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外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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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还没到上班高峰,仁合医院门口,已经是车来车往,异常繁忙。
医院门口的人流中,郑燕华不时左右张望,看来像是在等人。终于,一辆警车开来停下,警察打开门,祁大伟从车里一出来,自顾自地往仁合医院大楼大步走去,两个警察在后面紧跟着。
郑燕华立即上前,迎面想拦住他,大声道:“祁大伟,祁大伟你听我说,你别着急……”
祁大伟一边拨开她一边吼着:“你让开!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怎么就他妈的自杀了呢!”
郑燕华一边退后一边拦他,也吼道:“人已经没了,你就是把医生打了、把医院砸了,人也回不来!你闹什么闹!她自杀跟大夫没关系!”但眼看是要拦不住,跟在后面的两个警察上前帮着拉住祁大伟的臂膀,严厉地道:“祁大伟,你冷静点儿!你这样就别进去了!”
祁大伟被众人连拉带拽地停下脚步,直喘粗气:“跟大夫没关系跟谁有关系?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这个医院的大夫,从她来了就歧视她,一直找她别扭!现在出了人命了,你还拦着我!”
“你有没有良心啊!就算真是大夫骂她,能把一个人骂死吗?你有点儿理智好不好!是你这边工程出了事儿,让她觉得失去了生活的保障!她没办法了才走的绝路!”郑燕华瞪着他,冲他高声道。
祁大伟挥着手嚷:“我离婚协议都给她看了,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我在公安局接受调查的详细情况她又不知道,她凭什么觉得失去生活保障!我的事不是让赵秘书给她……”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跌足道,“哎哟!那姓赵的跟她说什么了……”说着懊恼地摇着头,蹲在地上,“就算她怕我这事儿损失大,一蹶不振,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还好几处房子呢,怎么着也比普通工薪阶层强多了吧?还能没有养活她和孩子的钱?!”
郑燕华无语地看着他,抬头对警察道:“我在这儿守着他,你们……能不能让我陪他待会儿。”两位警察点点头,退到了远处。
郑燕华陪祁大伟在台阶上坐下,叹了口气道:“她也没什么大见识,更未见得知道你所有的家底。再说了,这不是……孩子不是那么健康,检查出了问题,她更怕你撒手不管……两边儿加在一起了,她才……觉得什么都完了,扛不住了。”
“就算知道孩子出了问题,那……那也得治啊!我能白手起家到身家上亿,还能就过不去眼前这个坎儿?我赚钱,她伺候孩子不就行了,有什么呀至于不活了?!”祁大伟连连顿足。
“事儿出了你能说这话,当时呢?谁敢相信你?”郑燕华不待他辩解,接着道,“五年前宁宁确诊白血病的时候,你当时怎么跟我说的?是和我一起扛吗?你是想趁着我们能生,让我赶紧再怀一个,而我只想全力给宁宁治病,坚决不同意在这个时候再分一丝一毫的精力到别的事情上。之后你就把我们母子丢在加拿大,自己回了国,找到了柳灵好再跟你生一个。当她二十八周b超发现孩子畸形的时候,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能相信你会跟她一起抚养一个可能终生残疾的孩子吗?如果你真的因为这起官司倾家荡产了,她对你可能是一个更大的负担,你能接着她?大伟啊,我是知道你的,你是自私了点儿,但也不算真无情无义的人,再怎么着也不会扔下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给治病。可是之前你干的事儿,换了谁,谁能有信心相信你一定不抛弃妻子?”
