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医者仁心-《大唐扶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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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到八师兄的怒吼,可随即便没了声音,他还听到了二师兄的破口大骂,可转眼间也没了动静。

    甲胄的声音,马匹的唏律声,混着小师妹的哭声。

    明崇俨用力闭着眼睛,给师妹削好的竹剑还攥在手里,他很想站起来,杀光那些不速之客。

    可他没有,因为师兄不许,也因为他心中的恐惧。

    哭声入耳,仿佛撕扯着他的每一寸血肉,敲碎了他的每一寸骨骼,然后又将碎骨与烂肉揉在一起,让他从此变成了一个烂糟糟的废人!

    师父传他医术,但他永远都治不好自己心头的伤。

    时光随着心神一转,明崇俨耳畔的哭声忽然消失,再度变成了洛水的喧哗。

    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

    明崇俨此时心心念念的是故乡桃源。

    张少白半醉半醒间想的是故土长安。

    对少年来说,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简直比成亲更加令人喜悦。他重查了五年前的太子弘一案,为父亲张云清洗去了冤屈。

    如果面对武后的时候,他愿意用性命给父亲换一个好名声,那故事就更加完美了。

    不过他是绝对不能这样做的,身为张家的最后一根独苗,他承担的重任实在是太多太多。

    张少白买了许多酒,拽着茅一川在院子里开了酒宴。棺材脸看起来心情不错,居然勉为其难地跟着喝了两碗。

    当然,院外那棵老树之上,也有一位中年男子大喝特喝,心中畅快不已。

    “天后说了,要让我当咒禁科的博士,我爹生前当的就是这个!”张少白打了个酒嗝,味道臭烘烘的,“但我没同意,我才懒得当那个破官呢,谁都能欺负欺负。你看看明崇俨,五品的正谏大夫,那才叫气派!”

    或许是因为喝了些酒,茅一川的话比平时多了一些:“说是五品,其实却是虚职,没什么实权的。”

    “我不管,都是祝由世家出来的,凭啥他的官职比我爹的高!”

    “蠢货,你父亲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天下祝由正统。他当咒禁博士的时候,你听谁家敢说自己是正宗祝由?”

    “你这话我爱听!”张少白喜滋滋地又给茅一川倒了一碗酒。

    茅一川面露为难,显然已经不想喝了。

    张少白说:“不瞒你说,我人生第一次喝酒是和我家五叔,后来都是自己偷偷喝一些。我在长安没啥朋友,后来家破人亡了,来了洛阳,更是没有朋友了……你是第一个跟我喝酒的人!”

    茅一川将酒一饮而尽。

    “痛快!我能重查五年前的案子,也多亏了有你帮忙!”

    “你也帮了我许多,如果没有你,之前的案子也不会查到现在这步。”

    “一码归一码,薛府你还救过我一命呢!”说着,张少白又给茅一川倒了一?碗。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阁阁主居然生出了一丝胆怯,茅一川看着那满满一碗澄黄酒浆,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张少白不高兴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茅一川立刻回答道:“没有。”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世人大多看不起我们祝由,觉得我们不过就是骗子罢了!别看我破了那么多案子,可我知道,武后还是看不起我,她觉得祝由低贱!”

    “谨言,不要胡说。”

    张少白不管不顾,继续抱怨道:“还有那个薛相,他也看不起我,觉得我和灵芝多接触两次都是败坏了他家孙女的名声!”

    茅一川气冲冲地站了起来,端起碗一通猛喝,“我喝还不行吗,你把嘴闭严实点?儿!”

    张少白“嘿嘿”傻笑了两声,然后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棺材脸,我告诉你,这个案子还没完呢,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茅一川强忍着腹中不适:“你什么意思?”

    “是谁害死太子弘的我压根就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在我爹死的那一天,长安张家也着了大火。”

    “此事的确古怪,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毁掉张家的绝对不是帝后二人。”

    “这个我自然知道,如果事情是他们做的,也绝对不会让我重查太子弘的案子……可是,那又能是谁做的呢?”

    咣!

    张少白摔了个酒坛子,“我家十几口人,怎么可能全被烧死,都是傻子吗?看见大火收不住了,就不知道跑几个出来?”

    少年说得没错,长安张家的那场火大有蹊跷。据说着火的那天,张家安安静静,一丁点的声音都没有,就好像府里没人一样。

    可等火熄灭了,才发现里面不剩一个活口,全都被烧成了焦炭。

    茅一川听得郁闷,又连连喝了好几大碗。

    等到张少白又要倒酒的时候,茅一川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茅一川说:“你想问我什么直说就好,把我灌醉是没有用的。如果有些话不能说,我就算是在梦里也会守口如瓶。”

    小心思居然就这么被拆穿了,张少白有些尴尬地笑了两下,然后放下了酒坛。

    茅一川又说:“不过在你问我之前,我还有个问题要先问问你。”

    “你说。”

    “面对武后的时候,你流的眼泪……有几分是真的?”

