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没名字到底-《明朝当官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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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惇将他落在大槐树底下坐下,拉着他回忆当初私人砥砺文章,相约求取功名的一幕,当初四人同寝,相互投契,还是邹应龙提出结社,但后来见林润脸色不对,方才知道在福建那里,十分盛行什么“契兄契弟”,那就是两个男子性喜龙阳,方才分桃断袖,结为“兄弟”,众人一听顿时心有余悸,纷纷作罢。
不过他们的志向和抱负都不曾改变,那就是面对如今的国事多难,内有奸臣秉政,外有俺答倭寇,生灵涂炭,百姓困顿,书生忧国如焚,誓要还大明朗朗乾坤。
邹应龙被他几番开导,总算恢复了心志,不过他俩个光顾着说话,却没发现其他考生都纷纷散去了,原来天色已黑,负责报名的小吏让他们回去,明天早上再过来继续报名。
五千个报名的考生今天一整天才过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考生白白挨冻了一天,牢骚满满。只等到这小吏出来,通知了明天哪些个省份报名,众人才散去。
陈惇和邹应龙站起来也准备离去,却见那小吏询问考生道:“哪一个是浙江解元陈惇?”
陈惇听了个清楚,走过去道:“我就是。”
这小吏上下打量他,然后近似于殷勤似的挑开了帘子,道:“进来吧,给你报名。”
陈惇莫名其妙地走进去,心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了另眼相看,而他身后许多学子见此一幕,都暗道这礼部的官员也捧高踩低,给浙江的魁首开后门。
陈惇进到屋里,却发现屋子里只有这一个小吏负责报名和记录,而这小吏一脸的羡慕:“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据说浙江乡试头名陈惇文章了得,人物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寻常啊。”
陈惇嘴上谦虚,心中却思来想去,暗道自己莫不是入了哪个礼部官员的眼睛,赶在考前拉拢?这也不应该啊,因为这种拉拢也没用,徐阶是今科座师,他的关系要比任何一种关系亲密。他又一想这礼部从上到下,从尚书吴山到眼前这小吏,他是统统都不认识。
这小吏与他亲切了几句,就道:“把文书给我吧。”
他的户籍、学籍、乡试成绩等一系列会试报名材料都装在袋子里,交给了这小吏。这小吏掏出文件,一份份仔细看了起来,似乎在认真核查。
“哎呀,这县试、府试、院试、乡试联捷,”这小吏将蜡烛移近了,没口子夸赞道:“小三元之上又添大四喜,当真是极为难得,极为难得啊!”
他这样夸赞,让陈惇不好意思起来,谦虚了几句,却忽然见到那蜡烛的火苗似乎马上就要舔舐到了文书,不由得一惊,伸手将烛台推远了,“小心火烛啊。”
这小吏尴尬一笑,搓了搓手,却忽然道:“……烦请解元郎站起来,我比对比对样貌。”
陈惇依言站了起来,这小吏就道:“身高七尺,身材修长……解元郎转过身去。”
陈惇转过身,只听微微的窸窣声后,空气中忽然弥散了一股灼烧的味道,陈惇感觉不对,登时回头,却见这小吏大呼小叫起来:“哎呦,烧着了,烧着了!”
陈惇一把抓过来,几页薄薄的纸张已经在细小而明亮的火焰中燃为了灰烬,看着飘落在地上的黑灰,这小吏也露出了哭丧的神色,道:“都是我不好,刚才解元郎还提醒我呢,我却没有注意……这可怎么办?”
陈惇检查剩余的资料,见他的户籍还在,烧去的是县试和乡试的考试成绩,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抬头却冷笑道:“你烧掉了我的成绩,你说怎么办?”
这小吏连连道歉,似乎很是诚恳。陈惇就道:“既然你已经看过了我的成绩,文书什么的都核验无误,那就赶快给我报上名,这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这小吏却把头摇地像拨浪鼓似的:“不行啊……报名资料缺一不可,就算我这里让你过,考试的时候也要复查,查出你资料不全,咱们都得完。”
陈惇就道:“那你说怎么办?”
