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依旧没名字-《明朝当官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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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初一,全国各地的举人都陆陆续续赶来了京城,这些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新旧并列的举人,有去年秋闱新胜的新举人,也有嘉靖二年就中了秋闱却蹉跎整整三十三年不中进士的老举人,大家一起齐聚京城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礼部会试,五千名考生争夺三百名进士名额,倒让茶馆里说书的蹦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词来形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虽然考中秀才便有廪米,考中举人便能选官做官了,不是谁都像徐渭这个不治产业的家伙一样穷困潦倒的,大部分的秀才是能衣食无忧的,而举人更能谋个一官半职,然而想要过上更高级的生活,那非得考中进士不可。
奔着同一个目标而来,举子们见到对方,表面上虽然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但实际上心里头那都清楚得很,对方是自己考上进士的绊脚石……因为名额只有那么点,而竞争人数那么多。如果能扳倒一个,那么自己就可能有了前进一名的机会。
所以大家的“阴谋诡计”还是很多的,比如叫你去喝酒啊,带你去逛窑子啊,就是恨不得你花天酒地,在考试的时候晕头转向,忘东忘西……也有更阴损的,就是偷人的准考证什么的,当然最可怕的还要数弘治年间,苏州的解元唐伯虎那件事情。当初唐伯虎不过是骄矜自负,说什么今年的状元一定非我莫属,于是就被人告发和考官私通……
所以大家有鉴于此,说话还是很慎重的,毕竟谁知道你面前坐的是人是鬼,又怀了什么样的鬼蜮心肠。
要说数千名考生云集京师,不少举人家境优越,身边带了书童、仆婢,粗粗算下来一下子一两万人涌到京城。当然住宿什么的不用操心,京城人欢迎他们的到来,住宿生意还是很赚钱的,不管是住客栈还是租赁房屋,房价都会相应地涨上来。
有钱的自然舍得花钱租赁一个清静整洁的四合院备考,不过大部分的考生还是选择住在客栈,当然还有许多人另有去处,那就是本省在京师修建的会馆。
各省各府一般在京师建有会馆,可以为举子们提供免费食宿,这些会馆一般是由同籍贯的官员捐款筹建而成,平时对本乡入京人员提供住宿,并收取相对低廉的费用以自给,说白了就是驻京办事处。
要说这驻京办那是从唐朝时候就有了,主要职能是向地方传达中央的政令,发展到本朝,这种会馆其实就类似于“同乡会”,主要是为了维系和团结同乡,无论是官民还是绅商还是士子,在会馆中可以互相交往,互助互利。
这样的会馆京城有二百多家,今年最有名的一个,是绍兴会馆。作为浙江这个科考大省中考生质量最高的州府,绍兴今年格外引人注目。因为今年的绍兴府,居然包揽了浙江乡试前十中的六名,而且头名解元也出自绍兴,这不得不让其他省的举子们各个暗生警惕起来。
于是其他诸如江西、福建、南直隶的举子们,也纷纷慕名前来拜会,都想看看这传出偌大名声的“绍兴六子”究竟有何非凡之处,当然他们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其中五个,见过之后就不由得各有所思,有的真心敬服,有的却连声哀叹,因为那其中一个叫诸大绶,和一个叫陶大临的,真乃是丙辰科状元的有力竞争者。
见过这两位的人都不由得纷纷称赞二君的风度翩翩,与他们探讨学问之后又连连夸赞他们学问扎实,文章一流,然而二君纷纷辞谢,都说自己的学问不过一般,真正有才华的是解元陈梦龙。
惹得众人连连追问这浙江解元陈梦龙何在啊?
