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外文学名典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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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尔用脱下来的一只靴子盖住炉筒,朝那两个大茶炉的炭火使劲鼓风,于是,那两个能盛四桶水的大肚子茶炉就冒出了火星。接着,他又把一桶脏水提走,倒在污水池里,把湿木柴堆到大锅旁边,又把湿抹布放在烧开了水的茶炉上烘干。总而言之,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直到深夜,保尔才走到下面厨房里去,这时候他已经疲惫不堪了。那个年纪较大的洗餐具的女工阿尼西娅,望着他随手带上的门感慨道:“看这孩子,感觉真有点怪,他忙起来像个疯子似的。肯定是迫不得已才来这儿干活的。”

    “是啊,这小伙子真不错,”弗朗茜说,“这样的人干起活来根本不用别人催。”

    “干熟了就会偷懒了,”兰萨反驳道,“刚开始谁都会这么卖力……”

    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昼夜不停的保尔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把两个烧开了的茶炉交给了替班的——这是个眼神凶恶的圆脸蛋男孩。

    这个男孩看到保尔应该做的活儿都做了,两个茶炉里的水也都烧开了,于是他就将两只手插进口袋里,从紧紧咬住的牙缝里啐出一口唾沫,并用一副傲慢、蔑视的神态瞟了一眼保尔,然后用命令般的语气说道:“喂,小鬼!记住,明天早上六点来接班。”

    “为什么六点?”保尔说,“换班时间是七点。”

    “谁想七点换班,就让他七点换好了,可你六点就得来。要是再说废话,我就打肿你的狗脸作纪念。你这小子,刚来就摆臭架子!”

    那些刚交班的洗餐具的女工们满怀兴趣地听着这两个孩子的对话。那个孩子盛气凌人的话语和挑衅的态度激怒了保尔。保尔向这个接班的孩子逼近了一步,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可又怕第一天工作就被开除,所以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动手。他气得满脸发紫,并对那个说男孩说道:“火气别太大,放客气点,别吓唬人,否则,够你受的!明早我七点来!如果你想打架,我奉陪。如果你想试一试,那就来吧!”

    对方朝着大锅退了一步,出乎意料地瞅着怒气冲冲的保尔,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碰到这么强硬的钉子,于是有点措手不及。

    “那好吧,咱们走着瞧!”他支吾着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第一天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当保尔昂首挺胸地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理得,因为他是通过诚实的劳动挣得了休息的时间。他现在也是个劳动力了,谁也不能再说他是个寄生虫了。

    清晨的太阳正从高高的锯木厂后面懒洋洋地升起来。保尔的那间小屋很快就进入了他的眼帘,瞧,马上就到了,就在列辛斯基庄园的后面。

    “母亲肯定刚起床,可是我已经下班了。”他心里想着,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嘴里吹起了口哨。“被学校开除,但结果也不错。在学校里,那个该死的神父是绝对不会让我好好念书的。现在,我真恨不得吐他一脸唾沫!”保尔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在他推开小门的那一刻,他又下了个决心:“我一定要揍那个黄毛小子的狗脸,对,一定要揍他一顿。”

    母亲正在院子里忙着烧茶炊。一看见保尔回来,她便慌慌地问道:  “怎么样?”

    “很好。”保尔回答。

    母亲好像有什么话要告诉保尔。可是没等她开口,保尔就已经明白了。他从敞开的窗户望进去,看见了哥哥阿尔吉莫那宽大的后背。

    “怎么,阿尔吉莫回来了?”他忐忑不安地问道。

    “是的,昨天晚上回来的,以后他就住在家里了。他要调到调车场干活。”

    保尔犹豫地推开了房门,走进屋里。

    那个身材高大、背对着保尔坐在桌旁的人,回过头来,从浓密的、黑黑的眉毛下面直射出两股严厉的目光,盯着保尔,这是哥哥特有的目光。

    “噢,撒烟末儿的孩子回来了?好,好,你干的好事,真了不起!”

