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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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是正义对应着善,不正义对应着恶吗?
色拉叙马赫斯:你太善良了,我的朋友,这样的话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吗?要知道,我可是认为不正义能带来利益,正义能带来不利。
苏格拉底:那你想说什么?
色拉叙马赫斯:跟你的说法截然相反。
苏格拉底:你是说正义对应着恶?
色拉叙马赫斯:不是,我的观点是,正义即高贵,即与生俱来的善。
苏格拉底:那不正义就是与生俱来的恶吗?
色拉叙马赫斯:不,不正义在我看来,是工于心计的善。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不正义之人在你心目中,当真智慧与善兼备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最低限度那些极端的不正义之人是这样的,他们有能力让很多城邦和民众臣服。我提到的不正义之人,可能被你误会为了小偷儿,但就算小偷儿,尽管不能跟我刚刚提到的篡权僭主相提并论,但是也能在没被人抓住时获利。
苏格拉底:我认为,你的意思我都正确领会了。但我不可能不为你的归类感到吃惊,你把不正义归入了美德和智慧,把正义归入了截然相反的类型。
色拉叙马赫斯:确实。
苏格拉底:亲爱的朋友,辩论要如何继续下去呢?你都把话说绝了,一点儿余地都没留。你言之凿凿地表示不正义能带来利益,要是你能同时承认不正义属于恶,属于不道德,就跟其余人那样,那一般说来,辩论还能继续下去。可你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你认为不正义是荣誉,是强大。你将我们一直以来都归到正义名下的属性,全都归到了不正义名下。你居然把不正义归入了道德和智慧,简直太狂妄了。
色拉叙马赫斯:你如此敏感,真是不可思议。
苏格拉底:随便你怎样说。若我认为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就断然不会再畏惧逃避。我已下定决心,继续思考、辩论。色拉叙马赫斯,我认为,眼下你是在表达自己真正的观点,而非说笑话。
色拉叙马赫斯:这关你什么事?以你的能力,可以驳倒我吗?
苏格拉底:确实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有个问题,你愿不愿意回答:在你看来,一个正义之人是否会想战胜其余正义之人?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当前他优雅、善良的形象,便维持不下去了。
苏格拉底:他是否会想战胜其余正义的做法?
色拉叙马赫斯:同样不会。
苏格拉底:他是否会觉得,应当战胜不正义之人,这属于一种正义?
色拉叙马赫斯:会,但会以失败告终。
苏格拉底:我想知道的并不是成或败。我想知道,正义之人会不会希望战胜不正义之人,同时觉得自己不应该战胜其余正义之人,连这种念头都没有?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那不正义之人呢?战胜正义之人和正义之事的念头,他有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有,要知道,他想战胜一切。
苏格拉底:他是否希望战胜其余不正义之人和不正义之事,无论在什么事情中,都竭尽所能追求最大利益?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不妨这么说,正义之人都希望战胜异类,而无意战胜同类,不正义之人却希望战胜异类,也希望战胜同类。
色拉叙马赫斯: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不过,不正义之人智慧与善兼备,正义之人却刚好相反。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不正义之人跟智慧与善兼备的人是否同类,正义之人跟这种人又是否异类?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相同的便是同类,不相同的便是异类。
苏格拉底:那好,是不是所有人都跟和自己相同的是同类?
色拉叙马赫斯:难道不是吗?
苏格拉底:非常好!色拉叙马赫斯,有些人“懂音乐”,有些人“不懂音乐”,你可以这样说吗?
色拉叙马赫斯:可以。
苏格拉底:怎样将这两种人划分成“智慧的”和“不智慧的”?
色拉叙马赫斯:很明显,“懂音乐”的人是“智慧的”,“不懂音乐”的人是“不智慧的”。
苏格拉底:在自己的智慧领域,个人是善的,在自己的不智慧领域,个人是恶的,你可以这样说吗?
色拉叙马赫斯:可以。
苏格拉底:这种说法也适用于医生?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
苏格拉底:亲爱的朋友,在你看来,调音时,一位音乐家会不会希望在琴弦的松紧程度上,战胜其余音乐家,或觉得自己应该战胜其余音乐家?
色拉叙马赫斯:不会。
苏格拉底:他希望战胜音乐家以外的人吗?
色拉叙马赫斯:肯定希望。
苏格拉底:那医生呢?一名医生会希望在病人饮食的确定上,战胜自己的同行和他们所做的医疗工作吗?
色拉叙马赫斯:必然不会。
苏格拉底:可他会希望战胜同行以外的人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希望。
苏格拉底:现在对所有知识与愚昧做一番归纳讨论吧。在你看来,有知识的人会希望在自己的言语和行为上,战胜其余有知识的人,还是希望在相同的前提条件下,做到跟其余有知识的人相像?
色拉叙马赫斯:肯定是后者。
苏格拉底:那没有知识的人呢?他也会希望同时战胜有知识和没有知识的人吗?
色拉叙马赫斯:应该会。
苏格拉底:有知识的人是否有智慧?
色拉叙马赫斯:有。
苏格拉底:是否有善?
