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南山烈烈-《大唐扶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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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少白趴在他的肩头,虚弱道:“不会的,我还有太多事没有做,而且现在又多了一件。”

    “什么?”

    “五叔的债,我要从庞先生身上亲手讨回来。”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茅一川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说,“只要我活着,就会帮你。”

    张少白心中既是悲伤又是感动,他虽然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但薛灵芝和茅一川对他的不离不弃,却成了他的又一份支撑。

    所以他决定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不辜负所有人。

    大雪铺满皇宫的时候,此地对张少白来说已经变得与坟墓无异,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去了。

    这夜的皇宫和往常不太一样,它太过安静,而且是死寂般的安静。宫里没人说话,宫女、内侍全都紧绷着脸,即便大雪未停,他们却全部出来扫雪。由此可见,比起在宫内侍奉主子,在天寒地冻的外面受苦反而要更轻松一些。

    张少白去的地方名叫“紫宸殿”,乃是皇帝内宫,前殿用于召对问政,后殿则用于歇息,朝堂群臣都以入阁为荣。偏偏今日,再无人有这等想法。

    原因无他,至今为止,每一个被召进紫宸殿的人都被拖出来杖毙,死状凄惨。其中最惨的莫过于刚刚当了几日咒禁博士的陈当,因为普度坛乃是咒禁科所建,点燃大火的石脂早已埋下多时,故而陛下认为他是九罗奸细,于是百般酷刑加身,陈当死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茅一川背着张少白赶到的时候,已有十九人先后毙命,可见此处不是平步青云之地,而是地狱黄泉。茅一川放心不下,想要一同入殿,不料却被老太监拦在殿外。

    头发已是霜雪白的太监轻声说道:“茅阁主留步。”

    茅一川微眯着眼睛,显然犹豫着要不要违抗皇命,这时张少白主动为他做出了选择,他说:“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保命。”

    说罢,张少白便自行进了紫宸殿,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了,所以心中并无忐忑之意。在他看来,只要能够证明自己对帝后而言还有用处,小命自然可以保住。

    至于这个用处是什么,他也大致心中有数。

    不过,少年人辛辛苦苦维持住的镇定在看到匍匐在地上,已经不成人形的来俊臣时,还是不禁有些动摇。

    这只武后的头号走狗,居然会落得这等下场,可见陛下之怒已经到了不惜撕破脸皮的程度。

    张少白不敢抬头,入殿之后便跪下磕头行礼,且久久不敢将头抬起。而他身边的来俊臣仍在遭受着杖刑,他疼得早已分不清身上是血水还是汗水,却一声不吭。

    许久过后,杖刑结束,那两个执杖的内侍也恭敬地退着离开宫殿。陛下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嘶哑,仿佛喉咙里藏着血,“张少白,你可知罪?”

    张少白恨不得将头杵进地里,“臣知罪,九罗动手之前臣便已经有所觉察,却碍于陛下之威不敢说出。”

    “你应该知道,朕所说的罪可不是这个。”

    “臣知道,如今慈恩大师和秦鸣鹤全都出了事,唯独臣安然无恙,所以乍一看我反而最有嫌疑。”

    李治和武后分别坐在龙椅两端,面前桌案一片狼藉,摔碎了不知多少东西。此时武后面无表情,貌似下定决心不再理会眼前这些烂事,陛下则痛苦地闭着眼睛,显然正受着头疾折磨。

    他问张少白:“难道不是这样吗?”

    张少白悲伤道:“回陛下,不是。臣也是死里逃生,其中还多亏来推事救了一命,而且我在张家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死在了今夜。”

    “这么说来,你不仅无罪,而且无辜?”

    “臣不在乎这些,臣只是想让陛下相信,我一心想要治好陛下的头疾,从未算计过其他东西。普度大会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个揪出放火烧掉张家元凶的机会,仅此而已。”

    李治眯着眼睛看向张少白,见他一身落魄,于是问道:“可你如何证明?”