这小吏眼珠子一转,道:“你缺的就是考试成绩,你只要让会稽县和杭州重新给你抄录一份,再到我这里来报名,这样手续都全了,就没有问题。”
“让会稽和杭州的官衙给我重新抄一份?”陈惇嘲讽道:“这法子可真是好啊。”
这年头交通不便,虽然有大运河水运便利,但从北京去绍兴,一来一回也得一个多月。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如果途中再遇到其他事情耽搁呢?再说,大明的官府办事拖沓,就算你顺利地将所有的文件都准备妥当,也难保其他地方不会出现问题,算来算去,这个春闱也不用参加了。
陈惇也不跟他虚与委蛇,将剩下的考试资料收好,看了一眼门背后的号牌,大踏步地离开了。
看着陈惇的背影,小吏便收起了懊悔不跌的神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小三元,大四喜?可惜啊可惜,任你经纶满腹,大名鼎鼎,偏偏不能出头……怪谁呢?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小阁老要治你,我能有什么法子,下一次你就知道,做人还是低调一点,韬光养晦地好……还不知道你有没有下一次呢?想我也是举人出身,读书种子,却要做这种违心之事,惭愧,惭愧!”
从礼部出来之后,陈惇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大院子,心道便是文征明和仇英的丹青妙手,也勾画不出如此险恶致命的阴谋!他难道看不出这小吏分明是存心烧毁资料,故意阻拦他考试的吗?至于受谁的指使,且看他得罪了谁就知道,不管是胡士彦还是他爹胡植,亦或是严世蕃,他们都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严党!搅扰天下民不聊生、臭名昭著的严党!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真以为这天下是你严党一家独大吗?
要说这丢失资料的确很难搞,他们的目的就是让陈惇提前丧失考试资格,否则他一旦进了考场,他们便做不了手脚了,这也就说明了,今科的会试他们的确是插不了手的,这让陈惇略略放下了一颗心,因为阅卷的事情是他控制不了的,如果严党在阅卷上搞阴谋手段,他还真无计可施,如今他可以不必担心考试和阅卷的公正了。
陈惇借着商铺的灯火,凭记忆走到了一处地方,位于京城西南角落,狱神庙附近的锦衣卫诏狱,此时大们前也悬挂着两盏灯笼,只不过分明是白色的,像是报丧一般,幽幽的灯火如同鬼火一般。
此时的陆炳正在桌前阅读着锦衣卫一年的要案卷宗,而坐在他下首的,不是十三太保,而是被他千方百计抢来,哦不是,是请来锦衣卫共事的沈炼沈青霞。
要说这沈炼因为自己坦荡无私的名声被陆炳看中,之后又以高尚的人品征服了陆炳,直让陆炳视他为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锦衣卫大小事务便都与他相商,真叫一个推心置腹。而沈炼也以不放弃这个施加影响的机会,经常劝说陆炳行宽狱,保全了不少官员。
却见陆炳完全不是人前那样威严的模样,反而一边抓耳挠腮,绞尽脑汁说着些轻松的事情,一边偷眼打量着沈炼,明显是要打破这冰冰冷冷的气氛,然而一旁的沈炼还是黑着一张脸,看都不看他。
原来三个月前,两人因为一件事出现了分歧,甜甜蜜蜜的关系顿时降到冰点,这一段冷战期里,沈炼可是一句话都不同他说,最后还是陆炳忍不住了,想方设法来缓和。
看到自己又做了半天无用功,沈炼仿若未闻,还臭屁着一张脸,陆炳不由得泄气道:“不就是一个杨继盛吗,我诏狱里关了多少因言得罪的人,拉出去咔擦的时候,也没见你如此愤慨!”
“我是因为杨继盛吗?”沈炼也怒道:“我是因为你又一次跟严党退让,帮着他迫害忠臣!难道夏言的事情,没有让你感到半分的愧疚,你还要帮着他们,继续为恶吗?”
提到夏言,这让陆炳神色一变,这本是他的逆鳞,若是别人提到了,那肯定要被他弄死,然而换做了沈炼,陆炳是满腔的怒火也发布出来。
在手下面前官威极重的陆炳此时却像个老头一样在原地转了个圈,才苦恼道:“这事跟夏言的事情,能比吗?要说我陆炳这辈子算是栽在夏言身上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俯仰之间,到底有愧。可他当初用御史弹劾我,要拿我论罪,我为了保全自己,不得已才帮助了严嵩,谁知道严嵩心狠手黑,要把人往死里弄,说如果不弄死他,将来皇帝改了主意,死的人就是我,你让我怎么办?”
