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愿的逃犯-《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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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过了多久琼芳拍手欢笑道:“正牌货!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状元爷长洲知州卢云卢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说着大了胆子拿起了卢云的两只手作势去拍。

    卢云听琼芳叫破自己的来历却也不感惊讶想来昨夜裴邺一定告诉她了。只见他神气默然轻轻挣脱琼芳的小手。琼芳见得卢云的内敛却是一点也不感到陌生与这男子相处她好似熟稔之至什么也不必想便知该怎么对付。霎时双手举起形如小猫洗脸先呜地一声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卢云毫无知觉琼芳登时挥舞手脚大哭道:“完蛋了!你没听见么?”卢云醒觉过来只得咳了一声:“完蛋什么?”琼芳哭道:“我遇到麻烦了。”

    终于说上正题了琼芳一个心念便是把卢云当成了万灵丹只要能说动此人援手那就万事不愁了。难得有机会当面哭诉自要抓紧时机。耳听麻烦到来卢云自是面露疲倦低声道:“有人要为难你么?”琼芳用力点头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是啊!一个月前有只疯狗冲入太医院汪汪乱咬好生凶狠……”琼芳说话不着边际卢云不免有些纳闷反问道:“疯狗?真狗还是假狗?”

    琼芳脸上一红大声便道:“疯狗就是疯狗!哪还分什么真假?这只疯狗穿着黑衣服头上带着黑头罩见人就咬武功好生厉害一路还打伤了好多人卢哥哥他们要找我的麻烦哪!你得帮我!帮帮我!”正哭得厉害间卢云心下微微一凛想起今夜遭逢的黑衣鬼众沉吟便道:“黑衣人?他与今夜那帮人有关么?”

    琼芳今夜险些受辱一提这帮黑衣恶鬼自是又恨又怕她双手掩面忍泪道:“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可我晓得他们全都是……”说到忿恨处不由握紧了拳头尖叫道:“镇国铁卫!”

    大鸟双翼全展睥睨天地万物这是几个时辰前亲眼所见的图徽早已深深烙入脑海。此时乍然说出鬼名屋中竟似飘起了阵阵寒气让人不得不怕。卢云久不问世事自不知“镇国铁卫”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厂卫还是什么江湖黑帮。他拍了拍琼芳的背心略做安慰问道:“镇国铁卫……他们是朝廷的下属么?”

    昔年景泰王朝专用厂卫监管群臣江充辖有锦衣卫、刘敬下管提督东厂这个“镇国铁卫”若是朝廷暗中喂养的刺客自也不足为奇。琼芳迟疑半晌嚅啮便道:“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太医院先闯进一条黑衣疯狗他边叫边咬一口气咬伤了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凶狠之后还打伤了哲尔丹闯入惠民药局又伤了我的……我的……”说到此处睑上一红竟没把话说完。卢云奇道:“又伤了谁?怎么不说了?”

    琼芳低垂目光转开了话头细声道:一卢哥哥你认得现任的华山掌门么?“

    卢云回思往事沉吟道:“现任的华山掌门……你说得是苏颖那小孩?”琼芳连连颔道:“没错正是那小……”她满面飞红忙道:“喂人家年纪不小了你别这样唤他。”

    昔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卢云便曾在华山见过苏颖当时见他形俊貌美悟性不俗便曾啧啧称奇。他听琼芳语带抱怨撇眼去望只见小姑娘脸上带着一抹羞红卢云心下了然已知这位苏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女的心上人。

    琼芳见他眼光飘来不由有些腼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你别想歪了。”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琼芳越是如此说话卢云越作如是观他微微一笑便道:“这位苏掌门人在何处?莫非也在江南么?”琼芳叹道:“别提了他至今重病卧榻哪里能来江南?若不是为了找他师父……我……我也不会去贵州了……”

    卢云点了点头那时琼芳坠入水瀑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原来是为情郎千里寻师来着。他凝视着琼芳问道:“这位苏君身上带伤莫非也是给黑衣人害的么?”

    琼芳素来明朗豪迈此时却是吞吞吐吐低声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傅师范说他如果解不开心结这辈子都不能使剑了。“琼芳为情郎圆谎这辈子也非第一次此刻却说得胆战心惊她低下头去转从怀里找出一张字条反手递给了卢云。

    这张字条来历重大正是宁不凡亲手藏入泥丸传给苏颖的救命之宝。虽说这是情郎的东西但此时琼芳对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将字条递给了他想卢云慧眼独具或能瞧出个中端倪。

    卢云细看字条但见笔画雄浑一道道如同水瀑飞泻而下仿佛又让他见到了白水大瀑。他心下领悟颔道:“便是这东西引你到水瀑来的是不是?”琼芳微微苦笑却是点了点头。

    若非这字条上画了大瀑布众人也不会误打误撞错以为宁不凡躲在水瀑里琼芳更不会无端坠下水瀑就此遇上卢云。想起连番阴错阳差琼芳蹉叹连连问道:“卢哥哥宁大侠为何留了这张字条下来?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这才引咱们过来找你么?”

