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诉 衷 情-《玉阶辞》
第(2/3)页
两人争论起来,互不相让,彼此瞪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幼稚,不禁一同笑了起来。
李承沛道:“管他呢,我现在喜欢你了就好。”
绮素不说话,却默默地挨近了他。
李承沛向她伸出手,绮素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李承沛握住她的手,不时地摩挲。外面风雨大作,却被殿内的两人完全忽略了。在他们看来,这一刻反而成了人生中最温馨的一幕。
“素素,”李承沛犹犹豫豫地说道,“阿爷要我去永州。你……你愿意跟我去吗?”
绮素偎依在他身旁,坚定地说道:“大王去哪里,绮素就去哪里。”
李承沛反手将她抱在怀里,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那就说定了。雨一停我们去见阿娘,谁反悔谁是小狗!”
绮素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回过神后羞得满脸通红。李承沛却大笑起来,之前的颓然一扫而空。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傍晚时,雨就停了,只留下一阵清新的潮气和庭园树叶上滴答掉落的水珠。李承沛和绮素手牵手跪在了皇后殿前。
许久以后,皇后在染香的搀扶下走到了殿外,在殿前的石阶上注视着面前的一双儿女,他们的来意她已猜到。片刻后,她缓步走下石阶,却是向绮素道:“绮素,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愿意跟着他,是他也是我的福气。但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你因此不幸。你要想清楚,不要因为同情我们母子而毁了自己的前程。”
绮素看了李承沛一眼,伏下身子:“绮素已经想清楚了,请母亲成全。”
李承沛也跟着拜伏于地:“请母亲成全。”
好一会儿,皇后带着叹息的话语才在两人的头上响起:“好,我成全你们。”
可这件事却在皇帝那儿遭到了异常激烈的反对。
不等皇后说完她的打算,皇帝便训斥道:“你糊涂!你怎么能让那孩子跟着去永州?”
“两个孩子都愿意,为何不能?”皇后沉静地反问。
“你难道忘了我们为何要将绮素养在身边?”
“妾没忘。妾对绮素说,只要她愿意,京中贵戚子弟任凭她挑选,妾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可那孩子执意如此,妾除了遂她心愿,别无他法。”
皇帝焦躁地走来走去,最后道:“不行,除了此事,朕什么都可以答应。”
皇后则平静地下拜:“除了此事,妾别无所求。”
“你……唉,叫朕说你什么才好?”
“妾的儿子一个战死沙场,一个被废去了太子之位。承沛之质不足以承继社稷,至尊要废他,妾不敢有怨。妾只望至尊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念在他终是至尊骨血的分儿上,成全了那两个孩子。”
太子被废,皇帝已觉愧对皇后,此时她又提及早逝的长子,那拒绝的话就更说不出口。良久之后,皇帝才一声长叹:“罢了,你做主吧。”
“妾谢至尊成全。”
皇后回到自己殿阁,将李承沛和绮素召来嘱咐了一番。两人得知皇帝同意的消息,情不自禁地拥在了一起。皇后本是愁云满腹,见状也不由得笑了,指着自己道:“好了好了,这会儿还有别人呢。”
绮素和李承沛有些不好意思地分开,坐到皇后两侧。虽然隔了一个皇后,却还是忍不住时时地四目交缠。
皇后又好气又好笑:“你俩从小玩到大的,以前也没见你们有多亲热,这时倒黏糊起来了。”
“阿母别取笑我们了。”李承沛笑道,“我小时候懂什么?再说上次去祖父宫里,他说你和阿爷以前比我们还肉麻,你还好意思笑我们。”
皇后揪着李承沛的嘴笑骂:“竟敢编派起你阿爷阿母了,看我怎么教训你。”
“哎哎,阿母轻点!儿子错了,以后不敢了。”
绮素含笑看着他们母子斗嘴,又是满足又是心酸。易储以后,这还是三人第一次有这样的欢愉时光。
说笑够了,皇后才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叹息道:“不是太子就不是太子吧,只要你们高兴,阿母也就放心了。”
绮素与李承沛对视一眼,一起拜倒,向皇后行了大礼。李承沛道:“儿子不孝,让阿母操心了。”