要说陆炳跟严嵩、夏言的关系,那真是一笔糊涂账,剪不断理还乱。
当年陆炳因为救驾而骤然显贵,因费尽心思同阁臣夏言、严嵩相交,而得其欢,以故日益显赫,陆炳那时候年轻,任用恶吏为爪牙,着实干了一些坏事,他那个时候急于收拢锦衣卫上下的心,因故很是放纵他们,最终惹得首辅夏言不满,等到御史弹劾陆炳的时候,他就立刻草拟旨意,要将陆炳绳之以法。
虽然陆炳已经是权势滔天的锦衣卫指挥使了,但要扳倒他的人是首辅,又不是阿猫阿狗,陆炳有什么办法?他在惊慌失措间,只好带了银子上门求情。
不过夏言怎么会吃他的贿买,急得陆炳痛哭流涕,长跪求饶,才让夏言放过了他,然而陆炳因此衔恨在心,而他的的罪证还都在夏言手上,他是一日拿不回证据,就一日不得安寝。
这时候严世蕃带着礼物来见他,告诉他夏言其实根本没有收集到他的证据,他这么做就是要让陆炳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自认其非,目的是为了狠狠打击锦衣卫的嚣张气焰,替那些因为大礼、大狱案被锦衣卫逮治的文官们出气报仇。
要说本朝文官最痛恨的对象,那真是非锦衣卫莫属了。作为皇帝刺探四方情报,同时整治文官的工具,锦衣卫的诏狱那真是特为文官们而设,不知道有多少官员进去以后就再也没出来,文官们对锦衣卫可真是恨之欲死了。
而嘉靖一朝伊始,两件大案,大礼、大狱,前者皇帝任用锦衣卫廷杖官员,后者用锦衣卫拷掠官员,锦衣卫的势力,已经大到一个极点,等到夏言上来,就下定决心要打击锦衣卫的嚣张气焰,替文官张目了。
这一点和张璁当初打击太监势力是一样的道理,当初张璁是看到宦官在正德一朝已经势力滔天,到了危害国祚的地步了,便不动声色奏请清理皇庄、皇店,得到嘉靖帝支持的张璁风卷残云一般拔除了宦官在各地的庄园,被打击地晕头转向的宦官们如丧家之犬一般回到宫中,见到张璁都伏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想当初刘瑾势大的时候,百官见到刘瑾都是要跪的,甚至宰相也不敢钧礼,到了张璁手上,宦官们终于知道了宰相的尊贵。
而夏言也打算狠狠整治锦衣卫的头子,让锦衣卫不敢再嚣张——听到这里的陆炳更是大为恼恨,原来夏言是要拿他作伐,故意让他出丑,在严世蕃的挑唆下,陆炳对夏言是越发仇恨,只等到严嵩找到机会扳倒了支持复套的三边总督曾铣,然后陆炳推波助澜,告发曾铣和夏言结交,廷臣和边将相交是大忌,最终引得皇帝大怒,夏言得罪身死。
陆炳以为自己报了大仇,然而他查抄夏言家里的时候,才发现那被锁在箱子里的罪证,原来夏言的确是掌握了他的证据,却因为他痛哭流涕发誓再也不作恶,然后就相信了他,将这份罪证藏匿了起来,没有告发。
陆炳这才知道严世蕃骗了他,但他已经上了他们的贼船,而且实打实参与了迫害夏言的过程,这个罪名,他是永远洗不脱了。
这是陆炳难以摆脱的心结。
陆炳虽然自认为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是严世蕃那种坏到骨子里的王八蛋。他在这件事上亏了心,而且吃了教训,对着严嵩父子,是表面上恭恭敬敬,曲意奉承,实则离心离德,恨不能与他们划清界限,甚至还盼望着有人能将严嵩父子俩击垮——但他又不能真的坐视严党完蛋,因为严党一玩,他陆炳和严党当初交通关说的一切,也要被曝出来,如何密谋筹划构陷夏言……他也不能幸免。
可怜陆大都督,人前尊贵,人后受罪,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梦见夏言言向自己索命,无时不刻提醒着他是如何帮助严嵩作恶,如何构陷忠良的,多年来他只要一想起那一幕幕,都觉得锥心刺骨,无地自容。
要说陆炳以前还不知道良知为何物,如今反而被一日日的自责生生磨出了良心来,而沈炼也正是看到了他这一点,才多次劝说他和严嵩划清界限,不要为虎作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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