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玉 京 秋-《玉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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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耀二十七年八月,在秋色的浸染之下,连素来繁华的西京也显出了几分萧索。
京郊的原野上,一队车马正辘辘而行,京都巍峨的轮廓渐渐显现。为首一人约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他身材高大、相貌端严,显非常人。眼见西京在望,他抬手示意车马停驻。随即那人转向策马行于身后的少年,低声说道:“就要到了。”
那少年一身仆从的打扮,此前他一直在埋首行路,听闻此语,才抬头遥遥地向城楼望了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为首之人对少年的沉默不以为意,下令所有人稍事休整。他不无忧虑地向少年仆从嘱咐道:“城内才是凶险之处,我们得更小心些。”
少年点头:“一切唯丘兄马首是瞻。”
两人达成一致后,便与众人一道分食了少许胡饼及水酒,随后一行人入城。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队人行路时总是隐隐地包围着那少年仆从。来到城门前,少年留意到此处盘查较往日更为严格。不过因为首之人乃是北府大将的身份,故他们一行并未受到阻碍,顺利入了城。
通过城门时,那少年仆从一直半低着头。他的身形并不高大,掩在人群中并不甚引人注目。不过他策马驰过城门时,守城的一名兵士无意间抬头,刚好瞥见了少年的侧颜,竟是极干净俊秀的面容。
那兵士在城门任职数年,不是没见过自北疆归来的人。那些人无一不是风尘仆仆,如这少年一般整洁秀丽的倒不多见。那兵士揉了揉眼睛,正想再仔细打量,少年的身影却已湮没在了烟尘之中。
城内不便驰马,一行人只得放缓了行进的速度。为首之人打量着西京各种,面色渐趋凝重。片刻后他微微侧身,压着嗓子向那少年说道:“后面有人跟踪。”
少年并不环顾,只低头轻声道:“只作不知就好。”
男子点头,如常行进。
车马最终停于京中的一处宅邸前。那少年下马抬头,见匾上“丘府”二字刚劲工整,不禁展颜一笑。他这一笑显得容光焕发,驱散了秋日里肃杀的寒意。
为首的男子神色也略显轻松,很快便携同少年仆从一道进入了府内。
远远跟在这队人身后的人又默默地观察了一阵,不久后便消失在了街巷的尽头。不多时,一页纸笺便被递进了宋遥府内。
宋遥阅毕,将纸笺收入袖中,前往公主宅邸。康王正在府内与临川公主叙话,见了宋遥忙起身:“宋公。”
宋遥以目示意,康王向临川公主点了点头,随着宋遥进了别室。
“丘守谦回京了。”宋遥开门见山地说道。
“他回来不会出乱子吧?”康王不禁皱眉。
“以北狄会盟之事召他回京,他应不致起疑。他才掌兵不久,根基不深,只要把他困在京中,北府那边可以慢慢动作。倒是苏仪……”宋遥慢吞吞地分析着。
康王哼了一声:“苏仁不是在京吗?只要我们能拿住他,苏仪不足为患。我看那丘守谦才是个大麻烦,听人说他和楚王亲近得很。”
宋遥想了想道:“郑公素来洁身自好,不附朋党,丘将军亦当如是。”话虽如此,他的底气却并不很足。
“那他和楚王又是怎么回事?即便宋公你也无法否认他们的关系密切吧?”康王冷笑,“当初我想拉拢他,他可是清高得紧;想不到楚王一招手,他就唯命是从了。”
宋遥听见这话脸上有些发烧,疑心康王是在暗讽他。当初他因皇帝的暗示而对楚王变了态度,康王并不蠢笨,对此颇有不满。如今二人虽因形势紧迫而再度联手,却多少存了些心病。宋遥自觉理亏,并不分辩,只轻叹了一声:“大王放心,某既然筹划,必有把握。某会让人继续留意,绝不会让他与北府互通消息。”
康王虽有不满,但他知道此时还必须要依靠宋遥,见他态度友善,也就放下不提,任由宋遥部署。
线人很快得了宋遥之令,一连数日皆隐于丘府附近观察动静。丘守谦回京后曾数度出入,却皆是各部的官署,并未私下拜访京中同僚。线人盯了几天,只见他为公事奔走,除了命仆从给京中旧交故友送去了一些北府出产之物,就再无动作。线人查不出他的意图,只能如实禀报。
宋遥接报后也有些疑惑。按理说都中局势不明,丘守谦借回京之机打探消息乃是无可厚非之事,他这么毫无动作反而更让人起疑。可是抓不到丘守谦的把柄,宋遥除了加强戒备,竟是拿丘守谦毫无办法。
丘守谦对于在他宅邸附近的监视似乎并无察觉,依旧勤往官署议事,并不时令家仆将北疆的风物携往各府。因宁王身为皇室贵胄,又素喜新奇之物,丘家不免也备了一份赠礼送至他的府中。
随赠礼送入宁王府邸的还有一份名刺。宁王长寿素来懒散,这日也不例外。礼物送到时他正斜倚几上,由侍儿斟酒慢饮。见了这份名刺,他一个激灵坐正了身子,命人将送礼之人请入。
来人很快低头入内,正是那和丘守谦一起回返的少年仆从。他不慌不忙地向长寿行礼,长寿抬手,道了声免。接着他又挥手屏退了众人,大步向那少年走去:“莲……”
少年竖起了食指。二人环顾,见四下已无他人,少年才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兄。”
长寿拽着他的手,压低了嗓子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来,让人发现了如何是好?”