色拉叙马赫斯:有。
苏格拉底:智慧与善兼备的人是否希望战胜自己同类以外的人,以及跟自己相反的人,而不希望战胜自己的同类?
色拉叙马赫斯:应该是的。
苏格拉底:可反过来,愚蠢与恶兼备的人是不是希望同时战胜自己的同类与异类?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不正义之人既希望战胜同类,又希望战胜异类,你是这样说过吗?
色拉叙马赫斯:是的。
苏格拉底:而正义之人只希望战胜异类,不希望战胜同类,你也这样说过吗?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正义之人跟智慧与善兼备的人是否同类,不正义之人跟愚昧与恶兼备的人又是否同类?
色拉叙马赫斯:应该是的。
苏格拉底:所有人都跟自己的同类是一样的,在这点上,我们是否已达成一致?
色拉叙马赫斯:是。
苏格拉底:正义之人便兼具智慧与善,不正义之人便兼具愚昧与恶,这已经很清楚了。
(我写出这些话轻而易举,但要色拉叙马赫斯赞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再三抗议,显得十分勉强。盛夏时节,他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脸红彤彤的,我从未见过他有这种表现。在正义便是智慧与善,不正义便是愚昧与恶方面,我们达成了一致。然后,我继续往下说。)
苏格拉底:这件事说清楚了。但色拉叙马赫斯,你是否还有印象,我们还曾说过不正义是强大?
色拉叙马赫斯:我还有印象。不过,你这样说我并不认同,我有自己的观点。只是你必然会在我说出自己的观点后,说我胡说八道。因此,接下来有两种选择,一是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二是你若想提问,就让你来提问。不过,你说什么都好,我都会像应付讲故事的老太太那样,一边说“没错,是这样的”,一边点头或是摇头。
苏格拉底:不用勉强自己赞同你不赞同的。
色拉叙马赫斯: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反正你已经不许我说什么了,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苏格拉底:没有,确实没有。那我们就照你的意思做好了,由我来提出问题。
色拉叙马赫斯:你提吧。
苏格拉底:为了能接着研究不正义跟正义相比,具备何种性质,我会复述之前的问题。之前提到过,跟正义相比,不正义更加强大,可眼下正义便是智慧与善,不正义便是愚昧与恶已得到证实,那跟不正义相比,正义更加强大,对所有人来说都再明显不过了。但这样太敷衍了,我可不想这么做。我要问你是否认同有不正义的城邦用非常不正义的方式,征服了其余很多城邦,将其变成了自己奴役的对象?
色拉叙马赫斯:我自然认同。最倾向于这样做的,是那种把善发扬到极致,即把不正义发扬到极致的城邦。
苏格拉底: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思考的是这座城邦是借助不正义的力量还是正义的力量,征服了其余城邦?
色拉叙马赫斯:你刚刚说“正义是智慧”,要是这个观点成立,借助的就是正义。要是我的观点成立,借助的就是不正义。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你做出了非常好的回答,而不仅仅是点头或摇头,我非常欣喜。
色拉叙马赫斯:我的目的便是取悦你。
苏格拉底:很感谢你,希望你再回答一个问题,再取悦我一回:你认为,一座城邦,或是一支军队,或是一帮盗匪,或是其余任意一种团伙,他们在共同相处时完全谈不上正义,那他们能不能合力做成不正义之事?
色拉叙马赫斯:必然不能。
苏格拉底:若在相处中,他们能做到正义,能稍微改善这一结果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能。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不正义让他们分裂、仇视、对抗,正义却让他们变得友善吗?
色拉叙马赫斯:我不想给你找麻烦,就先这样说好了!
苏格拉底:非常感谢。但请回答,若无论在什么地方,不正义都会带来仇恨,那不正义是否会让所有自由人和奴隶无法同步采取行动,而只能相互仇视、对抗?
色拉叙马赫斯: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相互之间存在不正义的两人,会不会争吵、仇恨,与正义之人为敌?
色拉叙马赫斯:会。
苏格拉底:我的朋友,你真是非同一般!在你看来,要是某个人身上出现了不正义,那不正义的能力是会消失还是继续保留?
色拉叙马赫斯:权且说是继续保留好了!
苏格拉底:这是否说明不正义拥有一种力量,只要它现身,就能让国家、家庭、军队等所有组织中的人先是无法同步采取行动,接着跟彼此以及一切正义之人成为仇敌?
色拉叙马赫斯: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若不正义出现在了某个人身上,我认为其所有本能也都能释放出来。先是让自己人格分裂,自我矛盾,无法确定主张,采取行动,然后让自己跟自己以及正义之人成为仇敌,是这样吗?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亲爱的朋友,众神是否正义?
