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煞孤星-《大唐扶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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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欢喜之事大多相似,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然而悲伤却不尽然。

    张少白在梦中与家人相会,先是重温美好,随即又被空虚填满,他的悲伤源自生离死别。

    薛灵芝在真实中与家人相见,先是无言,随即便是冷言冷语到恶语相向,她的悲伤源自血脉相连。

    十数年前,还是孩童的薛灵芝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只是这世上的一个过客。

    偌大的后院,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一盏油灯,非但没显得温暖,反而在空旷中透着阴森。

    这段时间她还是会时常感到困顿,然后便沉沉睡去,变成了另一个人。薛兰芝与张少白合作得很好,下人已经不敢来打扰自己,于是她便可以经常偷偷溜出别院。可前些天那个久未谋面的父亲突然来到别院,据说是薛家遇上了大事,可能会有麻烦。父亲没说事情具体是什么,只和她讲了许多没有意义的话,无非就是指责罢了,离去时还不忘嘱咐石管家把她看得再牢靠一些。

    薛灵芝看了眼父亲的背影,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有些失望。

    习惯了,早就习惯了。

    她被关在闺房之中,门窗全都紧闭着,这实在是件太无趣的事情。薛灵芝打了个哈欠,然后看到有只飞蛾也被困在了屋里。

    那只蛾子还未长大,只有指甲盖大小,如今正没头没脑地乱飞,可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离开樊笼的办法。

    飞了许久,或是累了,飞蛾向着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冲了过去,在刹那间变成了一撮灰烬。

    在飞蛾扑火之前,薛灵芝终于不忍,赶紧打开了窗子,只可惜晚了一步。窗外的石管家轻轻咳嗽了两声,便帮她把窗子重新关好。

    薛灵芝无奈地坐回桌旁,吹了一口灰烬,心想屋外的世界便是一盏更大的油灯,自己是宁愿死也要自由呢,还是留在这方囚牢中虚度光阴?

    她宁可孑然一身,只要能够真正地活上一些时间,即便是死也值得。

    想着想着便累了,她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待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丫鬟战战兢兢地打来一盆冷水,然后便头也不回地逃走,她只好自己洗漱,又认认真真地绾好发髻。

    看着府上下人的表现,以及梳妆台上的崭新梳子。薛灵芝便知道自己昨夜睡熟之后一定又被鬼魂占据了身体,大肆喧闹了一番,甚至还把自己最喜欢的那把玉梳摔碎了。

    唉,我到底是谁呢,如果我就是我,她又是谁?

    如果她就是我,那我又是谁?

    是否死了就能一了百了,自己便再也不必烦心这些?

    薛灵芝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用力地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希望心中的阴霾能够减少一?些。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睡得怎么样?”

    她循声看去,只见一袭白衣的张少白站在凉亭中,今日的他没有把自己装扮得怪模怪样,看上去多了几分可靠。

    薛灵芝先是行礼,然后才回答道:“还好,有劳先生费心了。”

    张少白颇为潇洒地摆了摆手,说道:“今儿天色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一直憋在家里对你的病情可没有好处。”

    薛灵芝为难地摇了摇头。

    张少白偷偷看了眼守在花园门口的石管家,低声问道:“他们不让你出去?”

    “原本我自己住在这边的时候是没人管这些事情的,不过三年前我得了病,家里就下了禁足令。而且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看管也变得更严了些。”

    张少白大感疑惑:“你刚才说,以前你就住在这里了?这不太对劲吧,偌大一个薛家,干吗把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赶到这么个偏僻地方?”

    “嗯……”薛灵芝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我知道这或许是你的难言之隐,只是你的双魂奇症着实奇特,我需要了解你的方方面面才有可能将其治好。”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难言之隐,先生你相信命数吗?”

    薛灵芝说这句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张少白,她似乎在渴望着什么,或许是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张少白答道:“信,但不全信。”

    “有位高人为我做过批命,说我是‘天煞孤星’,会引得家破人亡。”

    “噗,这种批命也敢到处胡说,是谁在胡说八道?”

    见到张少白的笑容,薛灵芝忽然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我还以为祝由之术也相信命数一说的。”

    “该信的时候自然相信,不该信的时候还是算了。话说回来,前两年有个叫温玄机的道士为我摸过骨,说我是‘灵乌萃于玄霄者,扶摇之力也’。结果呢?狗屁扶摇直上,我只知道我的家人让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张少白洒脱一笑,“所以说啊,命数这东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人这一辈子几十年的寿命,岂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居然是温道长,我的批命也是他做的。”

    “那你就全当他是放了个屁吧。”

    薛灵芝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是在憋笑,但眉间还隐隐藏着一些恼火。

    “我说错话了?”张少白最擅察言观色,自然看出了不对劲之处。

    “不瞒先生,早些年温道长曾在薛府暂住过许多时日,而且他算是有恩于我,还传过我医术……”薛灵芝轻轻咬着嘴唇,显然觉得有些尴尬。

    没想到张少白却是个脸皮极厚的,瞬间便换了一副嘴脸,说道:“哎呀,温道长在大唐颇有名气,据说是药王孙思邈的徒弟,一身医术可谓通神啊!”

