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来救我,好不好-《你是心上一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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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风越野行走在国道上,两旁是辽阔的荒原景色,风卷起沙尘,四季不息,目之所及是千年不变的昆仑冻雪。
鹰在极高的地方盘旋着,天色蔚蓝。
路上遇见了几个磕头朝圣的人,长发蒙尘,面覆霜雪,眼神却是亮的。每伏身一次,必以手划地,砂石冰雪浅滩河流,在他们的掌心下被寸寸丈量,所到之处皆是虔诚。
磕长头的队伍里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落在后面,大概是渴了,不停地舔着干裂的嘴唇,越舔越糟。温夏将车停在她身边,降下车窗,递过去一瓶矿泉水。小女孩仰起头甜甜一笑,那一瞬间,温夏仿佛听到了转经筒的声音和玛尼堆前安静的吟唱声。
匆匆停顿片刻,东风越野再度上路。后座上的藏族阿妈突然开口,用不太熟练的汉语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什么名字?”
温夏看着前路,眼神安静,道:“温夏,夏天的夏。”
老阿妈这一问倒是提醒了温夏,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录音笔,点开开关,对着收音筒,轻声道:“我是温夏,现在是十点二十六分,我在109国道,通往曲玛镇的路上。对这片土地了解越多,我就越不后悔来到这儿,也就更加不后悔喜欢你。厉泽川,余生漫长,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镇医院设施简陋,没有停车场,温夏随意在路边找了个空位,把车塞进了进去。
这三个人一老一孕还有个不会走路的,温夏于心不忍,安排她们在儿科诊室外的长椅上坐下,自己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挂号缴费。
办妥了手续,温夏将相关单据和病历本交到老阿妈手上,越看越觉得措姆脸色不对,连说带比画地艰难交流了两句,得知措姆怀着将近五个月的身孕,却连一次孕检都没有做过。
温夏已经没力气生气了,指了指旁边的空位道:“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我去妇产科给你挂个孕检的号。”
妇产科在楼上,爬楼梯时温夏险些左脚绊右脚,自己把自己撂倒。她用手背贴了下额头,也试不出来温度,只觉得摸哪儿哪儿烫。
她把那一老一少分别送进诊室,措姆还好,胎儿的情况一切正常,在母体里安静地睡着。那个一岁多的孩子则不太乐观,初步确诊为脑膜炎,必须马上入院治疗。
办理住院手续时又碰见了难题,老阿妈和措姆身上的钱,全加起来都不到一百。温夏问措姆能不能联系上其他亲戚。措姆只是哭,老阿妈闭了闭眼睛,然后站起身,示意这病还是不看了。
温夏把人拦住,翻遍身上的所有口袋,也只找到两百多。她又给自己进行了一次搜身,在冲锋衣的内袋里翻到一张银行卡,是旧卡,很久没有用过,早就没钱了。
所有亲人都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远赴这个苦寒之地。父亲温远恒脾气暴躁,劝导无果后直言,她敢踏出这个家门就不要再回来,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回来就不回来!你当我多稀罕!
呵,可真够没良心的。
她赌气离家,只带走了自己的奖学金和项目补贴,这些钱都压在保护站的行李箱里。
远水救不了近火,温夏咬咬牙,试探着将那张旧银行卡插进atm机,进度条读到尽头,屏幕上跳出余额数字—50000。
温夏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一定是温尔,长她六岁的哥哥。
老爷子忍心让她净身出户,温尔却舍不得,他联系不上她,索性给她名下的所有银行卡都充了钱,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哥哥啊,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温夏隐隐觉得鼻腔发酸,想打电话时才发现卫星电话被她忘在车上了,只能用医院大厅里的公用电话拨通温尔的号码。信号接通的瞬间,就听见温尔气急败坏地吼:“温夏?是你吗?真把你能耐坏了,一走就是三个多月,电话都不知道打一个,良心让狗叼去了吧,别以为成年了我就不敢揍你!我不管你在干什么,马上打包行李滚回来!”