皇后拉起两个孩子,如初见之时那般,将他们的手叠放在一起:“好自为之。”
四月易储,五月新太子与太子妃便已入主东宫少阳院;降为平恩王的李承沛则迁居宫外,准备移居永州。
平恩王搬离东内之后,由帝后做主,将故振州司马韩朗之女赐予他为妃。因京中人心未定,婚事不宣大张旗鼓,一切以俭朴为要,连皇族宗室也鲜有人受邀观礼。
成亲三日后,平恩王携妻悄然至京兆尹苏牧府上,拜见了绮素的生母苏引。
苏引原对这门亲事不以为然,只因是帝后赐婚,才不敢口出怨言。此时见李承沛颇具风姿,并不似传闻所言的那般粗鄙易怒,虽则为人处事略显笨拙,但他对女儿绮素却不失维护关切,且绮素对他又是真心依恋。苏引虽然还有犹疑,却终被眼前的小儿女情意触动,在心里接纳了这门亲事。知道女儿女婿离京在即,苏引依依惜别,反复嘱咐二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别期将近,平恩王夫妇入宫拜别帝后。皇帝虽恼恨李承沛不成器,但想到儿子即将远离,也不免伤怀。皇帝尚且如此,皇后就更是离情难抑,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垂泪不已。
绮素劝慰多时,皇后才收了泪,向两人道:“西内太上皇也须一别。”
夫妇二人点头,从帝后那里出来后便直往西内。途经仙居殿时,忽闻一阵笑声,却是宫人们簇拥着太子夫妇,分花拂柳而来。
现太子与前太子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易储之后,兄弟俩都刻意避免碰面,不想倒在此地撞上了。绮素既担心李承沛心内不快,又怕他出言不逊,便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李承沛自然明白妻子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无奈。
太子李承涣也看见了平恩王夫妇,此时再回避未免刻意,因而太子夫妇脚步不停,反而迎了上来。
虽已贵为太子,李承涣的装束却仍没有改变,私下里依旧戴平巾帻、着圆领袍。太子妃崔氏年方十六,这日头梳半翻髻,上着白绫小袖衫,同色绫裙高至腋下,外罩浅粉半臂,肩上搭一条浅碧纱罗帔子,足穿重台履。她虽用手中团扇掩住了大半面容,明艳的容貌却仍依稀可见。扇后更有一对翦水双目,眼波流转。两人并肩而立,恰似一对璧人。
双方见礼后,绮素先道:“太子妃如此美丽,太子真是好福气。”
李承涣看了绮素一眼,客气地一笑:“平恩王的福气看来并不比我差。”停了一停,他又迟疑着道:“你们……”
绮素道:“大王和妾明日启程去永州,今日入宫话别。”
李承涣点头:“一路平安。”
绮素笑道:“谢殿下吉言。大王与妾还要去西内拜别上皇,先告辞了。”
李承涣颔首。他目送李承沛夫妇离开,直到二人身影消失于宫墙之内,他仍注视着二人离去的方向。
“殿下?”太子妃轻声唤他。
李承涣回过神,温言道:“我刚想起来,一会儿远迩还有事找我商议。你先回去吧,改日我再陪你游玩。”
另一边绮素和李承沛在宫人的伴随下进入了西内,绮素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李承沛笑道:“原来你这么紧张。”
绮素白了丈夫一眼,噘着嘴说道:“还不是怕你脾气上来,说些难听的话?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说到这里,她自觉失言,偷眼打量着丈夫。
李承沛却没有妻子那般敏感,他笑着对绮素一揖:“王妃娘子再三嘱咐在下不可造次,某又岂敢不从?若有违妻命,晚上罚起跪来,在下的膝盖可经受不起。”
绮素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脚,嘴角再也掩不住笑意。
李承沛连连作揖:“在下错了,王妃娘子饶命。”
绮素见左右跟从的宫人都忍不住掩嘴,倒不好意思起来,跺了跺脚:“还不快走。”
两人携手到了太上皇居所。杜氏出迎,见到两人,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拜见以后,杜氏道:“上皇已等候两位多时了。”
夫妇俩入内,这日殿中并无他人,唯杜氏侍立于内。太上皇满含笑意地看着孙儿与孙媳向自己行了大礼,起身后,李承沛与妻子一起立在太上皇身前。
太上皇轻轻挑眉:“当太子时不知礼为何物,怎么,被废了反倒学会礼仪了?”
李承沛哈哈一笑:“老东西,我难得礼貌一次,你倒不自在了?”