    卢云摇了摇头宁不凡早于景泰三十二年退隐事隔两年之后自己方才坠入水瀑。

    无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机妙算断无可能在退隐时得悉自己的行踪。更何况两人交情平平便算宁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人通报自己的亲友也绝不会引得徒儿的心上人亲来水瀑冒险。想到此处卢云心头也感纳闷他低头再看字条忽然手掌一颤眼里却见到了异样之处。

    卢云心下一凛当下凝手不动低头再看只见瀑布水墨苍浑下笔或轻或重或由浅入深或由深入浅笔画处处留白处处玄机好似合著什么道理。

    卢云看得兴起忽道:“这字条是打哪来的?”琼芳茫然道:“宁先生传下的啊。”

    卢云摇手道:“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字条是从何处取来的?”琼芳喃喃地道:“从一颗泥丸里这很要紧么?”卢云听得泥丸二字霎时已有定见。吩咐道:“是了这字条画得绝非瀑布水帘。里头另外有东西。”琼芳讶异道:“有东西?那是什么?”

    卢云细望字条摇头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这张纸条不能单凭肉眼来看否则给纸图蒙蔽了永远也找不出真相。”琼芳茫然不解嚅啮地道:“卢哥哥你……你能否说清楚些?”

    卢云摇了摇头将字条还给了琼芳道:“我并非华山门人不该多说人家门里事。

    不过你可以转告苏少侠便说断处就是起处绝后方能逢春如此一来或能参破秘密所在。“

    琼芳听得秘密如此隐讳不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智剑名满天下威力非同小可以苏颖的自负骄傲想来也不喜欢给外人来教。她叹了口气低声道:“能参透便好他最欢喜练剑了。”她原本笑颜常开此刻却眉目深锁好似若有所思。

    正想间忽见卢云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琼芳奇道:“你……你要做什么?”卢云俯下身来温言道:“在下已依约听完姑娘的心事。虽说帮不上大忙却也多少尽了点人情我该走了。”说着反身挑起面担推开了门又要离去了。

    琼芳大惊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驿馆么?”卢云摇头道:“扬州一行卢某心愿已了我想早日返乡整理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挂记你姑娘早些回驿馆吧。”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卢云大难不死果然起意归乡。眼看大水怪便要飘走琼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许你走!”一时用力挥手踢脚硬是不依。卢云并不理会当即推门跨步轻声道:“再会了琼姑娘。”

    门板关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琼芳尖叫道:“卢云!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慌张下急急套上鞋袜便也直追而去。

    时近午夜才一打开门来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关在即街道仍极烦嚣不少男女仍于街中熙攘夜游。琼芳移目四顾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她心里慌东奔西走又烦又恼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顿足居然哭了起来。

    这趟南下贵州一切全为了寻访宁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几经波折终于带回了一个绝代高手岂料最后还是让这人跑得不见踪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场?想到悲伤处自是哭得梨花春带雨这回却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惨间回眸街角一隅惊见灯火阑珊下寒影偻身而过不是卢云的背影是谁!

    断落的丝线再次衔接起来琼芳如中雷击慌忙追上前去纵声喊道:“卢哥哥你别走啊!”叫声一出背影如受风吹飘得更加快了转眼便要绕过街口再也追赶不上琼芳自知轻功远远不及此人当即停下脚步双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做对的事!”

    往日志向呼唤果然街中那个寒影立足不动跟着回眸过来凝视着急奔而来的琼芳。

    昨夜与裴邺一场对答卢云亲口道出这两句话之时泪滚霜腮当真是无尽苍茫琼芳大受感动之余从此牢记心头。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琼芳跑得气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隐了双臂抢先撑开拦住了道路。大喊道。“卢哥哥!不许走!你必须留下来!”卢云摇了摇头反问道:“留下来?为了什么?”

    琼芳抓住他的臂膀大声道:“卢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难、朝廷和怒苍打得难分难解这些你都是亲眼见到的!你必须留下来!你要帮助我们、帮助天下人!”

    卢云肩挑面担驮着背、沉着脸只在遥望满街人潮瞧他面少欢容好似心事重重。琼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时只拼命拉着他。过得半晌卢云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琼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帮么?”

    卢云身为儒生年轻时的志向正是万世万民此时年过不惑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琼芳惊惶疑惑尖叫道:“当然要帮!因为你是孔门儒生!你的天职便是为国为民、便是去爱天下人!你当然要帮他们!”