这少年正是应在北府的莲生奴。听闻长寿如此说,莲生奴微微一笑:“只要不是康王、宋相亲至,谁又会认出我?若我所料没错,他二人正在为丘兄伤脑筋呢,哪里有闲心关注丘府的一个小小家仆?”
话是这么说,但长寿还是不能完全安心,吩咐侍从出府察看是否有可疑人迹。得知莲生奴一行并未被人跟踪,他才略微放松,对弟弟说道:“丘府人多眼杂,未必安全,你还是先住在我府中吧。”
莲生奴笑道:“我现在是丘府家仆,出来送个礼便不见了踪影岂不让人起疑?”
长寿挑眉:“这有何难?就说我看你聪明伶俐,十分喜欢,便把你从丘守谦手里强要过来了。反正在他们眼里,我又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莲生奴无奈,只得随了兄长的好意。长寿满意了,这才唤来侍者,让他领莲生奴去更衣,之后兄弟俩才坐下细细地叙话。
“你这次太鲁莽了。你这么一走,北府无人坐镇,日后宋遥若发现了怎么办?他有这个把柄在手,岂有不弹劾你的道理?”长寿一边亲手为莲生奴斟酒,一边说道。
莲生奴不善饮,轻轻推开了酒盏,微笑道:“此事无须担心。我已预先写好了多封文书,每隔一阵便会有人将之发出,做出北府仍如常运转的假象,他不可能会发现。”
“我就怕你自投罗网,中了别人的算计。”长寿放下手中的酒盏,“你能调动边军,就算都中有变,他们投鼠忌器,也未必敢轻举妄动;你一回京,他便再无顾忌,定然要上下其手。”
“我岂会连这个也不知道?我悄悄返都,正是不欲人知晓之意。只是北府路遥,消息不通,若等出了变故再回来,只怕一切都晚了。”
“变故?”长寿大奇,“什么变故?”
莲生奴一愣,随即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不是说阿爷病重?那之后我一封书信都没收到过,怕京里有变。若不是担心阿娘和阿兄,我又何至于冒险回来?”
长寿大吃了一惊:“阿爷上个月旧疾发作,有几日确有些凶险,但近来已经好转。虽然还不能处理政务,但已无性命之虞。医官说阿爷是病根未除净,又操劳太过才会如此。他如今已在静养,并没什么大碍。这些我不是都写信告诉你了吗?”
“可我没收到阿兄的信,不但如此,连我发出的信都没有回音。这一个月,除了一道召丘兄回京的政令,都中和北府几乎完全断了联系。”
“难道是有人在算计我们,封锁了北府的消息?”长寿担忧地说道,“若是有人要对付你,我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得马上入宫找阿娘想办法。”
莲生奴在心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念头,脸色阴沉:“只怕算计我的人正是阿娘。”
“怎么会?”
“我与阿娘除了通信,还有别的联络渠道,宋公不会连那么隐秘的渠道也知道,更别提封锁了,能做到这点的只有阿娘。”
长寿脱口问道:“阿娘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只有阿娘才知道了。”莲生奴说道,“请阿兄代为安排,我必须尽快和阿娘谈谈。”
长寿拍拍他的肩:“包在我身上。”他想了想,又道:“你先别急,阿娘总不会害我们。”
莲生奴定定地看了长寿一会儿,勉强露出了笑容:“我知道。”
内宫会宁殿,皇帝寝宫内。
正在养病的皇帝靠在几上,兴味索然地翻阅着书卷。绮素持药盏入内,见状微嗔:“怎么起来了?”她上前取下皇帝手中的书,絮絮地数落:“不是说了陛下这病要静养、忌劳神吗?”