    保尔心知肚明,清楚与这位突然回家的哥哥谈话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什么都知道了,”保尔盘算着,“这回阿尔吉莫肯定会骂我、打我。”

    保尔有点怕阿尔吉莫。

    然而,阿尔吉莫并没有打算揍他弟弟。他坐在凳子上,两肘支着桌子,用一种不知是嘲弄还是轻蔑的目光盯着保尔。

    “由此可见,你已经大学毕业,各门学科都学过了,现在满腹学问,却干起洗餐具的活儿来,是不是?”阿尔吉莫问。

    保尔死盯着地板上那块破烂的地方,聚精会神地打量那个突出的钉子。但是,阿尔吉莫却从桌后站起身来,进了厨房。

    “看样子不会挨打了。”保尔松了口气。

    在喝茶的时候,阿尔吉莫心平气和地让保尔说说课堂上发生的事情。

    保尔便如实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现在你就这样胡闹,以后怎么办啊?”母亲发愁地说,“唉,我们可拿他怎么办呢?他这副德行究竟随了谁呢?上帝啊,为了这孩子,我操碎了心!”她抱怨着。

    阿尔吉莫移开喝干的茶杯,对保尔郑重地说:“听见了吧,弟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你要小心些,干活儿别耍花招,该干的,都要干。如果这个地方又把你赶出来,那我就要狠狠地揍你,你要牢牢地记住,别再让咱母亲操心了。你这个捣蛋鬼,走到哪儿就闹到哪儿,到处闯祸。现在该闹够了吧。等你做满一年,我一定想办法把你调到调车场当学徒,一辈子给人家洗餐具有什么出息,应该学一门手艺。现在你还小,再过一年,我一定为你求情,说不定调车场会留下你。我已经调到这儿来了,以后就在这里干活,不用再让母亲替人家做工挣钱了。她在各种各样的畜生面前弯腰已经弯够了。可是你,保尔,你要争气,以后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说着他站了起来,挺直了那高大的身躯,顺手穿上了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突然对母亲匆忙说了一声:“我有事要办,出去一个小时。”他边说边弯腰过了门楣,走了出去。当他到了院子里,经过窗户时,他又说道:“我给你带来了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等会儿妈会拿给你。”

    车站饭馆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

    这里是交通枢纽,有五条铁路线在此交轨。车站里总是挤满了人,只有在夜里两班车间隔的时候,才可以清静两三个小时。在这个车站上,成百上千列军用火车驶进车站,又从这里驶向四面八方,通常由前线开过来,向前线驶过去;无数的断肢伤残士兵从前线运来,而一批批一律身穿灰色军大衣的新兵又像洪流似的被不断地向前线运送。

    保尔在饭馆里辛苦地工作了两年。这两年来,他所看到的只是厨房和洗刷间。在那个地下的大厨房里,工作极其紧张。那里有二十几个人在干活。十个堂倌穿梭般地从餐厅到厨房来回走动着、忙碌着。

    在这两年里,保尔的工钱由八个卢布增长到十个卢布,人也变得又高又壮了。在这期间,他历尽磨难:最初在厨房里给厨子当下手,让煤烟熏了六个月,然后又被调到洗刷间,因为那个权力极大的厨子头儿不喜欢这个桀骜不驯的孩子,他担心保尔为了报复他的耳光而捅他一刀。当然,若不是保尔干活很卖力气,他们早就把他撵走了。保尔干的活比谁都多,好像他从来不知道疲倦。

    当饭馆的生意很红火的时候,他就像疯子一样,一会儿端着盘子一步跨四五级楼梯,从餐厅跑到下面的厨房,一会儿又从厨房跑到餐厅。

    深夜,每当饭馆的两个餐厅不再忙的时候,堂倌们就聚在下面厨房的仓库里,开始“幺”呀“九”呀地大赌起来。不只一次,保尔看见赌台上摊着很多钞票。看到这么多的钱,他一点也不吃惊,因为他清楚,客人们每次给他们半卢布或一卢布是常有的事,这些钱是他们积攒起来的。其实,他们中间无论是谁,只要当了一班就可以捞进三四十个卢布的小费。有了钱,他们便大吃大喝,连喝带赌。保尔特别憎恨他们。

    “这些该死的混蛋!”他心里想,“像阿尔吉莫这样一个一等的钳工,每月才赚四十八卢布,而我每月才赚十个卢布,可是他们一天一夜就赚到那么多,这是为什么呢?一放下手中端着的菜盘子,他们就把这些钱喝掉、赌光。”