祁大伟低下了头。在郑燕华面前,这件事他永远无可辩驳。他原先的暴怒此时已经完全退去,只留一脸的沮丧悲伤,半晌才抱着头道:“那她也不能瞎猜啊,等我几天不行啊,糊涂……”
“产后本来就是最容易抑郁的时期,你也知道,她不是个坚强的人。”郑燕华吁口气。祁大伟愣了半天,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郑燕华一把把他的手按住:“你干什么呀!耍浑!”祁大伟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郑燕华叹息道:“这会儿你就多想想孩子吧,他第一期手术非常成功,预后全部康复的可能,已经有百分之八十了,但是后面的一年,要有人小心地陪护。祁大伟,宁宁永远有我,但这个孩子,他只有你了。去看看他吧。”
祁大伟点点头起身,郑燕华跟他一起向医院走去。
仁合医院内最大的会议室里,坐了满满的人,首位的是五十多岁的卫生局副局长赵重光,他旁边是仁合医科大学校长梁思进。他们的下首,依次坐着仁合医院书记、杨帆和另一位副院长,另外还有急诊科主任钟西北,妇产科主任陈景平、副主任房方、护士长,以及重症科主任。
赵重光严肃地道:“自古以来,医生一直秉承着一个职业精神,不管你面对的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他们在医生面前只有一个身份——病人。作为医生,我们没有权力对病人做道德审判,对他们区别对待。现在网络上已经在疯传,说我们仁合医院的医生,羞辱病人,把人逼死了,就是因为她道德有污点,是一个第三者,你们怎么解释?”
杨帆低头沉吟不语,钟西北看他是这个状态,一扶桌子站起来道:“赵副局长,我是急诊科领导,我来说明一下。羞辱病人的说法并非事实,这件事发生在急诊,当时她男人的原配夫人拿着鸡蛋要去打她,我们的大夫为了保护她,还被砸了一身。这个过程急诊医护都看见了,好多病人也都在场,都可以证明。”
赵重光不解地问:“我说的不仅是急诊的事情,网络上还有张照片——医生跟这个柳灵的家属起了冲突,这又是怎么回事?”
钟西北浓眉一拧,道:“这件事纯属巧合,柳灵和她前夫的女儿,都在我们医院就诊,孩子认出了她妈妈,孩子的奶奶就拉着陆晨曦去证实,柳灵又不想认孩子……哎呀,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了,总之孩子的奶奶一直在场,她都可以证明。”
“既然是这样,你们为什么不在医院的官方渠道上回应?这些事情经过网络上的炒作,已经闹起来了,好多媒体也都在质问我们,现在已经很被动了。”赵重光不满地道。
杨帆终于开口:“这件事情涉及病人的家庭情况,属于个人隐私,即使公布,也要隐去很多重要的信息,不能说得太清楚。所以我只能说,一切都在调查当中,但这样确实没办法安抚情绪。”
众人听着直摇头。
梁思进神情严肃,皱皱眉头道:“即使阴差阳错是事实,但是这个陆晨曦,一意孤行也是事实吧!患者产后激素水平不稳定,这个产妇又情况特殊,这些她应该都知道,却完全不考虑患者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味施压!为什么不多给患者一点时间?为什么不等患者家属来做决定呢?”
钟西北有些着急地解释:“两千克不到的孩子,有食管、气管漏,一旦吸入性肺炎发生,原本五成的治愈可能,就降低到一成啊。”
赵重光听了这话就不太高兴了,道:“四十八小时之内手术,都是可接受的,又有专业的nicu护理,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是,越早做并发症可能越小,但这只是概率!”他说着激动起来,叩叩桌子道,“更过分的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对她停职调查?她居然还在负责孩子的治疗?”
陈景平静静地回答:“因为她专业最强,对孩子病情最了解。”
“专业强就是不信任孩子母亲的理由吗,就可以武断吗?”梁思进责问。
陈景平不为所动,坦然道:“柳灵曾经不认前夫的女儿,又表示过想放弃治疗新生儿,我们怎么相信她对这个孩子还有爱,她愿意为孩子负起生命的责任!现在出事了,都说她是受害者,那如果她不出事,而这个孩子因为她不同意治疗而过世了,现在是不是又要考问我们,为什么不去救孩子呢?”