色拉叙马赫斯:权且说是吧。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这样一来,不正义之人便成了众神的仇敌,正义之人便成了众神的朋友。
色拉叙马赫斯:随你怎么大放厥词,我不想让大家不高兴,就不提出异议了。
苏格拉底:行善不要半途而废,请继续回答我的问题,就跟刚才那样!正义之人确实拥有更多的智慧与善,可以有所作为,不正义之人却完全无法合作,这点我们已经明确了。不正义之人能在行动中表现得坚定、统一,我们这种说法确实有错误的方面。原因在于,对正义的彻底违背,必将在他们内部引发冲突。这说明不管怎么样,他们中间都有少许正义残留,这让他们不会彼此伤害,而是去对抗仇敌。他们正是靠着这少许正义,在行动中得到了少许收获。另外,不正义同样严重阻碍了他们做坏事。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坏人,是完全不正义的,不管他们想做什么事,都是完全不可能的。我这种观点有别于你先前提出的观点。
接下来,我们再讨论“跟不正义之人相比,正义之人是不是过得更好更快乐”,这是原先提出的一个问题。答案在我们说过的话中昭然若揭,但这关系到个人应选择何种恰当的生活方式,是大事而非小事,要谨慎思考。
色拉叙马赫斯:随便你!
苏格拉底:我现在就在思考,请问马有没有马的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有。
苏格拉底:能不能说,马或其余所有事物的功能,就是只有其本身能够做到、做好的独特才能?
色拉叙马赫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苏格拉底:请问不借助眼睛,你能看见吗?
色拉叙马赫斯:肯定不能。
苏格拉底:不借助耳朵,你能听见吗?
色拉叙马赫斯:不能。
苏格拉底:那可以说,看是眼睛的功能,听是耳朵的功能吗?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可以。
苏格拉底:我们要修剪葡萄藤,可以借助匕首、凿子等工具吗?
色拉叙马赫斯:为什么不能呢?
苏格拉底:但我认为,跟修剪枝条专用的剪刀相比,它们终归不够方便。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说修剪葡萄藤是剪刀的功能,可以吗?
色拉叙马赫斯:可以。
苏格拉底:刚刚我问,某一事物的功能是不是该事物独特的才能,眼下你应该更清楚我这样问的原因了。
色拉叙马赫斯:我明白了,你这个观点我很认同。
苏格拉底:好。那你是否觉得所有事物的一种功能都对应着一种独特的美德,这种说法是必然成立的?说回刚刚那个例子,我们是不是提到眼睛拥有一种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眼睛是否拥有一种美德?
色拉叙马赫斯:是。
苏格拉底:耳朵是否拥有一种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是。
苏格拉底:耳朵也拥有一种美德了?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这种说法适用于所有事物吗?
色拉叙马赫斯:适用。
苏格拉底:请问眼睛若只拥有自身独特的缺点,而没有自身独特的美德,那它是否还能发挥自身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这可能吗?你说的应该不是能看见的眼睛,而是看不见的眼睛吧。
苏格拉底:眼下,我们的讨论不涉及广义上的美德。我只想问,事物是否因拥有独特的美德,才能发挥自身功能,是否因自身独特的缺点,才无法发挥自身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是不是耳朵丧失自身独特的美德后,便无法发挥自身功能了?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其余事物也适用这种说法吗?
色拉叙马赫斯:我觉得适用。
苏格拉底:还有一件事需要思考一下:人类心灵是否具备某种诸如管理、指挥、规划之类的独特功能,且只有它本身擅长?我们能否将管理之类的功能,当成心灵以外所有事物的独特功能?
色拉叙马赫斯:自然可以。
苏格拉底:那生命呢?说生命是心灵的功能,可以吗?
色拉叙马赫斯:完全可以。
苏格拉底:心灵同样具备自身独特的美德吗?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那心灵能否在丧失独特的美德后,将自身功能好好发挥出来?
色拉叙马赫斯:不能。
苏格拉底:是不是恶劣的心灵必然在统治中表现恶劣,美好的心灵必然在统治中表现美好?
色拉叙马赫斯:肯定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正义是心灵的美德,不正义是心灵的罪恶,在这点上我们是否已达成统一?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是不是正义的心灵的人会过得很好,不正义的人会过得很坏?
色拉叙马赫斯:根据你的推理是的。
苏格拉底:一个人过得很好,肯定会很幸福;一个人过得很坏,肯定会与之相反。
色拉叙马赫斯:的确。
苏格拉底:因此,正义之人会很幸福,不正义之人会很痛苦。
色拉叙马赫斯:这种说法暂时成立。
苏格拉底:可能称得上利益的是幸福,而非痛苦。
色拉叙马赫斯:没错。
苏格拉底:与正义相比,不正义断然不会带来更多利益了吧,明智的色拉叙马赫斯!
色拉叙马赫斯:你不妨以此作为彭蒂斯节的宴会,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赫斯,你没再发怒,也没再为难我,我要谢谢你。可是我未能尽情享用你提到的宴会,这跟你没有关系,完全是我的原因。我多想还未认真尝出眼前的菜肴是什么滋味,便去争着品尝刚刚端上的菜肴,就跟那帮嘴馋的家伙没有区别。我们原本在讨论何谓正义,却在讨论出结果之前,放弃了原先的目标,转而思考正义是罪恶与愚昧,还是智慧与美德。随即忽然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跟正义相比,不正义能带来更多利益”。我忍不住对此做了一些探究,结果这次讨论结束了,我却一点儿收获都没有。我搞不清正义是否属于美德的一种,正义之人是痛苦还是幸福,因为我并没有搞清楚何谓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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