    保尔认为,他们这些人跟老板一样,是另一类人,也是他的敌人,与他水火不容。“这些混蛋,他们在这里侍候别人,但是他们的老婆孩子却像富人一样在城里大摇大摆。”

    有时,他们把穿着中学生制服的儿子和养得肥胖的老婆带来。“他们的钱可能比他们侍候的绅士还要多。”保尔这样想。久而久之,他对每夜在厨房的暗室里或是饭馆的仓库里所发生的事情,也不觉得惊奇了。因为他心里明白,无论哪个洗餐具的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愿意以几个卢布的代价,将她们的身子卖给饭馆里有权势的人,那么她们绝对不可能在饭馆里长呆下去。

    保尔已经窥视了生活的最深处、最底层。从那里,一阵阵腐烂的臭味儿夹杂着泥坑的潮气,正向他这个如饥似渴追求一切新鲜事物的孩子扑面而来。

    阿尔吉莫想把弟弟安排到调车场去当学徒,但没能如愿,因为那里不收十五岁以下的少年。然而,保尔天天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摆脱饭馆这个鬼地方。是的,调车场那座熏黑了的大石头房子已经深深地吸引着他。

    他常常抽空跑去看阿尔吉莫,跟着他去检查车辆,尽量帮他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在弗朗茜离开饭馆之后,他感到格外烦闷。

    这个整天笑眯眯的、总是那么快乐的少女已经不在这里了,此时此刻,保尔更加深切地感觉到他和她的友谊是多么深厚。而现在,早上来到洗刷间,一听到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工们的争吵声,他便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和寂寞。

    在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在大锅下面的火炉里添好木柴,然后蹲在敞开的炉门前面,眯起眼瞅着火——火炉的暖气让他感到很舒服。每当这时,洗刷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知不觉,不久前的事情又呈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起了弗朗茜,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个星期六,正是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顺着梯子到下面的厨房里去。出于好奇,在转弯处,他爬上了柴堆,想看看仓库,因为赌博的人通常都聚在那里。

    他们在这里正赌得起劲,扎利瓦诺夫是庄家,其面孔兴奋得发紫。

    这时,保尔忽然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甫洛赫尔走了下来。保尔赶忙躲在楼梯下面,等甫洛赫尔走进厨房。楼梯下面是阴暗的,甫洛赫尔是不会看见他的。

    当甫洛赫尔转弯向下走时,保尔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那大大的脑袋和宽阔的脊背。

    接着,又传来轻声而又迅速地跑下楼梯的声音,此时保尔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  “甫洛赫尔,等一下。”

    甫洛赫尔站住了,他转过身,朝楼梯上面看了看。

    “什么事?”他不高兴地问道。

    那个人走下楼梯,保尔认出她就是弗朗茜。

    她上前拉住堂倌甫洛赫尔的袖子,用一种微弱的并掺合着啜泣的声音问道:“甫洛赫尔,中尉给你的那些钱呢?”

    甫洛赫尔猛地挥了一下胳膊,于是甩开了她的手,并恶狠狠地说:“什么?钱?难道我没有给你吗?”

    “不过,他给了你三百个卢布。”保尔听得出来,弗朗茜的声音里抑制着悲痛。

    “什么?三百个卢布?”甫洛赫尔讥笑她说,“你想全部拿去吗?太太,一个洗盘子的女工能值这么多钱吗?我看,给你五十卢布就已经足够了。你想想,你应该知足了!那些比你干净、并且读过书的贵妇人,还拿不到这么多呢!你得到了这么多,应该谢天谢地了,只是在床上睡了一夜,就挣到五十个卢布。没有那么多的傻瓜。好了,我再给你二十来个,要是再多可不行了。你要是真识相,往后还会挣到的,我给你找主顾。”说完之后,甫洛赫尔便转身走进了厨房。

    “你这个流氓,混蛋!”弗朗茜边追边骂,但没追两步她就靠住柴堆,呜呜地哭了起来。

    站在楼梯下面暗处的保尔听到了这一切,他还亲眼看到弗朗茜在那儿更咽着,还不时用头撞那柴堆。此时此刻,保尔心中的感受难以形容。但是,他并没有跑出来,而只是沉默地用力抓着那扶梯的铁栏杆,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脑海里涌现出一个清清楚楚、驱逐不去的想法:“弗朗茜也被这些该死的混蛋出卖了。唉!弗朗茜,弗朗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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