却原来在会试之前,举子们也要搞点动作,他们喜欢开个什么文会啊,出席一些名流的筵席啊,或者请来翰林院赋闲的学士们为他们品评文章啊,总之要显出士子的风流来,同时也要暗暗比拼,看谁最能在这种雅集文会上出风头——这可是大大的扬名机会,只有通过这样的集会,京城的大人物才会注意到你,这样你青云直上的机会可不就来了。
要说这陈惇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些天会馆之内的人都少见他,不过今天似乎不太一样,在贡院旁边的一甲楼中,有人专门设下琼林宴,邀请各省举子一叙,说是要共同切磋,探讨文章。
要说这一甲楼,乃是有名的客栈,不是因为里头装潢多么精致,也不是里面服务周到,饭菜可口,而是因为这客栈里出了多名进士,甚至包括状元榜眼什么的,让这客栈声名鹊起,后来经过客栈自己的炒作,这一甲楼就变成了所谓的文运昌隆,风水大利考试的地方,带着科举的彩头,让迷信运气的举子们纷纷解囊,哪怕比寻常店铺贵上一倍,也要讨个吉利。
只见这客栈宽敞明亮,陈设充满了古意,连空气中都有松枝的香气。叫堂的小厮伙计手脚伶俐,甚有眼色。
陈惇走进去的时候,只见里头已经是人满为患了,众举子似乎都知道这是个露头的机会,已经迫不及待地你来我往,吟诗作赋了。
陈惇走到一个角落里,饶有兴致地观赏着眼前一幕。只见这大厅堂之中,四面墙上悬满了翰墨帖子,诗词题字,有前朝的,也有本朝历代进士的,不得不说这店家十分聪明,早在考试之前,变向这些考生们提前求字,然后等到考过了,就把榜上有名之人的题字找出来,堂而皇之挂起来炫耀。
这一次众举子们又在楼中举办文会,更是叫店家喜不自禁,直接在大堂之中,摆开了笔墨纸砚,笔是花毫笔,墨是李廷圭墨,纸是谢公笺,砚是澄泥砚,就是期待着这一次的文会声名大震,留下流传千古的墨宝什么的,好让这一甲楼随着这次的文会,再火爆一把。
此时大堂十分嘈杂,不过渐渐有一个声音透出来:“我们江西自古文脉昌盛,那是有原因的。”
只见一个江西举子站起来说:“要说我们江西民俗勤俭,每事各有节约的办法,比如吃饭,第一碗不许吃菜,第二碗才以菜助之,名曰‘斋打底’。”
似乎有些自嘲的意思,众举子听得有趣,便问道:“还有呢?”
“宗族祭馔,不舍得买骨肉,便买内脏杂碎,名曰‘狗静坐’,”这江西举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丢人的,直接到:“为什么,因为狗把骨头和肉吃完了。”
众人哄堂大笑,却听他又道:“祭祀的牲品,都是从饭店租来的,祭祀完毕还回去,名曰‘人没分’。节俭至此,可谓极矣。”
众人便道:“如此节俭,跟文脉昌盛有何关系?”
“因为江西的秀才们读书的时候啊,只有一个长木凳,没有案几,没有床榻,一睡着了便要从凳子上掉下来,名曰‘没得睡’,”这江西人道:“功夫便只用来读书了。”
众人听到这里,倒是都感叹起来了,前面不过是玩笑罢了,但后一条却是江西人的自得之处,这也是为什么江西的进士多的原因。
国朝初年,江西人基本垄断了三鼎甲和庶吉士的人选,以至于朝中文学之臣尽说赣语,高官显贵皆籍江西。拿洪宣年间的内阁举例,六个人里,只有黄淮和杨荣不是江西人,剩余四个,都出生江西。
江西举子几乎占据历年金榜的半壁江山,哪怕是现在慢慢被浙江、南直隶等地赶超,却也一样牛逼,因为前人首辅夏言是江西人,严嵩也是江西人,江西人仍然主宰大明朝堂。然而没等这江西举子得意呢,便有南直隶的举子跳了起来,不屑道:“翻什么老黄历!还以为这还是国朝初年呢!就看看这几十年,我们苏州出了一个状元吴宽,从他以后,弘治三年到九年,连着六年出了三个状元钱福、毛澄、朱希周,弘治十八年出了状元顾鼎臣,嘉靖二十年出了状元沈坤……我们苏州便是天下状元之地,若是、若是当年唐寅不受那冤枉,苏州便能再出一个状元!”