他旁若无人地踢掉靴子,爬上太上皇所坐长榻,还硬拉着绮素也坐到榻上。
绮素并不习惯在太上皇面前失礼,有些惶恐。太上皇却温言道:“你坐,有什么账我也只和这臭小子算。”
李承沛哼一声,揽着绮素问道:“老头,你看我这新妇怎么样?”
太上皇看了绮素一眼,慢慢言道:“没有承涣的漂亮,”李承沛眉毛刚要竖起来,却听太上皇又悠悠地加了一句:“不过比他的那个瞧着顺眼。”
李承沛转嗔为喜:“那是,你不看看是谁挑的!”
太上皇笑骂:“口没遮拦的东西,现在人家可是太子了!”
“我承认他厉害,”李承沛握着绮素的手,“可厉害又怎么样?他能娶得到我这么好的新妇?”
太上皇不理他,而是眼光柔和地看向绮素:“你叫什么名字?”
绮素刚要回答,却又被李承沛抢了话:“老头,你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她,怎么还问?什么记性啊?她是韩朗的女儿。”
太上皇哦了一声,再仔细打量了绮素一会儿:“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竟没认出来。”
李承沛急急地挡在太上皇和绮素中间,嚷道:“老头老头,这是我新妇,你看那么仔细做什么?”
太上皇踢他一脚:“臭小子,倒喝起你祖父的醋了。第一次见孙媳,我能不好好看看吗?”说到这儿,他有些怅惘起来:“我老了,你们这一走,下次再见你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连有没有下次也还不知道呢。”
李承沛道:“老头,别说得这么不吉利,我看你硬朗得很,少说还要再活个十年八年的。”
太上皇斜了李承沛一眼,没有答话,而是转向绮素道:“你嫁了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以后有的苦头吃呢。”
李承沛很是不服气,绮素却只微微一笑:“能嫁给大王,是妾的福气。”
太上皇伸手,慈爱地抚摸绮素的头:“你是个好孩子,他有你陪着,是他的福分。”
他向杜氏点点头,杜氏会意,转到内殿,不多时捧出一个托盘。她将托盘奉至李承沛和绮素身前,两人看向盘内,却是两枚黄金打造的护身符。
这时太上皇又道:“这是我前几年命人打制的,让寺里的僧人加持过,一直留着,等你纳妃时给你们,今天终于有机会送了。”
李承沛和绮素拜谢了祖父,收下了护身符。
“承沛啊,”太上皇又语重心长地交代李承沛,“废立之事我知道你不痛快,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身为皇族,要以大局为重。想开些吧!”
李承沛难得地没有反驳祖父,只简单地应了声“是”。
“你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动身,我就不多留了。”
夫妇俩再度向祖父行礼,再拜而退。
送走了孙子孙媳,太上皇又叫杜氏:“阿杜。”
杜氏上前:“上皇有何吩咐?”
太上皇思忖半晌,叹了口气道:“这几年我老叫你多提点韩朗那个女儿,免得她和她阿爷一样死心眼,想不到她还是成了个固执孩子。”
杜氏微笑:“到底是父女,心性有些相像也是难免。不过妾以为,王妃外柔内刚,处事得体,不但上皇回护、中宫喜爱,连至尊也甚有好感,总不会落得和韩侍郎同样的结局。”
太上皇也点头:“这倒是。有这么一个明白人陪着承沛,我也放心。他们小夫妻若能长久,我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是。”
“阿杜,”太上皇略略思索后又道,“你入宫也很多年了吧,有没有想过出宫安度晚年?”
杜氏想了想,慢慢答道:“妾还是留在宫里吧,平恩王与王妃或许会有用到妾的一天。”
“也好。”太上皇说完,神情困顿地阖上了眼。杜氏见状,行礼后无声地退出。
次日清晨,平恩王夫妇启程前往永州。
车马在出了西京城之后稍稍停驻,绮素让侍女掀起帘子,好让她再回望一眼城楼。李承沛骑在马上,缓行到绮素身旁,与她一同眺望。
绮素望着远处的城楼。她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是运送父亲灵柩回都。千里路途,当时的辛苦自不必说,且对于未知的将来还有着深深的惶然。退路已无,前方犹是一片虚缈,不由得人不心悬;这次离开,虽也是前路未知,她却并不感觉惊慌。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