    话说到一半,张少白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反应过来自己越是吹嘘温玄机,就等同于自己也在认可那道“天煞孤星”的批命。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薛灵芝久居深闺,这些年来从未见过或是听说过他人的生活,今日得知张少白的家人尽皆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忽然感到自己的处境原来也不是那么糟糕。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不过是父亲说了几句重话,以前又不是没有说过,何必为之寻死觅活呢。

    反倒是张先生,看他年纪与自己相仿,却已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现在依然可以笑对风云,实在是令人钦佩。

    故而她对张少白并不恼火,主动说道:“没关系的,其实温道长为我做那道批命也是为了薛家好。”

    张少白疑惑道:“为何这么说?”

    “自打我出生以来,薛家就连连遭难,先是爷爷被罢官流放,全家人被迫离乡。然后是母亲自从生下我后身体欠佳,早早便离去了……类似的事情很多很多,所以温道长说我是‘天煞孤星’,建议家里将我安置在别院中静养,这样便可不再伤害周围亲?人。”

    “这么说来,你从小便一个人生活了?”

    “嗯,来这里照顾我的石管家和仆人大多是在薛府犯过错的,安排给我算是对他们的一种惩罚吧。”说完薛灵芝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其中满是辛酸。

    张少白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只觉得那道批命真是害人不浅,义愤填膺道:“我还是不信命数,薛家人把你送出来之后转运了吗?”

    薛灵芝稍稍回忆了一下过往,讲道:“和我保持距离之后,我家就像是枯木逢春,爷爷更是蒙大赦重返朝堂。”

    张少白重重地叹了口气,骂道:“这是什么狗屁世道,人活着难免有旦夕祸福,怎么能偏偏把全部的祸都给了命数一说,却把福给了自己!”

    他是真的为此感到愤怒,无法理解薛家为何要为难区区一个女童。天知道薛灵芝从小遭了多少罪,一个没有朋友,甚至很少与亲人来往的女娃,能够长成现在的模样实属不易。虽然张少白对她的了解尚不深刻,却可以肯定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为何世间多磨难,且善良之人往往首当其冲?

    薛灵芝感到张少白是真心为自己打抱不平,心中不免有些感动,毕竟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般,而且还是一名年轻男子。

    但她很快就收拾起了这些闲杂心思,问道:“先生已经见过她了?”

    张少白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点头道:“见过,简直和你判若两人。说实话我对你的病情愈发好奇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魂魄怎么可能装在同一具躯壳里?”

    其实张少白自己也说不清灵芝和兰芝哪个更好一些,灵芝虽然性格温婉却一直给人一种疏离感,反而是心思活泼、行事毫无章法的兰芝更让人觉得亲近。

    薛灵芝又问:“能和我讲讲她是什么样子吗,我只知道院里的下人都很惧怕她。”

    “怎么说呢,算是个狡猾的人吧。而且做事很没规矩,和你截然相反。”

    薛灵芝怔怔看着张少白,又问:“那她……过得开心吗?”

    张少白想到曾在南市瞥到的那抹身影,答道:“应该还算快活吧,实不相瞒,我和她做了笔交易,我帮她做掩护,她则可以借机溜出去玩。”

    “原来她是一个这样的人,如果先生有办法的话,不如把这身体完全给了她吧。”

    张少白顿时大惊,赶紧说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薛灵芝神情有些失落,“先生不必担心,我只是觉得既然她活得比我好,占了这副身体也未尝不可。”

    “愚蠢至极!”张少白忽然颇为恼火地骂道,吓得小娘子一个激灵,“生而为人本就不易,怎能不用心珍惜?我家祖师爷曾说过,祝由一脉子孙若有自尽者,不入族谱,不进祖坟!”

    薛灵芝乖乖点头认错:“先生勿要生气,灵芝知错了。”

    “那就好。”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张少白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放松,他只觉得心有余悸。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悠然逗弄着池水中的小鱼,那样的薛灵芝为何会被折磨到心生死意?

    张少白脸色稍缓,主动问道:“不过她占据你的身体之后,一直自称为兰芝,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兰芝”二字刚刚脱口而出,气氛随之变得凝重起来,薛灵芝脸色剧变,其中既有惊恐也有内疚。

    遗憾的是,薛灵芝的反应和石管家一样,都不愿提及此事,她说:“对不住先生,关于她的事情……不能说。”

    张少白心知兰芝必定是薛家的一桩隐秘,而自己现在还没有完全得到薛灵芝的信任,就算追问也是枉费,于是便不再追究此事。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唉,这么好的天不出去转转实在是太可惜了。说实话,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薛灵芝眼前一亮,随即便又黯淡下来。

    “薛兰芝可是经常出去的,难道你就不好奇,外面到底有些什么值得她这般着迷?”张少白想起了在洛阳南市偶然瞥到的那抹鹅黄身影,应该就是出来玩耍的兰芝?了。

    其实薛灵芝在得知那个兰芝的事情之后,不仅对她觉得好奇,对外面的大千世界更是心生向往。上次出去已是数月前的上元节了,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迈出过别院半步。她的确想要化身为一只飞蛾,却又缺少扑火的勇气。

    张少白笑得像是南市的人贩子:“只要你点头,我们可以偷偷出去。”

    “啊?”薛灵芝惊讶得险些叫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小嘴,轻声说道,“怎么出去,不会被发现吗?”

    “山人自有妙计。”

    薛灵芝想了想,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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