温夏觉得自己就是个隐藏的受虐狂,迎头挨了顿骂,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温暖。她吸着鼻子喊了声哥,哑声道:“我找到他了,我喜欢的那个人。”
温尔顿了一下,道:“他不回来,你也不会回来,是吗?”
温尔果然了解她,重点抓得无比精准。
温夏更咽了一声,说了一句“替我跟爸妈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他们伤心失望了”,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背靠着墙壁站了好一会儿,感觉没那么想哭了,才去收费窗口垫付了住院押金,又给老阿妈留了两千块钱。措姆哭着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藏语,温夏听不懂,想来应该是感谢的意思。
老阿妈满是愁苦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动容,她握着温夏的手,掌心坚硬且粗糙,用生涩的汉语念着:“温夏,温夏。”
温夏笑了笑,道:“温暖的温,夏天的夏。”
温夏必须在天黑前赶回保护站,她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独自走夜路会很危险。楼梯间里很空,温夏走到第二层时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腿软得厉害,她伸手扶住墙壁,有什么东西从鼻子里滴出来,抬手一抹,满手的红。
她连忙抽出纸巾掩住鼻孔,四五张纸垫在一起,瞬间湿透。
头越来越晕,心跳快得像是发了疯,一道修长的人影挡在她面前。温夏抬起头,那人拉下口罩,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眼尾有泪痣,鼻翼上一颗圆环鼻钉,带着狷狂的味道。
那是她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画面。
厉泽川和连凯一早就出发,将两名涉嫌枪杀野牦牛的嫌疑人押送到了格尔木森林公安分局,回到保护站时天都黑了。院子里亮着照明灯,车一停,元宝撒丫子奔了过来,腾空一跳,硕大的狗头撞上厉泽川的胸口,险些把他撞个跟头。
厉泽川“哎哟”了一声,笑着道:“轻着点吧,我的儿,你爹的锁骨可刚接上!”
柯冽听见动静从屋子里走出来,连凯招了招手,道:“马站长回来了吗?新来的志愿者都安排好了?”
柯冽道:“马站长被老战友留下灌酒,今儿晚上是回不来了。新来了四名志愿者,都已经安排妥当,还有一位记者,手续出了点问题暂留西宁,过几天会赶过来。”
厉泽川搓了搓干冷的手掌,道:“琐事儿以后再说,我跟老雷从格尔木那边了解到一点新情况,叫上扎西,给你们具体说说。”
“前些日子咱们抓住的那个深夜往保护区腹地跑的牧民,还记得吧?”连凯一进屋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从马思明藏在书架上的茶叶桶里捏了撮好茶扔进去,美滋滋地呷了一口,“茶不错,马站长越来越会享受了!”
柯冽敲了敲桌角:“说重点!”
连凯嘿笑了一声,道:“那个人叫杜建义,分局里的兄弟连审了两天一夜,杜建义扛不住,全撂了!什么‘老板只说让我带着这块皮子到隆化镇找一个叫老黑的人’,纯是胡扯,他就是以聂啸林为首的盗猎团伙的一员。”
随着保护区的成立,打击盗猎行为力度的加大,盗猎者在可可西里近乎绝迹,只有姓聂的还在四处活动,打着藏羚的主意。
聂啸林,绰号“老鬼”,祖籍南城,五十岁左右。十年前来到青海地区,加入了一个以徐坤为首的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徐坤被抓后,他收编徐坤的人马,进行盗猎野生动物等违法活动,是近年来可可西里地区最活跃的盗猎团伙,他本人也是杀害老站长的凶手,至今在逃。
“聂啸林的情况就不多说了,老仇人了,大家都熟。”连凯道,“一个月前,五道梁保护站的兄弟在一辆运送木材的集装箱里查获了一批熊掌和旱獭皮,审讯得知,这批货的卖家正是绰号老鬼的聂啸林。保护站截了他的货,扣了他的人,聂啸林怀恨在心,想给我们点颜色看看。他让手下故意弄出光亮将我们引出来,他在腹地内设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老小子!”扎西恨恨地咬了咬牙,“花花肠子真多!杜建义有没有交代聂啸林的老巢在什么地方,老子去端了!”