    “陛下愿意相信,自然就会相信。”接着张少白又问道,“臣可否取些东西出来?”

    李治没有应声,算是默认。

    然后张少白从怀里摸出了一根“请神香”,还有一粒“心诚则灵丸”,都是曾经减缓陛下病痛的东西。

    李治见到之后脸色稍缓,张少白与太医署的那些废物不同,他虽然没能根治陛下的头疾,但起码有过一些作用。但是即便张少白不是废物,他却还有一个不得不死的理由。李治故意不说,就是想要看看那个少年对此作何解释。

    在张少白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陛下到底为何而怒,以为他只是因为九罗刺杀而恼羞成怒,所以全都死得不明不白。

    张少白却不一样,他入殿之后通过来俊臣的惨状和武后的沉默便找到了事情关键。身处生死关头,他不想再花心思去装饰言语,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认为是天后害死了秦鸣鹤,不想让他为您开颅。”

    李治听后舒了口气,他向身边的武后说话,却没有转头:“终于有人敢说这句话了,至于之前的冤死鬼,可没人敢在皇后面前说这些啊。”

    武后面色不变,眼睛看着腕上挂的一串珠子,依然不说话。

    没想到张少白又说道:“但臣认为秦鸣鹤之死与武后无关,而是九罗的计谋。原因是我与慈恩大师逃离普度坛后,又遭到了许多刺客的伏击,其数量甚至远超行刺陛下的那些刺客。臣也算是和九罗打过交道,知道他们不会贸然做无把握之事,行刺陛下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但他们依然做了,说明这只是九罗的障眼法。”

    李治没有开口打断他,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九罗行刺陛下是假,杀害慈恩大师才是真。而且臣发现九罗动手的时机非常特殊,刚好是陛下您选择慈恩大师治疗头疾,拒绝开颅之法的时候。按理来讲九罗早就在普度坛布置了石脂,随时可以点火,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引发乱象?是因为他们知道秦鸣鹤已经输了,只有杀死慈恩您才会重新考虑开颅之法。”

    张少白心思转得飞快:“这么说来,九罗也想要陛下选择开颅之法,那么秦鸣鹤就很有可能是九罗中人,开颅治疗只是一个障眼法。假如您真的同意,他随时可能将您置于死地。”

    “假如你说的没错,秦鸣鹤真的是九罗中人,那九罗又为何要杀他?”李治听后没什么反应,“哦,朕知道了。朕刚刚打死了一个刑部主事,他的说法很有意思。认为九罗此番出手不仅为了刺杀朕,同时也为了杀害秦鸣鹤,从而分化朕与皇后的关系。朕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但还是处死了他,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没有证据。张少白,你说的那些,有证据吗?”

    “没有。”

    “可朕却有武后想要杀死秦鸣鹤的证据啊,比如那个莲儿。”

    “恕臣直言,臣以为天后若是真想杀死一个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而且坊间传言秦鸣鹤乃是扁鹊转世,可为陛下治疗头疾,也是九罗的惯用手法。”

    武后听完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总算有个人愿为妾身说句公道话了。陛下,妾身承认药人一事是我不对,但我还不至于用这么蠢的法子去杀一个医师。”

    李治说道:“说来说去还是推测,朕不想要推测,朕想要的是铁证如山。”

    武后道:“那您大可以打死来俊臣,看他死前会不会承认是他杀了秦鸣鹤。”

    张少白重重磕了一记响头,说道:“陛下不可,来推事为了救臣一直与九罗苦战,不可能有机会杀害秦鸣鹤。”

    来俊臣已被打个半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臣……绝没有杀害秦鸣鹤……”

    “好,很好!是朕冤枉了皇后,全部都是朕的错!”李治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大声吼道,“你们一个个,全都想朕早点死掉!等朕死了,你们就立刻换了主子,是不?是?”

    武后仍端坐着,看向李治说道:“陛下冷静一些。”

    “冷静?你要朕如何冷静!这世上能为朕治疗头疾的人,全都莫名其妙地死了,是你们不想朕活!皇后,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与佛门的那些勾当吗?大错特错,朕全都知?道!”

