,手拉着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似乎要和他讲些私房话,但说出来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站在这个对他深表关心的女人身旁,杜洛瓦情不自禁地心潮起伏,恨不得马上向她跪地表白,宣誓永远效忠于她,随时保卫她,让她明白他是怎样一个人。就这样,他呆呆地陷入自己一往情深的思潮中,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就在此时,德·马莱尔夫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喊道:“罗琳娜!”
小姑娘应声跑到她身边。
“孩子,坐这儿来,站在窗口会着凉的。”
杜洛瓦突然心里一动,想亲一下小女孩,似乎这吻多多少少可以传到她母亲身上。
于是,他以长辈的口气,向孩子亲热地问道:“小姑娘,我能亲你一下吗?”
小女孩抬起眼来看着他,一时不知所措。一旁的德·马莱尔夫人笑着说:“你就对他说:可以,先生。不过只有今天这一回,以后可不能了。”
杜洛瓦于是坐下来,一把抱起罗琳娜放在腿上,然后嘴唇在她那波浪起伏的秀发上轻轻一触。
孩子的母亲无比惊讶:“看那,她竟然没有逃开,这真是不可思议。要知道,她往常只让女人亲的。杜洛瓦先生,您的魅力实在是让人无法抗拒。”
杜洛瓦面红耳赤,不发一言,只是轻轻地把小家伙在腿上来回摇晃。
弗雷斯蒂埃夫人走了过来,不禁惊叹:“哎呀,罗琳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这可实在是稀奇啊!”
雅克·里瓦尔这时叼着根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瓦站了起来,准备告辞了,因为他觉得今天这场约会虽然艰难,但总算对付过来了,可别因为自己的一言之差而断送了已经开始的大好前程的希望。
他躬了躬身,轻轻握了握女士们伸过来的一只只纤纤素手,而对男士们伸过来的手则抬起来使劲摇了摇。他感到,雅克·里瓦尔的手虽然干瘦,但是热乎乎的,当即怀着一片热忱使劲握了握;诺贝尔·德·瓦伦的手却是又潮又凉,且很快就从他手里抽手而回了;瓦尔特老头的手就更加冰冷,虚于应付,没有任何热情的苗头。只有弗雷斯蒂埃的手,不但厚实而且温暖,他低声向杜洛瓦叮嘱道:“明天下午三点钟,可别忘了。”
“请放心,忘不了。”
当他重新走过那个楼梯的时候,他真想直冲下去,因为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他实在是高兴极了。于是他迈开大步,一步两个台阶地走下去,不料快走到三楼时,他一眼从楼梯口的镜子中看见,一位先生正埋头急匆匆地向上走来,他随即停住,似乎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儿被当场揭穿一样。
接着,他对着镜子打量许久,不禁得意于自己长得仪表堂堂,满意地对着自己笑了笑。然后弯腰躬身,像接待什么大人物一般,对镜中的那位美男子煞有介事地行了个大礼,略带遗憾地走了下去。
第3章 轻松任职
走到大街上,杜洛瓦又有些不知所往了,搞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去干点什么。
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撒开腿一口气跑几里地,又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静坐,放任自己思绪飘飞。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一边满脑子勾画着未来,享受着夏夜凉爽的气息。但瓦尔特要他写的文章着实让他觉得有些沉重,因而他决定马上回去动笔。
他大踏步往回走去,很快就到了离住处不远的环城大道,顺着大道一直到了他住的布尔索街,这是座七层的楼房,里面住了二十多户,全都是平头百姓。屋里很黑,他不得不用点火用的蜡绳来照明。楼梯上布满了烟头纸屑以及厨房里扔出来的垃圾,他不由地感到阵阵恶心,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破地方呆了,他多想象有钱人那样,住到宽敞明亮、铺着地毯的大房子里去。不像这里,整个楼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让人无法呼吸的混浊空气:饭菜味、汗酸味、便池的骚臭味,以及触目可及的陈年垃圾和斑驳的墙壁发出的霉味,恐怕台风都无法将这些气味吹散。
杜洛瓦住在六楼,窗外正对着城西铁路距离巴蒂寥尔车站不远的隧道出口。两边立着高耸的石壁,围着一条狭长的通道。向下俯视,如临深渊。杜洛瓦打开窗户,支起胳膊靠在窗前,窗上的铁栏杆早已锈迹斑斑。
望下去,黑咕隆咚的通道深处,静静地伏着三盏闪烁着红色的信号灯,酷似趴在那里的野兽充满杀气的眼睛。这闪烁的红色,此起彼伏,稍远处伏着几盏,再远处也隐约可见。长短不一的汽笛声时时划破宁静的夜空,有的相距咫尺,有的自阿尼尔方向传来,几乎轻不可闻。这汽笛声跟人的喊叫声一般,也分强弱变化。其中一声由远及近,由强变弱,呜咽不绝,如泣如诉;没过一会儿,伴着一声长鸣,漆黑中突然射出一道耀眼的黄光,自远处奔驰而至,只见一长串车厢带着不绝于耳的隆隆声在隧道深处消失。
见此情景,杜洛瓦在心里叹了一声:“算了,我还是去写我的文章吧。”
他在桌上放好灯,正准备埋头书写,才发觉他手边仅有一叠信笺。
去他的,就用信笺写能怎么样。说着,他摊开信笺,提起笔在墨盒里蘸了蘸墨水,在信笺上方公公正正地写下几个秀丽的大字作为标题:
非洲服役散记
然后便凝眉苦思,这开篇第一句究竟怎么下笔。
他托着腮,眼睛盯着眼前摊开的白色信笺,一动不动好长时间。
到底怎么了?刚还眉飞色舞地大谈特谈那些趣闻和经历,现在怎么无影无踪,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呢?他忽然灵光一闪:
“对,这第一篇应该从我启程那天写起。”
于是提笔写了起来: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左右,刚刚经历了恐怖岁月的法兰西,已经是奄奄一息,正处于调治恢复的时期……
他突然停了笔,只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顺利引出之后的经历——港口登船时的热闹、茫茫大海上的航行以及最初登陆非洲大地时的激动万分。
可是在他思索了许久之后,仍是毫无头绪,最后只好放弃,打算将这一段开场白放到明天再写,此刻先将阿尔及尔的市容写出来。
于是他在另一张纸上写道:“阿尔及尔是一座洁白的城市……”再接下去,又写不出一个字来。想起阿尔及尔,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座明亮漂亮的城市来。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好似飞流直下的瀑布,由山顶一直缓缓排布到海边。然而无论他怎样搜肠刮肚,却始终想不到一句完整的句子,来恰当准确的表述当时的所见所闻所感。
憋了好久,终于又想起了一句:“这座城市的一部分由阿拉伯人占据……”此后又是黔驴技穷的尴尬,写不出一个字。于是他索性将笔扔在桌上,站起身来。
旁边那张小铁床,中间有一块因他睡得久了而凹陷下去。他看到,床上扔满了他平时穿戴的衣物,皱皱巴巴,更别说什么挺括亮丽了,看那龌龊的样子,就跟在停尸房等待着认领的破烂玩意没什么两样。在一张铺着麦秸的椅子上,放着一顶礼帽,那是他唯一的一顶丝质礼帽,帽筒向上,正像是在等待施舍。
贴在四壁的灰底兰花的墙纸,斑斑驳驳,满是污渍。这房子年深日久,谁也说不清这些污渍是怎么形成的。有的大概是按瘪在墙上的爬虫或是飞溅上去的油花,有的则可能是沾了发蜡的指印或是盥洗时从脸盆里溅起的肥皂沫。总之,满眼所见,一副破烂不堪的萧索景象,可怜之情油然而生。在巴黎,凡是带家具出租的房子,都是这样一幅衰败破落的景象。看到自己居住环境如此不堪,杜洛瓦不禁万分恼火。“搬,明天就搬,这种窘迫潦倒的生活再也不想过下去了。”他在心里恨恨地说道。
经此一想,他心中突然串上一股按捺不住的迫切之感,发狠非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不可。随即在桌边坐了下来,苦苦思索着如何准确地写出阿尔及尔这座迷人城市的种种风情。非洲这块充满诱惑、迄今尚未开垦的处女地,居住着那些四海为家的阿拉伯人,也有不为世人所了解的黑人。至今为止,人们对非洲的了解还仅局限在公园里偶尔看见的那些奇珍异兽。恰恰是这些有着神秘色彩的禽兽们,成为了人们创造动人的神话故事所不可或缺的素材来源。比如有野鸡的奇异变种——体型庞大的鸵鸟,有不同凡俗的山羊——动作敏捷的羚羊,此外还有脖颈细长、煞是可爱的长颈鹿,神态庄重的骆驼,力大无穷的河马,步履不稳的犀牛,以及人类的近亲——性情暴躁的大猩猩。而阿尔及尔,正是进入这神秘广袤、神奇斑斓的非洲大陆所经的必由之门户。
杜洛瓦隐隐觉得,自己总算是理出点头绪了。不过这些个玩意,他要是口述,恐怕还能滔滔不绝,但要写成文章,那就是难于上青天了。他为自己的力不从心而烦闷着焦躁着,于是又重新站了起来,两手湿漉漉的,太阳穴也在不停地跳。
他的眼睛突然盯着一张洗衣服的账单上一动不动,这是门房当天夜里送过来的。祸不单行,他瞬间感到了一种绝望。眨眼间,欢天喜地的热忱同着他的自信和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一并消失的不见踪影。这下算是一切都完了。他成不了什么事,无所作为。他觉得自己身体似乎是被抽干了一样,一无是处、天生是失败者,别梦想什么飞黄腾达了。
他再次走到窗前,俯身望向窗外。就在这时,汽笛声突然响起,一列火车带着隆隆的声响钻出窗户下方的隧道,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驶向海边天际。这让他想起了远在那边的父母。
父母住着的小屋,离铁路不过十几千米。他眼前仿佛出现了这间小屋子,它就那样立在康特勒村的村口,俯瞰着近在眼前的里昂里昂,法国塞纳河下游,距英吉利海峡不远的一座大城市。城以及周围无边无垠的塞纳河冲积平原。
父母在居住的农舍开了家小酒铺,取了个名字叫“风光酒店”。每到星期天,里昂城的一些有钱人时常会举家来这儿会餐。父母望子成龙,所以供他读了中学。谁料在学业期满之时,他的毕业会考却没能通过,只好抱着将来或许能当个中校或者将军的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服了兵役。可是五年的服役期刚刚过半,他就对这种单调枯燥的军旅生活感到了无比的烦闷,一心想上巴黎碰碰运气。
父母对他已经不抱期望了,曾想让他留在身边。但他不顾父母的恳求,服役期刚满,就直奔了巴黎。跟父母当初盼子成才的迫切心情一样,他也期望自己能混出个样儿来。他隐隐约约觉得,只要抓住了有利的时机,成功是自然而然的。只不过这机会是怎样的,他还有些朦胧未知。他坚信,到那时,他是必定会努力促成,抓住不放,一举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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