    卢云仰望雪夜蒙天牵动了嘴角苦纹听他幽幽地道:“琼姑娘天下人人等高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生来都有一柄剑无论是皇帝还是乞儿除非自己甘心弃剑顺从否则谁能左右他们的命运?”琼芳喃喃地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云眯起了眼黯然道:“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谁来大声疾呼?”听得卢状元如此颓废琼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来找这个人正是因为那句“正道”岂料卢哥哥变成这个模样?眼看小姑娘眼眶红了随时都会哭卢云低下头去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琼姑娘卢某离乡一十三载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丢了。浮生若梦但愿后半生能爱该爱的人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盼你体谅。”

    琼芳心中冷若非亲耳听闻这些话当真打死也不信。她扑入卢云怀里用力打着他哭道:“假儒生!骗子!只顾自己好不顾别人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对的事情全都是假的!骗的!”

    诚哉斯言此际卢云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论他内外精修武功大成说来江湖上并无几个对手。谁知他心有千千结再再难解终于让他形销骨立宛若废人。琼芳说他不顾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说错了。

    琼芳趴在卢云的怀中只是又哭又骂悲愤无已卢云却也没推开她他遥望满街人潮回思多年来的际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无限。

    没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后一役就已经结束了。在那笃信的志业崩毁之时他的长剑早已断折他的火焰也己熄灭如今面对失望的人间他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始终默默无言他听琼芳哭得凄惨只趴在怀里不肯走卢云本性并非冷漠之人眼见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怜意。他轻抚琼芳的稍柔声道:“琼姑娘这十年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始终无法清澈。如果你能为我解开也许我还能替你做点事。”琼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头来拼命颔:“行!你想问什么难题全都随你!”她不知卢云要出什么怪题目下来正慌张忖量间却见卢云举起手来遥指街中的腊肉铺低声道:“瞧那儿。”

    时在午夜夜市喧腾闹街上挤满了百姓琼芳顺着卢云的指端去望只见一名少年伏在腊肉摊旁年约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将几条腊肉藏入怀中却是在偷东西。那店铺主人忙着招呼客人竟是不觉不察。琼芳向来嫉恶如仇路见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卢云伸手拦住摇头道:“琼姑娘在你呼喊之前卢云想请你回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对的事情’?”

    琼芳不假思索小偷儿不劳而获窃盗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严惩?凛然便道:“卢哥哥偷窃便是错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他来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受害。我这样回答你可还妥适么?”卢云垂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你能见义勇为那是再对不过了。”

    琼芳听他夸奖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入街心提声便是一喝:“站住!小偷儿!”京城女侠到来那少年给叫破了行藏一时大惊失色抓起了腊肉拔腿直奔。街上百姓纷纷醒觉怒喊道:“又是他!又是这小子!大家快追!”

    琼芳听了那个“又”字已知来人是个惯窃。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须臾间夺路而逃直朝一处陋巷窜去转看众乡亲哗哗奔走犹在人潮中四下搜索却已给甩脱了。

    琼芳身怀武功江湖也颇有阅历哪怕一个少年小偷?一时不慌不忙转朝街上瞧去只见卢云放落了面担也正朝自己走来。琼芳心下大喜料知卢云要与自己一起行侠仗义笑眯眯便想:“太好了扬州治安可要大好啦。”当下更无犹豫便悄悄尾随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见那少年快步奔跑犹在慌张回望。琼芳使动了轻功登从他头上跃了过去转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贼上哪儿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惊一拳挥出便望琼芳面上招呼琼芳身怀武艺岂是常人所能相比举脚一绊那少年便摔了个狗吃屎。她将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随我过去衙门了。”

    猛听衙门二字那少年好似给戳了一刀一时拼死挣扎大声道:“放开我!我不要去衙门!贱货!烂婊子!快快放开我!”琼芳听他骂得阴损一时脸上泛火正要点住哑穴哪知手指还未触及那少年竟然哑了嗓子不敢胡骂了。琼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卢哥哥来了么?”

    撇眼去望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转看那少年却见他面朝巷内双手挥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讯。琼芳啊了一声心道:“这小贼有同伙!”

    顺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见一批幼童躲于墙下诸童衣衫褴褛大的年不过七八小的方才四五虽在大寒冬日却没一人穿鞋。看众童眼中含泪俱在望着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却又不敢过来。

    琼芳大吃一惊自没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轻挪脚步正要过去问个明白。孰知脚步方动大堆石块扔了过来众童哭叫投石嚷道:“坏人!坏人!”琼芳慌忙问避飞石她这辈子行侠仗义从没给人称做坏人二字放声便喊:“住手我不是坏人住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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