皇帝任她拿走了书,颇为无奈地笑道:“这二三十年忙惯了,如今突然闲了下来,反倒觉得处处不自在。”
绮素整理好散放的书卷,将药盏呈给皇帝,轻声宽慰道:“陛下若不是操心过甚,又岂会有今日之病?如今也该好好养养了。”
皇帝将手放在膝上,轻轻一叹:“只要天下太平,朕也就可以歇歇了。”
“如今连困扰多年的狄患都平定了,怎么不是天下太平?”绮素笑着反问道。
“还不是。”皇帝笑道。
绮素一愣,小心地问道:“难道还有什么不妥?”
皇帝见她神色紧张,抚掌一笑:“等储君之事定下,才算是真正的太平。”
听皇帝提到立储,绮素低头将药盏放回了盘内,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了?”皇帝不见她回应,不免出声相问。
绮素小声说道:“立储之事,妾不敢置言。”
皇帝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恳切地说道:“这些年朕怎么对莲生奴,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莲生奴是个有福的孩子,”绮素道,“不过他毕竟年纪还小,不像康王,早就熟悉了政事……”
皇帝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柔声说道:“短短两年,莲生奴就控制住了北府,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了。咱们老了,也是时候让年轻人接手了。”
绮素怔忡地看着皇帝。
皇帝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你看,朕都安排好了。”
绮素一时悲喜莫辨,过了好一阵才重又用轻快的语气打趣道:“说了半天,原来陛下是嫌妾老了。”
皇帝笑了:“是朕老了,你还嫩着呢。”
绮素嗔道:“三个孩子都那么大了,妾还能怎么嫩?”
“不能说你老,还不能夸你嫩吗?”皇帝笑道。
绮素也笑了:“说得人怪臊的。”
皇帝毕竟久病,才聊了一阵便有了倦意。绮素见状,忙体贴地扶他躺下,而后悄然退出。她方走出会宁殿,便见绿荷等在了门口。绮素微怔,刚要发问,却见绿荷向她使了个眼色。绮素顿时了悟,不再多问,只示意绿荷在前面引路。
回到淑香殿,宫人、内官皆已屏退,绮素入内室,绿荷则默默守在门口,不让他人靠近。室中已有两人,闻得绮素入内之声,皆起身侍立。此二人正是长寿和莲生奴。
绮素见了二子并不吃惊,而是微微一笑,上前携了莲生奴的手,柔声问道:“一路可还顺利?”
莲生奴点头,略显生硬地回道:“还好。”
长寿却已忍不住,抢先问道:“阿娘何苦让莲生奴此时回来?”
绮素却依旧微笑着回答长寿:“我可没说让莲生奴回来。”
“阿娘的确没说,”莲生奴慢吞吞地开口道,“可阿娘先告诉我阿爷病重,接着又切断北府与京中的联系,又做何解?若不是以为京中有变,我又何必冒险回来?”
绮素转向莲生奴,语气轻柔地说道:“陛下养病,政由宋公。他是我们的死敌,如今正是他加害你的机会。从他召回丘守谦、派人监视你苏仁舅舅,便可知他包藏祸心了。山雨欲来,这还不是变故吗?”
长寿急切地插话道:“莲生奴握有边军,只要他在北府,宋遥和康王绝不敢轻举妄动。阿娘叫回莲生奴,岂不是让宋遥更有机会加害莲生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绮素慢慢说道,“莲生奴留在北府,宋遥投鼠忌器,或许不会行动。但他若不行欺上瞒下、大逆不道之事,我们又怎能将他与康王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莲生奴轻声重复着。
绮素轻抚莲生奴的头,慈爱地说道:“康王和宋遥是你最大的威胁,除去他们,你的地位才会稳固。”
“那么母亲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莲生奴不置可否。
“程谨这几年一直在调查他们结党之事,如今虽有了不少证据,却还不足以置他们于死地。此次你阿爷卧病无法理事,他们必然会蠢蠢欲动。若能在此期间逼得他们露出反迹,便可斩他们于剑下。即便将来陛下不满,也已无计可施。”
莲生奴听母亲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计划,忽然抚掌道:“母亲果然想得深远!只是儿子听说,宋公原本有意与我们和解,却因母亲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反将他逼得彻底倒向了康王?”他虽在击掌,语气里却没有任何的欣喜。
绮素并不吃惊,淡淡地说道:“是有这事。”
“宋公可是说过,只要母亲答应保全他一家上下的平安,他便上表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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