梁思进和赵重光被她一席话说得不知如何回答。两人对视一下,梁思进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母亲能否对孩子负责任,作为一个医生,因为患者背景,影响了治疗和与患者的交流,这就是不专业。”
陈景平抬头直视着他:“在座的少说都当了二十年的大夫,谁能一直保持绝对‘专业’?我不是说我们没有错,只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一个临床大夫,能够不犯任何错。”
“错分大小,这个错的结果是院内自杀!我们做临床的可以理解,她是为救人犯错,家属呢?社会呢?媒体呢?你们也太大胆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不停她的职,至少不能再让她负责这个孩子的治疗了!”梁思进激动地说。
陈景平长叹一口气,向来严厉的面容也浮现一丝迷惘倦意。她沉声道:“自杀的……救不过来了,临床大夫,管不了政策、管不了舆论,其实也管不了生死……”她把听诊器拿在手里,手指划过听诊器的镜面,缓缓地道,“能管得了的,就是尽力治病。我们现在只有尽全力治这个孩子,给他安排最好的、最了解他的大夫。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吧。”
全场陷入沉默,许久,赵重光开口道:“你们临床治病,可以‘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但这件事的解决上,不能用这八个字来服众啊。陆晨曦是因为救孩子心切,忽略了柳灵的精神状态,这个说法家属和社会能否接受,很难说。我就是处分了你们在座的所有人,能解决问题吗?”他说到此,听到敲门声响,他停下来问:“哪位?”傅博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是我,傅博文。”
在场的人都愣了下,梁思进冲周围道:“老傅虽然病休,毕竟还没有卸任,我通知他来的。”
除了主位上的人,大家都站起来,有人赶紧打开门,大家纷纷叫道:“傅院长。”
傅博文走进门,停住,对大家道:“赵副局长,梁校长,大家都到了啊,我还请了一个人来。”
杨帆等众人一愣,傅博文让开身,一位七十来岁的高瘦老人,拎着一只老式公文包,缓步走进会议室。主位上的两位领导一见,和众人一样都是立刻起身问候:“修老。”他正是仁合医院的老院长修敏齐。
修敏齐微笑着跟大家点头:“大家好,好久不见。”两位领导想把主位让出来,修敏齐摆摆手道:“我听听就好,就坐这里吧。”说罢他在傅博文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把包搁在身边。
梁思进和赵重光对视了一眼,看向修敏齐。
修敏齐神态平静。傅博文道:“很抱歉,我们两个来晚了,能不能请杨院长把大致的情况跟修老汇报一下?”
杨帆一听马上坐正了身子:“那我简要说一下吧。”
修敏齐微笑着点点头。
杨帆把事件经过陈述一遍,最后道:“柳灵的新生儿,现在nicu二十四小时监护,恢复得还不错,大体情况就是这样。”
赵重光看了一下修敏齐:“这件事情,修老和傅院长都清楚了吧?”
两人点点头。
赵重光接着说:“作为临床的职责,当然能管的就是治病,现在我也要说,我作为管理人员,能管的就是制度。每个临床医生,都要在遵守制度的前提下治病。现在我要问,陆晨曦作为急诊大夫,为什么会成了一个婴儿食道问题的主管大夫,她在与家属沟通的时候,怎么会有决定权的?”