    张少白重新仔细打量了茅一川一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小看了他。似乎从第一次打交道开始,张少白就认定茅一川是一个面冷心热,而且没有多少心眼的人。

    可是没有多少心眼不是缺心眼,茅一川只是不爱说话,却有一副玲珑心思。张少白的所有盘算,他可以说得上是清清楚楚。之所以不揭穿,是因为两人起码还有利益相同的地方,所以才能合作至今。

    张少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觉得,天后跟我念完那首《黄台瓜辞》之后流下的眼泪……又有几分是真的?”

    茅一川不屑地笑了下:“你也配和武后相提并论?”

    “我可没说,我的意思是啊,天后的眼泪是九分假,一分真,我的则是……”

    “是九分真,一分假?”茅一川显然不信。

    张少白苦笑道:“我说是十分真,你信吗?”

    这次茅一川自己端起酒坛,斟了满满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喝了,却洒了大半,相当狼?狈。

    他不再纠结于张少白的眼泪是真是假,而是主动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我是孤儿,我父亲领养我的时候我还不记事儿。

    “他说他是金阁的人,还说我从今往后也是那里的人,一旦入了此阁,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这命是大唐的,是皇帝的,是黎民百姓的,但唯独不是自己的。”

    茅一川懒得继续倒酒,干脆抱着酒坛子喝了起来:“我初入金阁的时候,里面还有七八个人。后来呀,一个接一个地死,连我父亲也死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

    不善言辞的人终于被酒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的前半生讲得干干净净。茅一川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无非都是些生死之类的小事而已。一个人一旦见多了生死,就难免孤僻,他的那些长辈死得越多,他的话就越少。

    到了最后,他只剩下了一把刀,叫“无锋”。

    皇帝为了掩盖他金阁的身份,给他安排了一个大理寺丞的位置。可惜他当了不久,因为某位侍郎的儿子取笑了他的破刀,便被他暗中使绊子收拾了一顿。

    于是他的官场之路潦草收场。

    茅一川即便醉了,也依然紧紧攥着他的刀。

    他说:“传我刀的是我父亲,教我刀法的是老黄。老黄比我父亲死得晚了半个时辰,我父亲死的时候来不及说话,但老黄死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偷着告诉我,说我不是我父亲捡的,我其实就是他亲生的!

    “我父亲骗我,是害怕自己心软,也怕我俩因为父子之情……忘了自己的命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对方!”

    张少白终究是听不下去了,抢下了茅一川的酒坛子,骂骂咧咧地说道:“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茅一川不依不饶:“凭啥,自打认识你以来,我事事都依着你,我不管,这次我就是要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酒品?以后再也不敢找你喝酒了。”

    “呵呵,不喝更好,呵呵。”茅一川傻笑了两声,一下子趴在桌上,再也没起来。

    张少白有些担心,于是凑到茅一川旁边探了探鼻息,确定没死之后松了口气。

    突然,茅一川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张少白,我信你了,你别骗我。”

    “你指的哪件事?”张少白问道,但发现茅一川似乎说的是梦话,只好长叹一声,“我流的泪是十分真,我没骗你。”

    少年端起酒碗向着院外树上的人遥遥示意,又喝了不少。

    酒意渐浓,他也终究撑不住,趴在茅一川背上睡了过去,还往上面蹭了蹭口水,蒙蒙眬眬之中嘟囔道:“长……安……”

    与此同时,洛水之畔。

    明崇俨依然孤单。

    他用衣袖擦去泪水,“看”着洛水上的一片繁华,又想起了那个被他亲手折磨致死的高大宦官。

    心中的杀意终于平息了许多。

    他喃喃自语道:“师兄何苦救我,留我一人独守山门?

    “这看似无疆的大唐从来都不是我的家,我的归宿只在桃源。”

    明崇俨的身旁人来人往,不知有谁能听到他的呢喃,读懂他的忧伤。

    突然,他停下脚步,顿住身形,因为刚好有一道身影撞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瞳仁依然是灰白之色,可眼白却有无数血丝蔓延开来。

    那人慌慌张张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话音刚落,明崇俨感觉心口先是一凉,随后又是一热。正如当年师兄将他护在身下时的感觉,热的是血,凉的是心。

    那人一击毙命,便收回匕首匆匆离去。明崇俨却是脚下一软,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栽入河中。

    死亡来临之际,他的双眼闪过一抹久违的光彩,仿佛看到了什么绝美之物。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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