连凯叹了口气,道:“杜建义只是团队里最底层的成员,并没有见过聂啸林本人。而且,这帮人一向是流窜作案,哪里都能落脚,哪里都待不长。不过,他听说聂啸林好像接了一个境外来的订单,对方指名要羊皮,报价不菲。近几年保护区的巡查力度不断加大,多部门联动,打掉了好几个加工藏羚制品的黑窝点,等于断了聂啸林的销赃渠道,他又上了年纪,需要一大笔钱来养老,所以,一定会铤而走险。”
柯冽突然抬起头,道:“那个宋祁渊又是什么来头,他也是聂啸林的手下之一吧?”
连凯没接茬,转头看向厉泽川。
厉泽川把两条长腿架在桌子上,抽出一个档案袋推过去,淡淡地道:“聂啸林曾收养过四个孤儿,养在身边做亲信,经过与巡山队的数次交战,四个人中一个死了,两个被捕,仅剩的那个,就是宋祁渊。杀害老站长时,他也在场,上次在库赛湖,是我和他的第二次见面。”
柯冽抽出档案袋里的资料,跟扎西一道轮流翻看了一下,皱眉道:“上次在库赛湖,他突然出现的目的是什么?炫耀?警告?”
2)
“示威。”厉泽川眼睛上挑,薄薄的眼皮下泅着脆冷的颜色,“他是专门来示威的,他觉得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永远都不可能抓住他。他可以在这片土地上随性胡为,我们却束手无策。”
连凯哼了一声,道:“新仇旧恨,看来这群家伙是要跟我们死磕。”
“你说反了,”厉泽川垂眸看着挂在手上的拳刺,“是我们要跟他们死磕。血债血偿,这是他们欠我们的。”
“斗了这么久,宋祁渊也就罢了,”扎西突然道,“怎么连聂啸林的照片都还是十几年前的旧照!脸模糊成这样,谁认得出来?通缉令也发了,悬赏也悬了,怎么连个报信儿的人都没有,真憋屈!”
可可西里占地四百多公顷,大部分地区荒无人烟,想要抓到几个四处流窜的盗猎犯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这里信号不畅,交通不便,气候又诡异,风沙暴雪无处不在,每一项都可以看作是追捕聂啸林盗猎团伙的客观阻碍。
厉泽川恍惚想起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遭遇,老站长接到消息,带着他一同前往目的地,撞上了正在枪杀藏羚的聂啸林等人。他身上没有武器,老站长让他藏好了不要动,但他太急于拍摄一张清晰的正面照了。
快门声响起的同时,他听见子弹的声音,老站长铆足了全身力气将他推开。摔倒在地的瞬间,他看见老站长的胸口处绽开一朵妖艳的花。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背光走过来,碰上厉泽川的视线,四目相对时,两人俱是一愣。聂啸林先笑起来,半是嘲弄半是感慨:“竟然在这里遇见你,老天爷可真能作践人。”
他不晓得自己脸上究竟有着怎样的表情,更不晓得一个人的眼睛究竟能盛下多少恨。他被聂啸林的手下压跪在地上,眼看着相机被一枪打碎。储存卡被翻出来,扔进了火堆里,蹿起一丛小小的火苗。
有个人拽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他抓起碎裂的镜头玻璃扬手一挥,割裂了那个人的口罩,划伤了那人的下巴。
那人抹了把下巴上的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枪口抵上他的眉心,风里传来枪机寸寸抽紧的声音。
聂啸林突然开口,道:“老四,放开他。”
老四没动,桃花似的眼睛里满是冰冷的光。
聂啸林沉下声音:“宋祁渊,我让你放开他!”
叫作宋祁渊的人这才后退一步,冷冰冰地背过了身子。
聂啸林在他面前蹲下,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沉甸甸的力道。他剧烈挣扎着,想站起来,想挥出拳头,打碎面前这张脸,打碎困扰了他整个前半生的梦魇。
宋祁渊守在一旁,见状起脚就踹,靴子精确地顶住了他的胃,重重一挑,他疼得险些断气,趴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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