杨帆听到这儿起身开口道:“这一点,陆晨曦并没有违反制度。我们有完善的病历和记录证明,柳灵母子的负责大夫,不是陆晨曦,是庄恕教授。”
傅博文听到这话看向杨帆。
杨帆继续向领导汇报:“前不久,心胸外科大夫陆晨曦调入急诊,我在工作上就特别倚重庄大夫,他负责的患者,我从不过问干涉,这也是我的失误。没想到啊,庄大夫虽然医术出众,但外籍专家对中国国情和制度都不了解,他水平再高,也难免‘水土不服’。”
赵重光轻敲桌子提醒:“说重点。”
“是这样,美国的保险制度,对新生儿畸形的相关治疗、护理是全免费的,父母不用发愁账单。一个美国大夫,不会想到护理一个一年内需要两次手术的低重儿,对柳灵这个单身母亲的压力是巨大的。他要求陆晨曦说服柳灵,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给孩子手术,是出于对孩子的最佳考虑,却忽略了中国的单身母亲需要面对的很多问题。”杨帆说完,梁思进和赵重光略沉吟了一下,赵重光道:“这么说来,倒是可以理解啊。”
梁思进也点了点头。
杨帆略松了口气,却见傅博文紧绷着嘴唇,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杨帆继续说道:“庄教授是我从美国请来的,他的失误我也难辞其咎。会议结束后,我会尽快向领导递交调查报告,做出书面解释。”
“嗯,你先别忙着自我批评,即使庄教授是外聘专家,出现这样的失误,你们院里也要对他严肃处理。”赵重光道。
“是,事情发展成这样,庄教授也深感内疚。他请求辞去所有管理职务,愿意面对媒体道歉。但是,他要求和陆晨曦一起,对这个孩子负责到底,毕竟还有后续的手术嘛。”杨帆颔首,说道。
梁思进与赵重光听到这里才连连点头,梁思进随之道:“这也给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与外籍专家合作时的责权问题。现在各个医院聘任的外籍专家也越来越多了,你们把这个也作为讨论专题,尽快给出报告吧。”
杨帆应了句:“明白了。”终于放下心来。不料傅博文此时突然开口:“这件事,真的该庄教授负主要责任么?”他这一言既出,在座众人都不说话了,杨帆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傅博文没有看旁人,清晰地说道:“对于合作的外籍专家,需要考虑他们不了解中国制度和国情的问题,这没有错,但说庄教授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制度,我不同意。他回国的当天,就把最新出台的医疗保险制度及具体条文,搞得清清楚楚,用于解决农村患者的切实问题,谁能说他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制度呢?”
杨帆的脸沉了下来,他看了眼傅博文,努力琢磨他此番突然发难的理由和用意——难道是他们背后连在一起,想要摆自己一道?!
这时傅博文已经继续说道:“刚才我讲过的,只是庄教授经手的一个病历。大家都看得出,庄教授在工作中考虑周全,了解社会实际情况,重视每个患者的具体需求和承受力。现在讨论与外籍专家的合作注意事项,有意义,但是以他为例,来说明外籍专家不合中国国情,我不能接受。”
会议室里众人听得面面相觑,赵重光脸色难看,望向杨帆,杨帆不得不向傅博文道:“傅院长讲的,是根据之前庄教授工作经验的推测,但是现在这件事情,有病案、签字、庄教授的亲口表述为依据。我也很惊讶他这一次的武断,但是证据在此,我只能尊重事实。”
傅博文看着他摇摇头:“庄教授爱惜人才,怕陆晨曦因为这次事件,承担过重的处罚,这我理解,但是我不提倡。因为我相信,仁合医院承担得起自己的错误,也保护得了仁合大夫治病的权利。”他转向赵重光,说道,“我已经以院长的名义通知所有媒体,一小时之后召开情况通报会,我会亲自向社会做出解释。”
听到媒体情况通报会,赵重光有点措手不及,赶紧说:“傅院长,这样做恐怕不合适……”
傅博文抬手制止他:“这次事件是个悲剧,悲剧的主要原因不在医务人员身上,但是没能阻止悲剧在仁合发生,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责任在于我的失职。我作为院长管理不善,作为导师没能在教学中要求大夫重视对病人的心理疏导和人文关怀。”
梁思进也按捺不住了,道:“老傅你不要激动,对媒体公开这样讲,不妥啊……陆晨曦是个好大夫,我们只是要解决问题,修老,您说呢?”
修敏齐这时平淡地开口道:“我同意傅博文的提议,必要的话,我可以和他一起去对媒体解释。”
梁思进和赵重光为难地低语了几句,终于,赵重光来做决定性地发言:“这样吧,如果你们能跟媒体澄清误会,获得家属的谅解,我们当然希望留住一个优秀的大夫,不过处分还是要给的,你的意见呢,杨副院长?”
杨帆声音干涩地道:“我的意见是,批评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留院查看一年、停职一个月、记过处分,扣发半年奖金,领导们觉得呢?”
梁思进和赵重光点点头:“嗯,就这么处理吧,只是媒体那边,杨副院长,还是要注意沟通方式,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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