“呸!为了凑人数,唐寅也扯出来!”众举子道:“你要这么说,那洪武二十四年的黄观便也是你们南直隶的人了?这种除名的人,也好意思提出来?”
若说科举考试以来,开天辟地古往今来却只有一个六首状元,那便是洪武时期的黄观,而且他是一口气连着考上来的,只不过在政治选择中选错了路,最后为建文透水自尽而亡。当然他死后,太宗朱棣就将他其名从登科录上划去,所以现在提起来,只有南直隶人为他惋惜,其他省份的举子们可都不认。
既然提起状元,浙江的举子们可不依了,站起来道:“你们苏州有状元,便以为我们浙江没有吗?且看看本朝第一贤佐商辂,是哪个省的?再看看嘉靖二年、嘉靖十四年、嘉靖十七年、二十三年、二十九年的状元,是哪个省的?!”
浙江省就属于后来居上,狠狠发力的省份,要说苏州科考崛起于成化、弘治,那浙江就崛起于嘉靖,尤其是嘉靖十一次大比,浙江进士不仅占据南榜的一半之多,甚至十一个状元居然有五个也出身浙江!
大堂里还有别处的举子,什么山东的,四川的、湖广的,听那三个省的举子吹牛,他们自然心中很不爽,比如陈惇身边的这个来自湖广的举子就恨恨道:“我们湖南……如果分闱的话,也不会比他们差!”
原来此时湖南隶属湖广省,湖南的士子们必须到武昌参加乡试,这就意味着,湖南离考场有一两千公里,参加乡试,需要提前出发,做好风餐露宿,甚至葬身洞庭的准备,这就大大阻碍了湖南人应试的热情,而且如果遇上风雨天气,那就更有可能耽误了考试时间。
于是,湖南的学子们开始大声疾呼,要求两湖分闱,在湖南设立考场,但很不幸,这个请求不被批准。
眼看着这几个科考大省越吹越兴奋,似乎马上就要包圆今年的会试殿试一样,其他省份的举子们自然恼怒起来,一个粗声大气的山东举子站起来,道:“你们只吹嘘自己家乡有多么厉害,可敢跟俺们山东的举子比试比试?俺们若是输了,认你厉害,你们若是输了,那就别说大话,还要承认俺们山东最厉害!”
众举子见他最先说出了他们想说的,纷纷拍掌叫好,“比试!比试!”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三省士子骑虎难下,算是惹了众怒了,不过他们狂也有狂的资本,当即便道:“谁怕谁来着?!”
这下大家都轰动起来,各省纷纷派出代表参加比试。吴兑代表浙江举人,南直隶苏州的代表就是吴启和,其他几省的举子陈惇都不认识,不过等江西的举子上来的时候,就听身边的湖南举子冷哼了一声:“胡士彦……这个大草包也能代表江西人?”
陈惇就道:“这人怎么了?”
这湖南举子就小声道:“他是户部侍郎胡植的儿子……”
户部侍郎胡植,妥妥的严党骨干之一,而且还是严嵩的同乡,是江西人。据说这胡士彦就是仗着老爹的势,一路大红灯笼高高挂,考中了举人。
似乎江西人都挺清楚他的底细,但因为是同乡,虽然大都面露不悦,但却没有拆他的台,一来现在是抱团的时候,二来还是忌惮他身后的势力。
各省的代表都选了出来,大家便问怎么比。
因为各省地域有差,这比试才华也就没有个比法,最后大家商量决定,吟诗作赋填词猜谜都可以,参加比试的举人轮流出题,过关斩将,笑到最后的就是赢家。
众人投出骰子,最先出题的是福建的举人。
这身材矮小但精瘦的福建举子眼珠子一转,忽然转头对小二吩咐了几声,这小儿便屁颠屁颠去了后厨,不一会儿便用彩瓷大盘上了几道冷盘。
“怎么个题目?”众人见他别出心裁,心痒不已,纷纷询问道。
“很简单,”这福建举子哈哈一笑:“这盘里是什么东西,咱们就用典故说出来,说不出的就下去。”
见众人都伸头瞪眼去看,几个举子暗暗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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