    “既然陛下知道,就更应该知道妾身不会害死慈恩大师。而陛下当时又已经选择了慈恩,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李治眼中满是血丝,状若疯癫:“因为朕受够了九罗,无论什么事都是九罗做的,却偏偏无法将其一网打尽!朕的弘儿,还有贤儿,全都毁在了他们手里,可是到了最后,受益最多的人是谁?是谁在朕改换太子之后,接手了东宫大半政事!”

    “是我,”武后语气平静,此时此刻她坐在龙椅上反而更像是一国之主,“可我又能怎么办?陛下头疾缠身,太子不堪重用,大唐名为天朝之国,四周却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如果我死了能让大唐更好,我愿意当场自尽!陛下,我愿意向您发誓,假如有一天我的死对大唐有好无坏,那我绝不多活哪怕一天!”

    帝后二人从未这般争吵过,更从未在臣子面前说过这些。他们之间的和睦,是大唐乃至周边无数国家的美谈,而在今天,一切都被撕破,露出了血淋淋的一面。

    “皇后,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敢!如何不敢?这世上有谁是陛下不敢杀的人?”

    武后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狠狠砸在李治心头。是啊,这世上有谁是他不敢杀的人呢,当初身为半壁江山的长孙无忌,不也被他杀了?

    但是现在,偏偏就是有一个人杀不得,碰不得。只能任凭这人在李唐与九罗斗个你死我活之后,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他杀不得武后,却能杀其他人,任何人!

    李治一甩袍袖,骂道:“将这两人拖出去杖毙。”

    来俊臣没有喊饶,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张少白则鼓起勇气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帝后二人,眼神一变,开始施展“望气之法”。

    他即便是死,也要确定一件事情。现在他有了答案,陛下和武后身上各有一条五爪金龙,不过大小气势各不相同。最令他心惊的是,武后身上的龙气比上次看到时更加浓郁,身上的盘龙也隐隐有种按捺不住,想要一飞冲天的感觉。

    张少白正看着,有两个内侍将他架了起来,往外拖去。

    少年拼尽力气喊道:“臣有办法将九罗一网打尽!”

    李治不为所动,眼看着内侍就要将张少白和来俊臣全部拖出紫宸殿,处以极刑。

    张少白又喊道:“祝由有‘扶摇之法’,可救陛下!”

    此言一出,李治终于说道:“停手。”

    白衣少年挣脱左右,冲上前去说道:“既然九罗喜欢散播流言操纵民意,借此祸乱朝纲,臣也可以在长安散布我能治好陛下头疾的消息,九罗为首那人和祝由大有关系,一定知道‘咸天八法’当中一直藏着绝密法术。只要我将‘扶摇之法’可治陛下的消息散播出去,那人必定将信将疑,他不相信我的医术,却会怀疑‘扶摇之法’是否真能治好陛下!”

    李治问道:“那‘扶摇之法’到底能不能治好我?”

    “臣不知道,而且臣也压根不会。此法早已失传,只是‘咸天八法’当中的一个名字罢了。”

    李治显然对此失望透顶,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摇了摇,示意内侍再将这两人拖下?去?。

    不料这时却有另一只手抓住了陛下的手,武后站在他的身边,恳求道:“陛下真愿意和我就此互相猜忌?”

    李治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有抽出手来。

    武后又说:“妾身觉得张少白的法子可行,九罗得知有人能够治好陛下之后,一定会倾巢而动。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您对妾身的怀疑也就不攻自破。退一步来说,如果张少白失败了,到时候再杀他也不迟。”

    “皇后……当真与此事无关?”

    “陛下一试便知。”

    李治怒气已经消了大半,他冷哼一声,拂袖离去,留下一个烂摊子给武后收拾。武后目送陛下去了后殿,主动问张少白说:“你到底藏着什么小心思?”

    张少白咬牙切齿道:“庞先生杀我五叔,毁我张家的人也多半是他。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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